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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宮新語|李湜:乾隆朝養心殿藏女畫家作品考
本文原載于《故宮博物院院刊》,2023年第7期,略有改動,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作為富有文人氣質的君王,乾隆帝在秉國之暇,習字作畫外,還注重對歷朝書畫的收藏。為此,他在紫禁城、圓明園、承德避暑山莊、盤山行宮等地建立了多處收藏之所,僅紫禁城就有養心殿、寧壽宮、乾清宮、御書房、重華宮、延春閣、淳化軒等數十處。筆者長期致力于古代女畫家的研究,近年來又參與了養心殿原狀課題項目,發現在所有藏地中,養心殿是收藏女畫家作品最多的場所,包括元管道升5件、明文俶2件、清陳書5件。這些藏品入宮途徑不同,亦有真贗之分。透過對它們的研究,可以略窺乾隆帝對女畫家作品的獨特審美視角。
一、女畫家中的翹楚——管道升 文俶 陳書
受封建禮制的影響,女畫家寥若星辰,不占畫壇主流,以致書畫鑒藏家汪砢玉發出“丹青之在閨秀類,多隱而弗彰”[1]的感嘆。在鳳毛麟角的女畫家中以管道升、文俶、陳書的藝術成就最高、影響最大。
管道升(1262-1319),字仲姬,吳興(今浙江湖州)人,有“魏國夫人”之稱。她自幼聰慧機敏,能書擅繪,筆意清絕,后憑借自身的書畫造詣,以及夫君趙孟頫的推介,在畫史上享有較高的聲譽。其所繪的墨竹,甚至被抬到標桿典范的位置,如明姜紹書點評陳芹《墨竹圖》扇時,贊美其“頗似管夫人法”[2];李日華在稱譽徐山人之女徐安生的竹畫時,謂其“竹枝翛灑,似管仲姬”[3];王世貞贊汝寧君之母許氏雅善繪事,稱她被“吳興人以為管夫人復出”[4];甚至清初名家惲壽平在《臨各家畫》冊第九開“水墨畫竹”一頁,自識臨摹的是“管仲姬‘叢篁碧澗’”[5],意欲借管道升之名,標榜自己竹畫的正統與規范。
文俶在畫壇的影響力與管氏不分伯仲。文俶(1595-1634),字端容,長洲(今江蘇蘇州)人,自幼在父親文從簡的教導下勤于筆墨。她通過對原明內府藏《金石昆蟲果木狀》的摹寫,練就了筆墨造型、勾線暈色的基本功?;楹?,文俶又對所居寒山中的花草進行寫生,練就了精細的觀察力和物象取舍的表現力。最終,她以運筆設色準確生動、花草蟲蝶惟妙惟肖贏得了多方贊譽。姜紹書稱她:“賦性聰穎,寫花卉苞萼鮮澤;枝條荏苒,深得迎風浥露之態。溪花汀草,不可名狀者,皆能綴其生趣。芳叢之側,佐以文石,一種茜華娟秀之韻,溢于毫素,雖徐熙野逸,不是過也。”[6]錢謙益贊其:“點染寫生,自出新意,畫家以為本朝獨絕。”[7]隨著文俶聲名日隆,其作品日益受到追捧,出現了“遠近購者填塞”[8]的現象。同時也吸引了一批貴姬季女,如周淑祜、周淑禧等爭相師事,研習筆法。
清代的陳書,影響力雖不如管道升、文俶,但是她的藝術造詣卻絲毫不遜于前輩。她是女畫家中唯一在山水、人物、花鳥畫上皆工繪者。陳書(1660-1736),字南樓,號上元弟子,秀水(今浙江嘉興)人,是乾隆帝五詞臣之一錢陳群[9]之母。陳書的山水畫既學仿古人,如元王蒙、曹知白和明唐寅等,又積極觀察自然,從中汲取創作靈感,最終成為女畫家中繪制山水畫數量最多、畫風最多、藝術成就最大者。陳書的人物畫,始終遵循“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10]的創作宗旨,注重以形寫神,非常具有感染力。陳書的花鳥畫以摹學陳淳的寫意花卉為主,筆墨灑脫,有清新俊逸的文人畫風。清張庚贊其:“善花鳥草蟲,筆力老健,風神簡古。”[11]秦祖永認為其花鳥畫“風神遒逸,機趣天然極其雅秀”,并記:“余昔見畫冊十二幀,系寫各種花草。用筆用墨,深得古人三昧,頗無脂粉之習?!盵12]
二、乾隆帝的賞識
熱衷傳統書畫的乾隆帝對管道升、文俶、陳書推崇備至,這從他對她們作品的御題詩上可窺一斑。如題管氏《枯木竹石圖》[13]“愛他寫意閨中秀,宛爾傳神林下風?!辟潎@管氏筆墨有閑雅飄逸的韻致。評文俶《花石寫生蝴蝶花》[14]“翩翾通體冶而輕,露下風前最有情”。贊嘆文氏的花蝶氣韻生動。論陳書《寫生圖》[15]“結構總無巾幗氣”。又曾夸陳書“畫法精妙入神,能臨仿各家”[16]總之,乾隆帝從畫作風格、水平技法、題材內容等不同角度高度贊揚了三人的藝術創作。
除御題詩褒獎外,乾隆帝對管道升、文俶、陳書的賞識還體現在仿學臨摹上。主要分兩種方式:一是乾隆帝親自執筆臨仿;二是令宮廷畫家臨仿。造辦處活計檔記,乾隆二十三年(1758)十二月,首領桂元將乾隆帝“御筆仿管道升‘墨竹’掛軸一軸”交啟祥宮匠人換裱[17]。乾隆乙未(1775),年近六十五歲的乾隆帝繪“墨蘭圖”冊(圖1-1,1-2),并在末開上題:“乙未端陽日,仿趙文俶法于池上居。”乾隆帝筆下的墨蘭用筆極為飄逸灑脫,與文俶兼工帶寫的畫風并不相符,但他仍題“仿趙文俶法”,可見在他心中似與不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仿學向文俶致敬。事后,乾隆帝對自己的這套仿作非常重視,不僅在畫頁上鈐蓋各種閑章。如“萬有同春”“即事多所欣”“用筆在心”“寓意于物”“幾席有余香”“意在筆先”等等,還加蓋其晚年非常正式的“古希天子”和“八徵耄念之寶”璽印。同時,他還下旨將這僅四開的畫頁合裱成冊,像他仿“管道升‘墨竹’掛軸”一樣,予以長久保存。

