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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59年:宋朝人為什么這么愛杜甫?

2025-05-21 20:3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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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 1059 年,大宋嘉祐四年,大遼清寧五年。

這一年,宋朝最大的政治問題,仍然是宋仁宗的接班人問題。皇帝50歲了,身體又明顯不好,既沒有個親生兒子,也遲遲不愿過繼個兒子。那你想:皇帝一旦出事,整個國家的未來就會陷入巨大的不確定性。在皇權時代,這叫“國本不穩”,所以上上下下都很著急。

皇帝也不是不努力。這一年后宮里還真就有好幾個妃子懷孕。等等唄?大家就都等著開盲盒。畢竟有一半機會是男孩啊,那不就皆大歡喜了嗎?結果,到了6月8日,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公主。沒關系,還有一個妃子也懷孕了。大家繼續等著開盲盒。7月7日,孩子又出生了,又是一個公主。你可以想象一下這一年宋仁宗的心情,像過山車一樣,不斷提起巨大的希望,又不斷承受巨大的失落。

從這一年開始,到1061年結束,短短三年間,后宮一共誕生了五個孩子,全是公主,沒有一個男孩。除了“造化弄人”這四個字,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詞兒來形容宋仁宗的這個處境了。

現在這個階段的年號叫“嘉祐”,一共是八年,這是宋仁宗用的最后一個年號了。嘉祐年間用的宰相班子,都是像文彥博、富弼、韓琦、曾公亮、歐陽修這樣的人,其實就是慶歷年間要搞新政的那批人,所謂“慶歷士大夫”。但是,現在距離慶歷新政已經15年了,這代人的年歲也大了,大展拳腳搞改革的闖勁兒是沒了,不過,人品還是比較服眾的。所以,嘉祐年間,雖然談不上是什么黃金時代,政治清明、政局平靜還是能做到的。

這個階段,下一代政治家也在為登上歷史舞臺做準備。

就拿這一年來說,王安石38歲,在京城開封擔任財政方面的一個官員。這期間,他認識了一個同部門的同事,年紀差不多,40歲,那就是司馬光。這兩個人,天天在一起詩酒唱和,關系好得不得了。再加上呂公著、韓維,被稱之為“嘉祐四友”。誰能想到,再過十年,王安石主持的變法拉開帷幕,王安石和司馬光變成了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對政敵。

還有蘇洵、蘇軾、蘇轍,三蘇父子。前年,1057年,蘇軾蘇轍兄弟兩同時中了進士,但是緊接著他們就接到了母親程夫人去世的噩耗,于是父子三人趕緊返回四川眉山老家奔喪。到了這一年,蘇軾、蘇轍給母親守制期滿,三個人再次走出四川回到開封。

上一次,三個人出川是去開封趕考,所以行程比較急,走的是陸路,從成都過劍門關,翻越秦嶺到寶雞,從長安去的開封,路上只走了兩三個月。而這一次,兩位嘎嘎新的、前途無量的新科進士,就沒有那么著急趕路了,所以走了水路:乘船沿岷江入長江,經過樂山、瀘州、重慶,出三峽到江陵,然后再轉陸路北上到的開封。一路上探訪名勝、吟詩作賦,走了五個多月。路上,蘇軾寫下了兩句詩:“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故鄉越來越遠。未來的路啊,浩然無邊。這位24歲的年輕人,躊躇滿志,對未來充滿想象。渾然不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什么。

好吧,讓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們去悠游歲月,等待他們各自的命運吧。那在這1059年,我們聊點什么呢?

我們要聊一件小事:就在這一年,一本叫《杜工部集》的書出版了。就是杜甫的詩文集。杜甫曾經任唐朝的工部員外郎,所以也叫“杜工部”。這部書搜集了杜甫的各類作品1400多首,后世所有杜甫詩集的注釋版本,都是以這部《杜工部集》為底本的。不過,那一套書,今天已經看不到了。我手頭這一套,是南宋時候的復刻本。原件現在藏在上海圖書館。你看看宋版書的字體、版面,多漂亮。

自從這本書出版之后,宋代出現了一個文化現象,叫“千家注杜”:成百上千的人突然蜂擁而來研究杜甫,注釋杜詩的各種各樣的版本噴涌而出。但是,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李白的地位在宋朝卻嚴重下滑。

奇怪,一個在活著的時候并不太出名的唐朝詩人杜甫,為什么會突然在宋代光芒萬丈?李白和杜甫,這兩個人的命運,在不同的時代為什么會如此不同呢?從中,我們又能看出中華文明的什么特性呢?

