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欣媛

指導老師｜劉蒙之

排版｜鄭梅英

沒有人能想到，在新英格蘭一個連隱喻和標點符號也非常稀缺的小磨坊鎮，會孕育出打破新聞鐵幕的文學之光。

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湯頓市，布魯斯·德塞維拉（Bruce DeSilva）成長過程中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家鄉那個小小的磨坊鎮度過。他的童年過得非常艱苦，十歲時，在全球化浪潮沖擊下，磨坊陸續關閉。湯頓河岸的老磨坊遺址區坍塌的紅磚墻體內嵌著野蜂筑巢的孔洞，陽光透過腐爛的木梁投射在廢棄的斯萊特式紡織機旁，小德塞維拉正靠在那里看書。沒有iPod、X-Box以及其他所有當時還沒有發明的酷玩意兒，懸疑驚悚小說成為他的娛樂方式。“自從十幾歲時讀了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以來，我就對硬核的犯罪小說著迷，它至今仍對我產生重大影響。”

在德塞維拉即將上大學主修地質學時，高中英語老師指出，他最終會發現自己寫作是出于沖動。事實證明老師的判斷是對的，“我寫作，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我寫作，因為這就是我；我寫作，因為這是我處理經歷、與我的世界和其中的人們達成和解的方式。而且，正如埃爾莫爾·倫納德（Elmore Leonard）所說，能得到報酬也很好。”德塞維拉將寫作視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寫作比想象的要容易

大學畢業后，他在記者一行工作了40年之久，致力于調查報道，“新聞業是創作的絕佳訓練場，它確實為我提供了許多經驗、有趣的人物和故事，讓我可以借鑒。”作為美聯社（Associated Press）的前任寫作指導，德塞維拉曾負責訓練全球各地的美聯社記者。編輯幾乎贏得了所有主要新聞獎項的故事，包括波爾克獎（Polk Award）（兩次）、利文斯頓獎（the Livingston）（兩次）和普利策獎（Pulitzer）。

記者每天都有截稿時間，不管是否有心情，不會等待靈感，也不會尋找靈感，德塞維拉每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開始敲擊鍵盤，當寫作變得艱難時，他會一直坐在鍵盤前，直到達成目標，因為這是他的工作。

“寫作瓶頸是膽小鬼才會遇到的，主要原因是害怕寫出的東西達不到你的標準。克服它的方法是把寫作當成工作，每天把屁股放在辦公桌面前寫字，不必等待繆斯女神出現再動筆，要允許自己寫得很糟糕，糟糕的作品總是可以在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看到之前被重寫或丟棄。”

“不要讓自己被寫小說這一看似艱巨的任務所嚇倒。”在德塞維拉看來，為自己設定一個現實的目標，每周保持5天寫作，每天寫500個詞養成習慣，堅持下去，就可以在三十二周內完成一本8萬字的小說初稿。

當德塞維拉在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擔任記者時，一些城市公路部門的工人因偷井蓋并以每個7美元的價格作為廢品出售而被抓。“這太神奇了！”他想，“如果工人們的老板讓他們把那些重物從倉庫的一邊搬到另一邊，他們會提出申訴。但是偷它們，裝上卡車，卸到廢品場，然后以每個7美元的價格賣掉，這種誘惑實在難以抗拒。”后來這個故事被寫入德塞維拉的第一本書《流氓島（Rogue Island）》。

在他的世界中，從來不存在不知道寫什么的問題，敏銳的感知力使他無論走到哪里都會看到人物和故事。“為什么那個小男孩在火車站男廁所里哭？穿過機場的商人銬在手腕上的公文包里有什么？你哥哥丹尼斯買那枚難看的鉆石小拇指戒指時在想什么？你年邁的塞爾瑪阿姨偷偷溜到療養院三樓去看的那個人是誰？他是在追她的錢嗎？是誰給他塞偉哥的？注意他們，當你洗車和遛狗時，這些角色會和你在一起。他們會在你的潛意識中工作，最終他們會在清醒的夢中開始和你說話。如果你掌握了關注周邊有趣人類的能力，你已經準備好寫作了。”

新聞業拋棄了我

在40年的記者與編輯職業生涯中，德塞維拉從未停止與新聞的不良傳統作斗爭，這些傳統使大多數新聞寫作變得不必要的乏味和空洞。大多數新聞報道最大的缺點是，它們是用“新聞腔（journalese）”寫的。這是一個標準的新聞聲音，僵硬而正式，沒有幽默感，缺乏個性，并且充滿了怪異的句子結構。

