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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與癡》:去看看翻滾的浪濤下,涌動著的不竭的力量
2015年浙江省高考理科狀元鄭恩柏, 進入北大后選擇了中文方向,畢業后嘗試專職寫作,《蠻與癡》是他蟄伏多年后正式出版的第一部作品。
本書采用了傳統敘事和方言采訪交織的敘事形式,其中方言部分極為精彩,借二十余位受訪者之口,編織出廣闊的社會背景,結合三個少年出海的主線情節,全書既有微觀的成長史,也有宏觀的群像記錄。

《蠻與癡》書影。作者: 鄭恩柏。出版社: 文匯出版社。
打開鄭恩柏的長篇小說《蠻與癡》時,正好窗外刮來一陣風,書頁頓時在風中不安地翻飛,就像書中藏著一個飛揚的精靈。書頁里傳出的不是油墨香,而是腥味,那種踏進蒼南漁村就能聞到的空氣中時濃時淡的特有的海腥味。
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方言和方言改造
要不是十多年前,曾去過溫州樂清轄下的蒲岐鎮采訪東海浪花里討生活的漁民,對浙閩交界處的漁耕社會有了些許感性認識,還真不太好懂鄭恩柏用蒼南方言寫成的《蠻與癡》。這并不是說筆者能聽懂當地的方言,而僅僅是對浙江沿海最南端的漁耕社會有了一份外鄉人的粗淺感知而已。
要了解40年前的溫州蒼南的漁耕社會,還是讀讀鄭恩柏的《蠻與癡》吧,這部長篇小說的篇幅并不長,但小說的時間跨度不小。從浙南漁耕社會在邁進改革開放時代前后的民間故事和世間百態,直到小說中的“我”離開故鄉20年后已然成為一名學者,重新踏上歸鄉之途,試圖通過對父老鄉親的訪談,尋找當年一場民間械斗的真相,那已經是三年疫情過后的今天了。
《蠻與癡》的視角獨特,首先在于它的敘述方式的獨特性,全書雖然分為序曲、作為小說主體的第一至第三部,以及尾聲這五部分,但實際上為兩大部分構成:用活體印刷的以第一人稱呈現的訪談部分,以及用宋體印刷的以第三人稱呈現的故事部分。前者不同的人物,除了“離鄉之人”以外均采用蒼南方言;后者則是帶有些許方言口吻的普通話敘事。
在書中,第三人稱敘述的故事,是小說的“明線”;而蒼南方言講述的故事,是小說的“暗線”。通常,小說的“明線”會更精彩、沖突更激烈,也更吸引讀者;但《蠻與癡》的特點恰恰是采用蒼南方言講述的“暗線”,似乎更本真、更接地氣、更原生態,也更加吸引人、打動人。
可以說,這是方言寫作、原生態寫作的一次成功的典范。僅此一項,就為溫州文化作出了值得嘉許的貢獻。說實話,筆者甚至不認為我們哪本滬語小說,在這方面比它更精彩多少。按理說,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筆者對滬語的理解程度肯定遠遠大于對蒼南方言的理解程度,但此書的蒼南方言就是這么打動人,盡管筆者也曾造訪蒼南,雖然當時依然聽不懂蒼南方言,但《蠻與癡》對蒼南方言的“還原”和呈現非常成功。
鄭恩柏告訴筆者,他為了讓更多的非蒼南讀者讀懂難懂程度在中國各大方言里占據“頭部”位置的蒼南方言,對蒼南方言作了四五輪的刪繁就簡的精心“改造”,刪除了過于難懂的表述,而留其精髓。看來,這份“方言的改造”相當成功。有點像風靡歐美的中華料理,常常除了麻婆豆腐還原汁原味以外,其他哪怕紅燒肉都多少都已經本地化了而大受歡迎。當然,這不僅是方言改造和方言寫作的成功,而是作者對諸多人物塑造的成功。此其一。
明線·暗線·復雜多姿的世間百態
《蠻與癡》中“明線”和“暗線”兩者看似各不相干,各說各話,但它們并不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而是發生并進行在幾乎相同或相近的時空范圍內,就如同是從同一塊土壤中分別生長出的兩支藤蔓,各自生長,又相互纏繞、交錯,人物和故事在彼此的生長和延展中得以呈現、呼應乃至交融?!懊骶€”的故事為明勤、明杰、明澤三兄弟“勇闖大?!钡那啻撼砷L故事,而“暗線”的主角“受訪人”則為蒼南各色人等,既有油條攤主、修車師傅、“女子械斗隊長”、計劃生育出逃人、被拐賣女人、改革開放以后“做會錢人”、“離鄉之人”(或他就是作者自身)等等,還有“明線”中的重要人物“陳明勝”(名勝阿大)和明勤三兄弟的“阿媽”,也以第一人稱登場。如此眾多的人物的出場,不僅對“明線”故事的講述起到了補充完整和時空延展(“東灣生意人”的講述已經跨越到21世紀20年代初的“新冠疫情”)等作用,更為“明線”故事的展開拓展了一個更為廣闊的時代背景和復雜多姿的漁耕社會的舞臺,其意義非同尋常。