千家注杜

杜甫在活著的時候不太有名,死后才越來越光芒萬丈。是的,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杜甫是一個最奇特的低開高走的逆襲案例。

低開,低到什么程度?他死的時候,幾乎是默默無聞的。和杜甫同時代,有兩本很流行的唐詩選集《河岳英靈集》和《中興間氣集》,都沒有選杜甫的詩。這代表了當時人對他的看法。

然后,就開始高走了。到了他的下一代人,韓愈,元稹就覺得杜甫好的不得了,這時候才喊出“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開始李白、杜甫并尊。

但是這才哪兒到哪兒?到了宋朝,李白地位繼續往下出溜,杜甫繼續直線上升。

舉個例子,王安石就說了,李白的詩豪放飄逸,一般人寫不出來。但是,他的格調也僅限于此了,看不到變化。對啊,我們一般人心目中的李白形象,都是端個酒杯,醉醺醺地在那兒邊晃邊寫。好像李白所有的詩都是一個風格。

那杜甫就不一樣了,無論是悲歡離合、貧賤富貴,都抑揚頓挫,變化無窮,沒有他寫不了的。所以杜甫才是那個超越前人,也無法被后人超越的人。

王安石甚至有一次吐槽李白說,李白的詩,這個見識真是不高啊,十句話里面有九句,不是說女人就是說酒。你看看,誰讓他在宋朝呢?宋朝士大夫對人品道德的要求高。李白也是吃了生活在唐朝的虧。

這還不是王安石一個人的意見。這是整個宋朝文人的共識。就說一點:宋朝有一句話,叫“千家注杜,一家注李”,就是說,宋朝出現的李白詩集的注釋版本只有一個,而杜甫呢?有上千家。你可能說,這個數字是不是夸張呢?有資料說,只有151家。確實,但那是南宋的黃希、黃鶴父子編的一套書里引用過的著作,有人點算過,只有151家。但是你想,在一本書里就引用了151家,整個宋朝肯定更多。如果把后來的元明清加上,各種注釋杜詩的版本,妥妥地超過一千家。你看,雖說李杜并稱,但是在文化市場上的熱度一比,相差太懸殊了。

這是為什么呢?

這里面當然有偶然性的因素。比如,杜甫之所以低開,是因為吃了歲數的虧。在盛唐那一代詩人當中,杜甫的年紀最小。你算算看,高適比他大8歲,李白、王維比他大11歲,王昌齡比他大14歲,孟浩然、王之渙都要比他大20多歲。所以,在盛唐時代的詩人群體里,杜甫就是個小老弟。像李白、高適,都帶他玩,也照顧他,但是從來沒有夸他詩寫得好。他最精彩的作品,像《秋興八首》,還有“三吏三別”,也就是《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新婚別》《無家別》和《垂老別》,確實也都還沒寫出來呢。所以,他錯過了盛唐詩人互相表揚的時代。

而他的下一代詩人呢?因為安史之亂,在盛唐和中唐詩人之間,出現了一個大斷裂帶。你看,中唐詩人中比較有名的幾個,幾乎都是杜甫死后才出生的。杜甫死于公元770年,他死的時候,只有韓愈出生了,這時候才2歲。其他像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柳宗元,都要再等幾年才出生。而孟郊、賈島、李賀,就更晚了。

所以,杜甫在大唐詩壇上,只當過小弟,沒當過大哥,缺乏一個關系網絡對他的托舉。這是他活著的時候名聲不響的一個原因。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不是這個,而是文學風格。