德塞維拉想寫的是一些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但大多數新聞報道都是由名字、年齡和職稱所識別的火柴人人物填充的。他想把自己的故事放在真實的地方，但大多數新聞報道都使用街道地址而不是地方感。他想寫有開頭、中間和結尾的故事，但大多數新聞報道都是“文章”，按重要性順序插入信息，然后可憐地運用到結尾。

每一個故事都要抵達一個終點，結尾是你把主旨釘在讀者的記憶中并回響數天的最后一次機會。

編劇知道，如果一部電影沒有一個精彩的結尾，人們走出電影院時就會覺得好像浪費了自己的錢；小說家知道，你不可能寫出一部沒有精彩結尾的好書；演講稿撰寫人總是努力以一個高音結尾；而每個人都知道，當你寫一封情書，寫一封信以求加薪，或者向電話公司寫投訴信，最后一句的語氣和內容都至關重要。

遺憾的是，在為生計寫作的人中，報紙作者是唯一一群似乎不太理解這一點的人，大部分報紙上的文章都無力地結尾了。在德塞維拉看來，這是倒金字塔結構遺留下的老問題，“倒金字塔是新聞學的德古拉，它只是按照重要性順序整理信息，剝奪了故事的戲劇性，讀者永遠不會清楚地了解它發生了什么以及如何發生。”

德塞維拉在《哈佛非虛構寫作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中指出結尾必須做四件事情：向讀者傳達出文章要結束的信號，強化你的中心要點，在讀者翻過最后一頁后在他或她心中引起共鳴，及時結束。而最好的結尾卻經常做些別的事：他們會給出一個讀者也沒想到的、但恰恰能打動他們的意外。

他的結論是，一個好的結尾可以是：（1）一個生動的場景。（2）闡明文章主要觀點的、令人難忘的奇聞逸事。（3）一個生動的細節，它象征著比它自身更大的東西，或者暗示故事可能的發展方向。（4）一個用心安排的令人信服的結論，在這個結論中，作者親自向讀者講話，說：‘這就是我的觀點。’最后一條建議是，當你寫故事時，先寫結尾。記住，結尾是你的目的地，當你已經知道你去往何處，剩下的文章就好寫多了。”

鑒于新聞業所發生的一切——報紙質量急劇下降，電視新聞從平庸的堡壘淪為喧囂的宣傳，不可靠的網站成為新聞來源……“我甚至覺得是新聞業拋棄了我。”德塞維拉對新聞業衰落的必然性感到沮喪，他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2009年夏天，從事新聞工作40年后，當美聯社提供提前退休計劃時，他辭去了寫作教練的職務，成為了一名全職犯罪小說家，創作名為“利安·穆利根（Liam Mulligan）”的系列小說，該系列共有4部作品，分別于2010年至2015年期間出版。這些小說幫助他贏得了埃德加獎（Edgar Award）和麥卡維蒂獎（Macavity Award）在內的多個享有盛譽的獎項。

“對我來說，寫小說更像是玩樂而非工作，隨心所欲地寫故事是一種解脫”，德塞維拉說。

真相的文學重塑

在德塞維拉新聞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里，從未有過寫小說的想法。一切始于1994年，當時他在康涅狄格州（Connecticut）的一家報社工作。有一天，一位讀者寫信稱贊他寫的“一篇很棒的小故事”，信中寫道：“它可以作為一部小說的提綱，你考慮過這個嗎？”德塞維拉本來會把這張紙條扔進垃圾桶，但這張紙條是埃文·亨特（Evan Hunter）寫的——一位用自己的名字寫過文學小說，還用筆名埃德·麥克貝恩（Ed McBain）創作過精彩的87區警匪劇的人。與此同時，德塞維拉還在為美聯社和《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的書評欄目撰寫小說評論，這讓他有機會進入這座城市的文學圈。

 埃文·亨特寫給德塞維拉的紙條 

一天晚上，他和《美國犯罪小說（American’s crime fiction）》雜志首席編輯奧托·彭茨勒（Otto Penzler）共進晚餐，無意中提起亨特寫的那張字條，奧托扔掉了叉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埃文·亨特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每個月都會一起吃一次晚飯。我認識他這么多年，埃文從來沒對別人寫的東西說過一句好話，你必須完成那本小說，”奧托說，“當你完成的時候，必須讓我看一看。”

