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中國城市的街頭，茶空間正在悄然變形。一邊是不斷翻新的奶茶品牌和潮流風味，另一邊是真實存在著的茶葉店。在福建，茶館也從不只是飲茶的地方，它更像是一個社會關系的縮影。在茶空間中，人與人的連接不靠標簽、不講履歷，而是靠時間泡出的信任，一杯茶水醞釀出的默契。這里自有一番江湖氣象，不是快意恩仇，而是日常中的情分、關系與信任的微妙平衡。它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茶店，而是帶有人情關系和日常溫度的“第三空間”，在連接了人和人的同時，也縫合了城市肌理中那些被忽略的縫隙。本期《如此城市》，讓我們在茶香氤氳中，跟隨《杯水之情》作者葉婷婷與出版人景雁的腳步，走進活的福建茶館的日常。

圖源《杯水之情》

——茶館，是中國人的第三空間

葉婷婷：其實很多人最早對“茶館”的印象，往往來自老舍筆下的《茶館》，人們在那里嘮嗑、聽戲、交換信息。成都的茶館也是類似的，王笛在他的書里就寫到，茶館其實是中國社會中一個被長期忽略的公共空間。他后來去了美國，發現中國的茶館其實完全可以和美國的啤酒館、歐洲的咖啡館相提并論。“第三空間”這一概念，原本來自社會學領域，但真正進入大眾視野，是因為星巴克將它作為品牌理念推廣開來。至于廣州的茶餐廳、香港的茶樓，那里的“茶”更多時候是配角，“餐”才是主角。它更像是一種偏向飲食和本地日常生活方式的表達。

圖源新空氣演出

福建街頭常見的“茶葉店”，雖以銷售為表面形式，實則更像是“類茶館”的存在。它們與顧客之間建立了區別于其他地區茶葉店的深度關系，甚至人與空間之間也形成了長期的情感交互。有些客人和茶店都非常熟絡，甚至熟到會幫忙巡店，關心茶館里工作人員的生活。

反過來，一些“茶小妹”常主動幫助客人處理一些日常瑣事，比如接送他們的小孩。所以你會驚訝地發現，福建的茶館竟然承擔起了這樣一種獨特的屬于熟人社會的職能。

景雁：茶行業的變化非常大。比如北方現在還有很多茶城，但在福建，這種業態幾乎已經消失了，這其實是件挺神奇的事。回想1990年代至2000年左右，很多人都是去茶城買茶，那時候的消費需求很直接，需求就是在茶本身。而如今，整個社會的物質極大豐富，人們可以接觸到的選擇越來越多，購買渠道也變得多樣化。但在這種背景下，為什么人們還會走進一家茶館？我覺得，這就回到一個核心：人們渴望茶空間所帶來的那種更立體、更有溫度的服務體驗。現在我們的很多消費行為，其實是沒有人介入的。點一份外賣，你不會和廚師打交道，但在茶館里，人和人之間的交流依然保留著，你會被邀請品茶，會有人問你這款茶的味道如何，會有人愿意和你聊一聊。

這其實是一種趨勢：線下的交流與體驗是更奢侈的東西。

如此城市：當今中國的茶館和王笛書中作為“公共空間”的茶館已然有所不同，其實為有社交需求的人群提供了一個具備情感價值、完整儀式感的私人空間。茶本身就是一種禮品，它有其價值屬性，同時喝茶也是社會交往中的一個重要環節。

——“新中式茶”所謂拼配，其實來自傳統

如此城市：茶在中國文化里一直帶有一定的儀式感。它有一整套流程，也有一些規矩，這其實代表著一種高文化，比如士大夫階層或知識分子所追求的精神修養。許多寺觀的禪茶活動，就與“修身養性”聯系在一起，是文化層面的體現。

因此，也有人不支持拼配茶，認為那樣太庸俗、太“飲品化”了。但我反而覺得，有時候茶的生命力，正是因為它“飲品化”了才被真正激發出來。如果它總是帶著一套繁復的流程，需要花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那它其實很難真正走進更多人的日常生活。

近年復興的中國茶飲風潮

您怎么看待現在流行的新中式奶茶？

葉婷婷：新中式奶茶，有一種文化認同的含義在里邊，而且拼配本身是來自傳統的。我覺得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尤其是更年輕一代，對我們民族文化以及這種飲品本身，都有著很強的認同感。當然，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好喝。我覺得這一點特別關鍵。在你生命還很年輕、很蓬勃的時候，你會特別喜歡那種甜甜的、清新的、輕松愉悅的東西，它和那個階段的生命狀態是很契合的，它就應該是那樣的味道。

但也有人說，人到中年突然開始喝茶了，就好像血脈被喚醒了一樣。我在上海有很多朋友，之前肯定都是喝咖啡的，但到了某一個時間點，他們突然就開始喝茶了。我在想，是不是當人開始想要“往內走”、去尋找自己的時候，就需要一個載體或者說一種媒介。而茶，恰好就在那個時候出現在他的生活里。