文學風格這個事不太好聊。咱們今天不說那些形容詞,什么“體狀風雅”“理致清新”“沉郁頓挫”之類的。其實,杜甫和其他盛唐詩人的核心區別就在一點:他不僅是用生命在寫詩,他還是用詩在寫自己的生命。他是筆尖向內,把自己的生命、經歷全部放進了詩里。

你想,在杜甫之前,人寫詩,一筆落下,就不能只寫眼前景、眼前事,文學表達總是要超越當下時空的。比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是王維寫春天山里面的靜。但問題是,北方春天哪有桂花呢?桂花是秋天才有嘛。那你說王維寫錯了嗎?不是。寫詩嘛,寫的不是具體哪個時空里的靜,寫的是一種抽象的靜。因為桂花是所有花中花型比較小的,這么小的花落在地上都能聽到聲兒,你說有多靜?所以借桂花一用而已。

同樣道理,李白寫《將近酒》,本來就是一個酒局嘛,寫著寫著就超越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就超越到人生觀層面了。為什么給李白詩集搞注釋的人少?這就是原因之一。因為讀李白的詩,人家是詩仙,高來高走,搞不清楚他是在何時何地寫的這首詩,也不影響對詩的理解。超越的詩,就像明月在天,誰都看得見看得懂,那還注什么注?

而杜甫的詩呢?他往往就寫自己、寫經歷、寫眼前事、心中想。他看見官軍欺負老百姓,就寫“三吏三別”;看見強行征發老百姓當兵,就寫《兵車行》。結論也是就事論事,你們不該這樣做,沒有順便拔高。他拔得比較高的,也就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最后一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大家都有好房子住多好啊!拔高也就拔到這兒了。要不怎么叫“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呢?

再舉個例子。比如李白寫愛情,張嘴就是“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這是抽象的相思。而杜甫呢?他也有情詩,就是《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說的不是別人,說的就是自己的夫人楊氏。

所以錢穆先生在講怎么讀詩的時候,是這么區分杜甫和其他詩人的:對于王維、李白,錢穆建議,直接讀他的詩,不需要了解他們的生平,因為他們的詩是超脫這個世間的,他們不把自己的生命放進詩里去。

但是杜甫就不一樣,杜甫是把自己全部的一生都放進詩里了。杜甫是盛唐詩人中死得最晚的一位,不僅趕上了安史之亂,而且活到了唐代宗的大歷年間,安史之亂之后他還活了15年。這就親眼見證了一個盛世崩塌的全過程,那真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那種家國興亡的感慨太深了。

而且,杜甫自安史之亂之后,一直在流離失所。你要是捋著時間線看他的詩,會發現,他在安史之亂前后的詩,顯然不同;他在梓州到甘肅一路逃難的詩,又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詩,顯然有不同。而最后,他出三峽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詩又顯然不同。是一個境界一個境界地往上翻。比如,號稱“古今七律之首”的《登高》就是他生命最后一個階段的作品,就是:“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那首,境界之高、氣象之大,格律之嚴,已經獨步千古了。

所以,看杜甫的詩,你是能看到一個人的成長過程的。相反,看白居易的詩,如果按照編年的方式去看,哎呀,他最后那個階段在洛陽的詩簡直沒法看。用錢穆先生的話說,一天到晚就是:“舒服啊!開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你看,不是白居易寫詩的本領退步了,而是他的生活不再變化了。

這種力量,在杜甫活著的時候其實還不太看得出來。但是,隔了幾代人再看,第一個被杜甫折服的后人,是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元稹。

杜甫死了之后九年,元稹才出生,而元稹第一次看到杜甫的詩,則是在杜甫死后的43年了,當時就驚為天人。

盛唐什么樣?安史之亂有多慘?對于元稹這一代人來說,就是個傳說中的概念,所謂“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是沒有什么切身感受的。這回,突然看到杜甫的詩,一篇篇歷歷在目。當代作家六神磊磊有一篇文章,就寫過元稹的這種驚訝,說這哪是詩呀,這是整整一個時代的偉大的紀錄片啊。這里面有小民的苦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恐怖的戰場:“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有勝利的喜悅:“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有麻木的嘆息:“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有老友重逢的感動:“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有驚心的花,有歡喜的雨;有青春的泰山,有蒼涼的洞庭。

你看看,把筆觸指向自己,寫自己的生命,這個時候才顯出了力量。

這就好比,抗日戰爭1945年結束了,隔了43年,就是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末,突然發現了一套當年作家的日記遺稿,規模極其龐大,記載了那場戰爭的樁樁件件,文筆還非常優美,你就想這會在文壇上引起多大的轟動?