再者,作者身為北大畢業生,能俯下身來,認真傾聽“最民間”的民聲,記錄“最接地氣”的民情,實屬不易,這樣的人生態度和創作作風值得大大肯定。毫無疑問,作者非常擅長文學描寫,如他寫明勤起錨:“錨身沉重,但是尖鉤朝上,像即將沖天的炮彈。碎沙隨之揚起,又紛紛抖落,如同四散的花火。”一艘小漁船在岸邊的起錨,竟然能寫成“像即將沖天的炮彈”和“如同四散的花火”,不能不令人折服,因為這些描寫展示的正是明勤三兄弟出海時的激情和豪邁。對筆者的這一評說,鄭恩柏頗為贊同:“我寫《蠻與癡》的時候,確實常常讓人物的情緒帶著情節走,而不是讓人物跟著我設定的情節走。”
作者的文學才氣在書中體現得酣暢淋漓,但筆者認為更應當肯定的,是作者對漁民“做?!边^程的深入觀察和細致描寫。在明勤最初上船時手足無措的尷尬中,讀者似乎可以看到作者年輕時的身影。也許,正是這份手足無措,讓作者去更為細致地觀察漁老大們是如何下網、收網、分揀漁獲、撐帆、掌舵的。而這一切,既為曾經的蒼南漁民、也為溫州留下了一份極為珍貴的真實記錄。
故鄉·童年·海浪和海浪下的力量
不知道《蠻與癡》是不是可以歸為“回鄉文學”的一種?作為90后的土生土長的蒼南人,鄭恩柏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靠理科競賽和自主招生的方式升學,直到以760分的高分奪得2015年浙江理科高考狀元,叩開北大元培學院的大門。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最后選擇的方向竟然是北大中文系,畢業后更是不顧家人的反對,選擇了文學創作道路。筆者問他是不是在初高中階段讀了哪位名家的哪本小說,才走上了棄理從文的“歧途”?他說,最初的文學啟蒙或許是在小學五六年級時一次偶爾走進鎮上的一家新華書店,翻開了魯迅的一本雜文集。因為囊中羞澀,無錢買書,他就站在那里讀,深深陶醉其中:“原來一個人可以通過寫作來向世界表達喜怒哀樂!”
通常一心從事文學創作的年輕人,整天思緒飛揚,能不翹課已屬上佳表現。鄭恩柏強調說,他還算守規矩,在北大讀中文系時專業課一般不翹,但坐在教室里可能就只是在讀自己喜歡的書了。除了魯迅,他喜歡的中國作家還有王小波、莫言,國外的作家有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阿根廷的博爾赫斯、意大利的卡爾維諾、智利的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日本的三島由紀夫和谷崎潤一郎等等。
《蠻與癡》是鄭恩柏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他自認自己更適合寫長篇,而不是寫中篇和短篇。那“蠻”和“癡”,在這里分別代表了什么?鄭恩柏說,“蠻”代表了浙南漁耕社會的原生狀態,而“癡”則是指生存于此的眾生內心涌動的“執念”,一種不甘于向命運屈服、強烈地渴望改變自身狀態的沖動。
作為“訪談者”出現在書中的“我”,相對仍在當地的“原鄉人”而言,他是多少已經部分實現了“執念”的“第三者”。如果說,在他年少時離開故鄉前,內心充滿著迫不及待走向外部世界的青春沖動;而如今他重新歸來,童年時代就已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卻前所未有地撫慰著這位歸鄉游子的心。“童年時在外婆家老屋里度過的時光仿佛又回來了,雨水淅淅瀝瀝打在瓦片上,星星就在頭頂上無聲地閃爍,清晨雞鳴聲時遠時近……我發現這是我童年時最幸福的時光,而那時候的所有的幸福,都和錢沒有關系,都不是用錢買來的?!彼f。
作為全書的最后一章,他在《尾聲:歸鄉之路》中寫道:
一路下坡,我再次闖進那座弄巷交錯的迷宮。兩側房屋像甘蔗節節猛長,仍舊擁擠,仍處在傾毀的邊緣。時隔二十年,我已不再執著于低迷的犬吠,卻還是不自覺加快腳步,試圖逃離記憶的渦旋。踏入沙灘之際,我望向茫茫的前方,日光像萬千箭矢射向海面,孩子們褪去衣褲,化作一尾尾纖細的銀條,沒入水中……
“人只有走近了大海,才會聽到海浪翻滾的聲音;而如果遠遠望去,大海只是海平線上波瀾不驚的一條線。”鄭恩柏說,“我就是想讓讀者跟著我走近大海,看看翻滾的浪濤下涌動著的不竭的力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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