德塞維拉利用工作日晚上和周六全天寫作，六個月后，這本書完成了。奧托履行了諾言，閱讀了手稿，感到非常喜歡。在他的引薦下，德塞維拉的第一本書順利出版。

年少時，犯罪小說便在德塞維拉心中埋下創作的種子，歷經四十余載歲月沉淀，這顆種子終于破土萌發。“在你嘗試寫之前，成為硬核犯罪小說的粉絲。在讀了幾百本之前，甚至不應該考慮寫一部犯罪小說。”德塞維拉——一個讀了數千本犯罪小說的忠實粉絲，這樣建議那些想寫犯罪小說的人。為了避免干擾創作，在寫小說時，除了報紙，他很少看任何東西，而且特別要避免犯罪小說。然而每當完成一部作品，他便會暫時停下筆耕，狂讀小說和美國歷史，為下一段創作旅程蓄滿能量。

作為一名前記者，德塞維拉始終秉持對現實的敬畏，擅長從真實生活中挖掘素材，并將其巧妙轉化為全新的創作內容。與大多數記者不同，他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撰寫和編輯當地、國家和國際調查故事上，這段經歷錘煉出的專業技能，成為塑造其硬核犯罪小說中英雄角色的靈感源泉。“我在新聞行業工作的四十年里，還結交了數百名警察和聯邦調查局特工、律師、法官、黑幫分子、腐敗政治家、騙子、毒販、土匪、妓女和告密者——我利用這些經驗來創造角色和情節。”

四十年調查報道積累的“黑暗檔案”全數解封，那些塵封已久的謀殺案與陰暗經歷從未停止過在德塞維拉的潛意識中發揮作用，那些被新聞格式封印的故事在小說中重獲血肉。白色禮帽之下，黑框眼鏡中，倒映著德塞維拉筆下犯罪情節的波譎云詭。他的第一部小說《流氓島》中的主人公穆里根就是他本人的縮影，“穆里根就是我——只不過他比我年輕24歲，身高高出六英寸，而且說話更犀利。他是個調查記者，我以前也是。他不擅長與權威人士打交道，我更糟糕。他嘴巴尖酸刻薄，我收到過很多關于這一點的投訴。我和他都有著強烈但變化無常的正義感，這導致我們為了打倒更壞的人而走捷徑，與壞人合作。”此外，穆里根系列的第三部作品《普羅維登斯破布（Providence Rag）》，同樣深深烙印著德塞維拉的職業印記。這部小說的靈感，直接來源于他早年記者生涯中親歷報道的真實案件，將現實的冷峻與文學的想象熔鑄成扣人心弦的犯罪敘事。

 《流氓島》封面 

“德塞維拉將記者的洞察力、尖刻的智慧和強大的敘事技巧融入他引人入勝、發人深省的故事中。”懸疑小說家漢克·菲利皮·瑞安（Hank Phillippi Ryan）這樣評價。40年的記者從業經歷，為犯罪小說的創作積蓄養分；而講好故事的能力，才能讓真相開出文學之花。

“讀者認為他們用眼睛閱讀，但他們實際上是用耳朵閱讀。他們聽到作者在頁面上對他們說話，那個聲音的吸引力與他們是否會完成一本書或想讀那個作家的其他東西有關系。”德塞維拉認為寫作和音樂的語言有很多共同的術語：語氣、情緒、節奏、風格、動作、聲音……在他創作犯罪小說的過程中，音樂是核心，他經常用歌曲發展角色并構建敘事弧線。

創作的煙火氣

在記者生涯中，德塞維拉始終保持著極強的計劃性，習慣通過列提綱來構建敘事框架，甚至常常先完成結尾，以此錨定故事走向。

“當我聽到偉大的埃爾莫爾·倫納德談論一件事時，我笑得很開心。”他說，“有一次，他驚慌失措地打電話給他的出版商，因為他的主角被槍殺，而他只寫完一部小說的一半。”

對于德塞維拉來說，這似乎是神秘的無稽之談。他認為人物發展自己意志的想法是藝術性的廢話，只有一個人能觸摸故事的鑰匙——作家，而角色是作家的傀儡，只能被動執行作家的指令。

但當他成為一名作家，開始創作第一本小說《流氓島》時，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筆下的角色仿佛掙脫了既定的敘事枷鎖，開始主導故事走向。創作初期，德塞維拉自認為對故事脈絡、結局設定以及人物塑造早已成竹在胸，然而當筆尖真正觸及紙面，角色們卻頻頻做出意料之外的言行，將情節推向未曾預設的方向。“我開始相信小說家們常說的一句話，盡管以前我總覺得這話很荒唐。我相信你肯定也聽過，甚至可能也說過：小說中的人物活了過來，掌控了整個故事。”