中晚唐的人,元稹、白居易、韓愈,這些人隔了幾十年,突然看到了一種全新的詩的寫法,立即拜服得一塌糊涂。原來,詩還可以這么寫!詩人還可以這么當!詩歌不僅是想象和抒情,詩歌也可以是對現實的描摹。詩不僅是文學作品,詩還可以是圣賢人格。原來,這個創作路子一樣有力量。

在杜甫的讀者中,往往有這樣的現象:年輕人很難喜歡杜甫,往往是歲數大了,閱歷多了之后會愛上杜甫。這就像小孩子只喜歡甜的飲料,而年長之后,才會喜歡茶、紅酒之類的復雜的味道。《杜甫傳》的作者馮至,1937年“七七事變”后,隨同濟大學輾轉內遷,從上海到浙江、從江西到昆明,途中經歷顛沛流離。馮至就寫了一首詩:“攜妻抱女流離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詩中盡血淚,十年佯作太平人”。我也是有了這樣的流離失所,才能理解杜甫詩中的字字血淚啊。

臺灣作家吳念真有一篇微型小說,名字叫《計程車》。

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在事業失敗后只好去開出租車謀生。結果在機場拉生意,偶遇了前妻。但是好在,前妻似乎沒認出他來,只是一邊坐車一邊打電話。第一個電話,給外國的家里,叫她女兒不要因為媽媽不在家就不上芭蕾舞課,叫她兒子記得吃維他命丸,游泳課要上。再打一個電話給澳大利亞的公司,說已經到臺北了,交代要做什么事。然后打給她在倫敦的先生,說要買什么東西。最后打一個電話給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同事,說我回來了,媽媽生病要開刀。我特地回來陪她,不久就要回去,想看看你們,你們一定要帶著小孩子來。然后就到了,下車。他想,還好,一路都沒有認出他來。結果那個女的突然轉回來,敲敲車窗,要他搖下來。她盯著男人說,我都已經跟你講過了我自己十幾年來的人生變化,而你連 Hello 都不想跟我講一聲嗎?講完就走了。

我第一次讀這篇小說的時候,被這種看似瑣碎的人生經歷的力量震撼得愣在當場,就像看見一口深不見底的命運的隧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刻,我想到了杜甫。

杜甫之用

我們繼續來解釋,為什么杜甫在宋代突然聲名鵲起?剛才說了文風上的原因,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科舉。

從唐代開始,到北宋王安石變法之前,科舉都是要考詩賦的。不是一般的詩,是那種格律謹嚴的律詩,就是平仄、押韻、對仗都有嚴格規范的詩。我上大學的時候,跟著中文系的老師還學過一段,那真是難到變態。

為啥要考這么難的東西?因為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果是比誰的詩寫得好,那標準就很難統一,考試結果也很難服眾。但是如果比誰的錯誤出得少,那就好辦了,你詩寫得不錯,但是這個地方的平仄,那個地方的用韻,有明顯的失誤,不好意思,下回再努力吧。這是一翻兩瞪眼的事兒,誰也不能說考官不公平。所以,只要是看重公平的考試,考試形式就會不斷地向客觀題方向演化。律詩規矩多,所以就成了詩歌考試中的客觀題。

那向誰學律詩呢?只能是杜甫。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全唐詩》里,從唐代建國到天寶末年,這一百多年,保存下來的七言律詩不足三百篇。而且,其中大量的都是應制詩,就是皇帝的命題作文。這些作品,如果用后來科舉考試的標準來衡量,大部分都不合格,什么“平仄不協”“對仗不工”“用字重復”的問題,所在多有。

舉個例子,崔顥的《黃鶴樓》號稱是七律中的神品,但是也都有這些問題。比如,頷聯那句著名的“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明顯在對仗上出問題了。“不復返”怎么能對“空悠悠”呢?