所以我覺得，不管是甜甜的、輕盈的新中式奶茶，還是更沉靜、內斂的傳統茶飲，它們其實都回應著當下人們的兩種不同的內在需求，各有價值，也都很重要。

葉婷婷：茶是一種特別包容的存在。它從不拒絕任何人，也不設限于任何年齡段。無論你是想要表現得高雅，還是本身就很高雅，哪怕你只是想通過喝茶來尋找一種身份認同，甚至你覺得自己跟茶文化毫無關聯，它都不會拒絕你。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在茶中，找到他所需要的東西。90后的茶客越來越多了。來自新興行業的客人，比如互聯網行業，或者一些更前沿的職業領域，也開始來到喝茶的行列中。

《武夷山名勝圖繪》[明]徐表然 纂輯

武夷山自然風景

——泡茶，是中國人抵抗內卷的方式嗎

葉婷婷：當你泡茶的時候，你會開始去思考一些平時匆忙拿起一杯咖啡時根本來不及想的問題。因為泡茶這個過程會逼著你慢下來，去注意那些細微的、原本會被忽略的瞬間。這種體驗，其實就像是一場小型的冥想，一次短暫的內觀。

比如你在等一壺水燒開的時候，就會開始聽水的聲音。古人給這些聲音賦予了很多詩意的名字，比如“松風”——那是水燒得很急時，像風刮過松林的聲音；還有“魚眼”——那是形容水加熱時，泡泡像魚眼大小的狀態。在這個過程中，你會開始聽到那些以前從未注意到的聲音。如果你不在當下，不專注地拿起蓋碗，你就很可能會被燙傷。這個過程會把你拉回“當下”，把你腦子里那些雜亂的聲音暫時清空。

泡茶，其實是一種體驗，一種和自己相處、和當下共處的方式。而這恰恰是當下的中國社會中比較稀缺、但越來越多人渴望的一種行為狀態。因為這個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在讓你越來越快，在商業環境中，人們討論的往往是如何讓投資回報更快、收益更高、規模更大。但喝茶，這件事仿佛就是一種逆向的選擇，它逼著你慢下來。

可問題是，我們很多人已經喪失了“慢下來”的能力。比如你很難真正靜下心來讀完一本書，甚至連看完一部電影都變得困難。我們看的是電影切片，而且哪怕是三分鐘的切片，還要倍速播放。整個世界就像一輛越開越快的車，被巨大的慣性推著往前沖。那我們拿什么來對抗這種慣性呢？好像沒有答案。

但至少，泡一壺茶，是一個可能的開始。

如此城市：茶，對于中國人來說，始終承載著一種精神性的意味。這種精神性從未缺席，也是茶文化中最核心、最重要的部分。而在西方，泡茶的方式往往只是燒一壺開水、拿個馬克杯、放一個茶包。在這樣的語境下，關于茶的那些講究和儀式感，并不被特別重視，甚至很少被真正注意到。也正因為如此，茶在西方就難以以這樣的方式，演化出如中國一般完整、豐富、具有空間性與文化深度的“茶文化”，更不可能發展出如今我們所說的“茶空間”。

——“茶小妹”的江湖

葉婷婷：“茶小妹”是中國當今茶空間里一個不可忽略的存在。過去在這個行業中，茶葉店的從業者并不被充分尊重，“茶小妹”其實就是偏見性的稱謂，因為她們大多年齡偏小，且以女性為主。她們都是剛滿十六歲就進城工作，她們中的不少人沒有受過高等教育，進入這個行業常常是因為“沒有太多選擇”。但恰恰是這些起點不高的從業者，在缺乏資源、沒有家庭支持的情況下，靠著真誠與努力，贏得了信任，建立起以茶空間聚合而來的社會資本。

她們往往在職業早期不知道如何與客人自然交流。因為彼此原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層次與語境中，缺乏共同話題。于是剛開始時，“茶小妹”們不得不努力去了解茶客可能感興趣的內容，比如記住各種手表品牌、識別不同豪車的鑰匙、收聽財經新聞，甚至學習股票知識。這些做法在初期往往顯得生硬，是一種“生搬硬套”的嘗試。

事實上，如今許多茶客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中年成功男性。表面上看，他們與“茶小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群體，但正是透過一杯茶湯，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奇異的社會學的鏈接。這其中有許多傳奇的故事。

其實在我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也有很多自我懷疑：我寫這本書，到底對這個社會有沒有價值？會有多少人愿意去讀這樣的內容？我長時間陷在這樣的疑問里。但前段時間，我突然有了一種自洽的感覺。如果這本書，哪怕只是讓一群早早出來闖社會的女孩看到她們自身的價值，那對我來說，這件事就已經足夠了。

所以我們一直希望“茶小妹”，尤其是那些來自農村、年輕時就到城市打工的女性，甚至來自所謂社會底層的女性，能夠通過自身的專業能力、人格魅力贏得的尊重。她們可能在原生家庭中也沒有太多被看見的機會，但如果她們能夠在工作中逐漸建立起對自己的認同，找到內在的自信，那她們才有可能去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

《杯水之情》 上海三聯 2025

《杯水之情》作者葉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