德塞維拉從不勾勒大綱，他只是先大致構思這本書的內容，寫一兩段設定書的基調后，讓角色自由發揮，隨著角色前進的方向發現新的故事走向，“當我這樣做時，我的角色會做和說一些我從未想過的事情——雖然有很多無法使用的垃圾，但我最終也得到了一些美妙的驚喜。”

寫作順利與否往往與角色的情緒有著密切聯系：有時候寫作很輕松，人物在紙上活靈活現，他們會不請自來地做各種有趣的事情，互相說些很酷的話。“作為一名作家，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做筆錄，那才是樂趣所在。其他時候，人物想躲在房間里生悶氣，我求他們出來做點什么，我讓他們跟我說話，他們拒絕了——那時寫作就是工作。但我不會放棄，我會踢開他們的門，把他們拖出去，銬在直背金屬椅上，用強光照射他們的眼睛，讓他們開口說話。”正是在這種充滿戲劇性的創作互動中，角色不再是平面的文字符號，而是真正擁有了獨立于紙面的鮮活生命力。

完成一部作品后，德塞維拉不會征求太多人的修改意見。“當我完成我的第一部小說時，我把它發給了六位值得信賴的同事，征求他們的反饋，并收到了很多相互矛盾的建議，以至于我暫時感到困惑。這教會了我，聽太多人的話是個錯誤。”現在，在將小說寄給出版商之前，他只允許兩個人閱讀，一個是他的經紀人蘇珊娜·愛因斯坦（Susanna Einstein），另一個是他的妻子帕特里夏·史密斯（Patricia Smith）——美國最受尊敬的詩人之一。將作品修改權交予少數最熟悉自己創作風格的人，既避免了修改意見泛濫損害作品內在邏輯的自洽性，又能提升作品的專業性與生命力，在“自我堅守”與“開放接納”間找到平衡。

德塞維拉與他心愛的妻子以及兩只寵物狗一起住在新澤西州（New Jersey）的豪厄爾（Howell）。其中一只寵物狗是一只體型龐大的伯恩山犬，名叫布雷迪；另一只是一只討人喜歡的混血犬，名叫朗多。同一屋檐下，德塞維拉坐在二樓凌亂的辦公室里一把符合人體工程學的椅子上寫作，對著一臺臺式電腦，身邊放著一瓶威士忌。他的妻子在樓下整潔的書房里寫作，但有時她會上樓，把筆記本電腦放在長桌的另一端。大多數時候，兩人默默地寫作，在彼此的陪伴中尋求安慰。

偶爾，他們會形成冰與火的創作共生——他修剪她恣意的詩意，她點染他克制的白描。“我很幸運，和那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帕特里夏的風格與我截然不同，她的詩歌和散文豐富到近乎感性，而我的風格則簡潔到近乎感官匱乏。我依靠她幫助我，使我的寫作更具描述性和抒情性；我則幫助她，使她的詩歌更緊湊、更清晰。我們風格上的差異正是我們合作成功的關鍵。”

“那是美好的時光，而當我們的伯恩山犬走上樓梯，坐在我的腳上，把大腦袋放在我腿上時，時光就更加美好了。”他從未打算讓自己可愛的混血犬朗多和大狗布雷迪成為硬核小說中的角色，但寫作時，兩只狗總是繞著德塞維拉轉。在他的第一部犯罪小說《流氓島》中，兩只狗偷偷地進入了故事，在不知不覺中與主角兩只狗的性格完全一致，“這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也是一個快樂的意外。”當文學與生活、冷峻的犯罪故事與溫暖的陪伴在此交織，德塞維拉的創作旅程，也由此增添了一抹靈動而治愈的色彩。

原始材料：

《哈佛非虛構寫作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第四章、結尾

http://www.brucedesilva.com

https://brucedesilva.wordpress.com

https://en.m.wikipedia.org/wiki/Bruce_DeSilva

https://www.nyjournalofbooks.com/reviewer/bruce-desilva

https://newvinegrowing.com/bruce-desilva/

https://www.amazon.co.uk/stores/author/B0040ANFZ8/about

https://www.bookseriesinorder.com/bruce-desilva/

https://www.theindy.org/322

https://www.writingclasses.com/toolbox/author-q-a/bruce-desilva

https://www.chipswritinglessons.com/2019/12/18/the-way-to-finish-a-book-three-questions-with-bruce-desil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