這是杜甫之前的情況。等到杜甫出來之后,他簡直就是為七言律詩這種考場難題而生的,隨手一寫就是格律謹嚴的七律,而且還寫的多。比如《秋興八首》,同一個主題,一寫就是八首。還有什么《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等等。杜甫一生寫過一百五十多首七言律詩,完全不把這種地獄級別的難題當回事。所以有人說,寫近體格律詩,別人有點像中彩票,杜甫是打開彩票公司保險柜,直接拿錢。就這么手到擒來,不費勁。

對于宋朝要參加科舉考試的學生來說,杜甫哪還是什么詩人?他是考神啊。這《杜工部集》哪還是什么文學作品?這是復習資料啊。

既然說到科舉,其實還有一個因素也在起作用,那就是宋朝發達的雕版印刷術。

所謂千家注杜,其中很多都是奔著出版市場來的。既然有考生要買復習資料,那就趕緊創新產品啊。

不過,這里面就有渾水摸魚的做法了。比如,在“千家注杜”的浪潮中,就有一款產品,是蘇東坡注杜詩。蘇東坡還注解過杜甫啊?沒有。這就是當時的出版商,找了一幫人攢出來的一本書。當時這么做的很多,假托一個名人,出一本書,賺點錢。但是,這個假托蘇東坡注杜詩,有點兒太沒底線了,它給杜詩寫了3000多條注解,南京大學的莫礪鋒專門點算過,這里面只有14條有點譜兒,蘇東坡確實是這么說過,剩下的全部是胡編亂造。

當時不是有一個觀念嗎?說杜甫的詩,沒有一個字沒有出處,每一句話背后都有典故。這當然是一個很極端的說法,但是書商一看,這不正好是賣點嗎?杜詩中所有的典故,我們都列出來嘛;列不出來,就編出來嘛。

這個偽蘇注杜詩,其中有的編造的說法,我們至今還在用。比如,有一個成語,叫“囊中羞澀”。這其實就是杜甫的一句詩,“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這就是杜甫式的幽默了:自嘲自己的口袋里空空的太羞人了,所以留了一文錢給人看。

但是偽蘇注這本書的寫手說,那哪兒行?這不能是杜甫的原創,必須得有個典故,于是大筆一揮,創造出了一個“阮囊羞澀”的故事,還寫得有模有樣的。說東晉有個叫阮孚的人,放浪形骸,隱逸在山野中,愛喝酒,每天都背著一個黑色的袋子,在街上中游蕩。有人就問阮孚,你這袋子里裝的是啥?阮孚說,啥也沒有,就是怕空袋子難為情,所以象征性地放了一枚錢,看著它。你看,編得多好,嚴絲合縫。

歷史上確實有阮孚這個人,晉代名人,竹林七賢阮籍的孫子,《晉書》中也有他的傳記。但是這個阮孚和杜甫不一樣,他太有錢了,不可能出現背著空袋子的情況。

但是,“阮囊羞澀”這個成語還是生生保留了下來了。就連今天的1990年版的《漢語大詞典》和1980年出版的《杜甫詩選》,也還是這樣解釋的。這個“假”典故,可能就這樣永遠流傳下去了,你想把它從中華文化中摳出去,怕是很難。就像我們在《文明之旅》1018 年那一期講過的《勸學詩》,那不是宋真宗寫的;還有那篇《寒窯賦》,就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那篇,也肯定不是呂蒙正寫的。但是沒辦法,這種假話,一旦流傳開來,辟謠是沒有用的。

我說到這兒,你可能會覺得有點泄氣:杜甫的歷史地位問題,這是一個多么嚴肅的話題啊,它應該是一個文明演化過程中的純粹的精神現象。你現在這么一說,好像是科舉考試制造了需求,出版業又利用了這個需求,才把杜甫的地位給抬高了。

其實,這是觀察歷史現象的一個視角:不僅要看它本身有多牛,更要看它對這個時代有什么用。你會發現,所有高大上的現象,哪怕是純粹的精神現象,只要它流行,它就不過是現實世界的某個挑戰的解決方案而已。

就拿這套《杜工部集》來說,它的編纂者叫王洙,北宋著名的藏書家、目錄學家。他編成這本書是在1039年,寶元二年,而我們現在講的這一年,1059年嘉祐四年,這套書才刊刻出版,而王洙則已經在兩年前去世了。刊刻出版這套書的人叫王琪,是個蘇州的地方官。他上任的時候,從國庫里借了一大筆錢,來擴建蘇州官衙的辦公場所。辦公大廳是修好了,但是這筆錢就成了虧空,王琪得自己補上。剛好這些年宋朝文人圈正流行杜甫熱,但是市面上沒有好的、完整的版本流傳。王琪他們家有點家底,收藏了王洙編的這套杜甫詩集,這個版本校對得非常好,內容又完整,是當時編纂的杜甫詩集中最全的版本。于是王琪就把這套藏書拿出來,打算翻刻一下賣錢。首次刊印就印了一萬本,每本售價一千錢。書一上市,就受到讀書人瘋搶,有錢的人甚至一次購買十幾套。靠著這筆錢,不僅還上了國庫的貸款,還有盈余留給地方公用。

這么重要的杜詩版本,號稱天下杜詩之祖,竟然是這么來的,沒想到吧?

是的,很多看起來高大上的文化現象,如果非要刨根問底,它也不過就是當時人的具體困境的一個解決方案。

未完成的人

今天我們是從杜甫的逆襲講起。杜甫死于公元770年,他臨死的時候,對自己是很失望的,“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我這輩子寫詩寫得這么苦,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價值。杜甫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離開人世的。

他是萬沒想到,自己到了300年后的宋朝,在詩壇的聲望居然超過了他一輩子佩服的大哥李白。

這里面有很多原因:儒家士大夫在詩壇上需要一個圣賢人格的代表;科舉考場需要趁手的寫詩的復習資料;新興的印刷業需要一個能暢銷的產品,等等。

你會發現,任何文明成果,只要它還有活力,都不只是因為它自身的力量,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它對這個時代的人有用。

為什么要反復強調這一點?因為我們的很多精神產品,經常會面對“有沒有用”的質疑:讀書有用嗎?學歷史有用嗎?搞藝術有用嗎?這種問題經常把行家也問得張口結舌,最后只好發明了一個“無用之用”的說法來搪塞,看起來沒用,實質上有用;短期沒用,長期有用,等等。

其實,這都是源于對人這個物種的誤解。

我們往往覺得,人是自足的,我就是我,我要達成某個目的,比如要升官發財,我用這個目的來評估世上的萬物有沒有用。

其實,人從來不是自足的。自從人學會使用工具之后,人就和各種工具共生了。比如,我們因為可以使用石器切割食物,牙齒就開始退化,沒有工具,我們實際上是沒有辦法順利吃到肉類的;再比如,我們因為可以制作衣服,所以就可以走出非洲,在寒冷的亞歐大陸北部生存,沒有衣服,絕大多數人類都熬不過一個冬天。

人是和各種各樣的工具共生的一個物種。這些工具,說白了,就是“人的延伸”。車輪是腿的延伸,弓箭是手臂的延伸,電視廣播是耳朵和眼睛的延伸,等等。一個單擺浮擱的、赤條條的人,其實就還不是一個人。正如哲學家尼采所說: “我們都是未完成的人”。

不光是人的軀體,其實人的心智也一樣。

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有一個洞察,他說,藝術就是人的心智工具。你和心上人共度的一個午后,你看見天上飄過的一朵美好的白云,你當然就想保存下來,但是你的心智做不到,怎么辦?畫下來啊。這就是藝術的作用。再比如,人的思維經常失之瑣碎,必須借助雄偉的建筑物讓自己感受到莊嚴。所以,藝術和其他工具一樣,都是用來彌補我們本身的不足的,好讓我們成為更健全的人。

《讀庫》的出版人張立憲說過一段話,說我們為什么要看一部偉大的戰爭電影?我們這一代人在和平中長大,也沒有機會進入戰爭。那除了爽,我們為什么還要看?原因就是,“它會告訴我們在生死之際,一個體面人會怎么做。我們在別人的故事中傾灑自己的笑與淚,就是要看看在某種極端情況下,體面人是是怎么做的,以及警醒自己不體面的行為是什么。當面臨類似情況時,內心可以調用一種行為模式或情感反應,或者說,人格養成就在其中。”

我們的心智結構,內在地需要看到在各種極端情況下,怎么做一個體面人。這就是戰爭電影的作用。

所以你看,讀書有沒有用?藝術有沒有用?討論這些問題的前提,是我們得承認自己的心智是有缺憾的,是需要被補足的。

清代詩人龔自珍寫過一首詩,叫《三別好詩》,就是三個他特別喜歡的詩人。這首詩前面有一段序言,龔自珍是這么說的:我喜歡三個人的詩,分別是吳梅村、方舟和宋大樽。我也知道這些詩未必有多好。但是,我小時候,我媽媽在我的蚊帳外面,在油燈下,為我念這幾個人的詩,所以,我后來長大了,每次一吟誦這些詩,就覺得自己還在母親的膝下承歡。我的媽媽還在。龔自珍的母親非同一般,她叫段馴,是當時著名學者段玉裁的女兒。

下面我就為你讀一遍這首《三別好詩》:

莫從文體問高卑,生就燈前兒女詩。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

你別問這些詩好不好,這是我母親在燈前為她的兒子吟誦的詩。我這輩子啊,有一種聲音是永遠忘不掉嘍,那就是放學回來,我媽媽迎接我的聲音。

只要還渴望母愛,龔自珍這輩子也斷不了對那三個詩人的喜愛。這就叫有用。

同樣道理,只要中國人還需要在深沉的文字中獲得度過劫難的力量,杜甫就會永生。

好,這就是《文明》節目在公元1059年為你講述的故事。我們明年,公元1060年再見。

致敬

本期節目的最后,我想致敬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一個跟杜甫一樣,用文學記錄現實的偉大作家。巴爾扎克的小說,呈現現實世界,能細致入微到什么程度,我給你念一段吧——

一個做酒桶板材生意的商人,不停地轉動著大拇指,坐在門口與隔壁店主聊天。表面看去,他只有做酒瓶架的劣質木板,兩三捆板條,但碼頭上他的木材場堆著滿滿的木料,足可供應安茹地區所有箍桶商。他知道,如果葡萄豐收,他能賣掉多少桶板,估計的誤差不會超過兩塊。一天艷陽可叫他發財,一場苦雨可令他破產;板材的市價,一個上午可以從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這一帶像都蘭地區一樣,市面行情取決于天氣的變化。葡萄園主、莊園主、木材商、箍桶匠、客棧老板、船行老大,大家都眼巴巴盼望晴天,晚上睡覺,唯恐明早起來聽說夜里上了凍。他們怕雨,怕風,怕天旱,只盼天遂人愿,適時降雨、送晴暖、播云彩。

對,這一段,就出自著名的《歐也妮·葛朗臺》,咱們中學就學過片段,但是攤開來看,他哪里只是塑造了那么一個老吝嗇鬼的典型形象,他也是在用小說記錄歷史。巴爾扎克幾乎是和十九世紀同時誕生,他一生的91部小說,就是十九世紀上半葉法國的《人間喜劇》。

致敬杜甫,致敬巴爾扎克,致敬所有的讓我們可以更深地沉浸于現實世界的文字作品。

參考文獻

(唐)杜甫 《宋本杜工部集,《 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

(后唐)馮贄編,張力偉注解:《云仙散錄》,中華書局,1998年。

(宋)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

(宋)惠洪、費袞:《冷齋夜話·梁溪漫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宋)葉夢得:《石林燕語·避暑錄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宋)范成大撰:《吳郡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

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

錢穆:《談詩》,見《中國文學論叢》,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

馮至:《杜甫傳》,上海譯文出版社,2024年。

葉渠梁:《杜甫詩集典故探義》,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8年。

莫礪峰:《杜甫詩歌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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