圖1-1: 清 乾隆帝《仿趙文俶墨蘭圖》冊,故宮博物院藏

圖1-2: 清 乾隆帝《仿趙文俶墨蘭圖》冊,故宮博物院藏
乾隆帝表達對女畫家賞識的另一種方式是諭令宮廷畫家來臨摹。造辦處活計檔記,乾隆九年(1744)九月,乾隆帝傳旨“著丁觀鵬仿管道升畫觀音像,石塊海水著唐岱畫”[18]。此后還諭令金廷標臨摹《雜畫》冊。事見乾隆三十年(1765),陳書長子錢陳群向乾隆帝獻其母陳書繪、其父錢綸光書題的《雜畫》冊。乾隆帝愛不釋手,但最終還是決定將此冊退還給錢陳群,理由是:“此冊為錢陳群父母手澤貽留,今陳群欲登之《石渠》以永其年。朕思《石渠》所藏陳群母各種畫頗多,不忍更留此?!盵19]不過他在退還之前,親自為畫冊每開(古木修篁、仙果珍禽、雜果、眠犬、春溪水族等)各題七言詩一首,并且“命金廷標仿寫成冊,錄原題收入《石渠》藝林,當增此一段佳話也”[20](圖2-1,2-2,2-3)。由此達到既不奪臣子之愛又能隨時觀賞圖冊的目的。

圖2-1: 清 金廷標《仿陳書雜畫冊·雜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2: 清 金廷標《仿陳書雜畫冊·仙果珍禽》,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2-3: 清 金廷標《仿陳書雜畫冊·眠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自雍正朝始,養心殿成為清歷代皇帝處理政務兼居住的重要場所,乾隆帝在此生活長達63年。他為了觀賞便利,將自身喜好的、書畫史上重要的佳作,如晉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以及元代趙孟頫《荷花水鳥圖》、王振朋《伯牙鼓琴圖》等珍藏于此。同時他也將管道升、文俶、陳書的畫作珍存于此,這不僅表明對她們畫作的重視,也表明他認為管、文、陳的藝術水平完全可以與這些歷代名品相提并論[表一]。

養心殿藏管道升、文俶、陳書作品概況
需要補充的是,管道升藏于養心殿的畫作共5件,除被《石渠寶笈》著錄的4件外,還有一幅是被內務府造辦處檔案記載的《山竹圖》卷,見乾隆八年(1743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檔文記:"太監胡世杰傳旨給無匣手卷管道升《山竹圖》卷和錢選《進貢圖》卷、劉松年《太公鉤渭圖》卷“配匣刻字,得時入養心殿頭等。"[21]。奇怪的是,乾隆九年(1744年),內府開始編撰的《石渠寶笈初編》,以及后來編的續編、三編,均未將管、錢、劉的畫作著錄在內,目前,它們的下落不明。
三、管道升、文俶、陳書畫作真贗辨
被乾隆帝賞識,貯于養心殿的管道升、文俶、陳書畫作,并非全是真跡,而是真跡、贗品和疑似真跡三種情況并存。
(一)真品佳作
在養心殿所藏三人12幅作品中,確為真跡的有6件,即陳書5件和文俶1件。
陳書的畫作入宮途徑清晰,全部是由其子錢陳群進獻給乾隆帝的。錢陳群與乾隆帝以詩文書畫為紐帶,結下了深厚的君臣之誼。錢陳群的書法及其詩文唱和能力頗得乾隆帝贊賞,乾隆帝曾言:“陳群深于詩學,書法亦蒼老。家居以后,每歲錄寄御制詩百余篇命之和。陳群既和韻并寫冊頁以進。冊必有跋,字體或兼行草,余甚愛之。”[22]錢陳群為投乾隆帝文趣所好,同時展示自家儒雅風范,一方面進獻自己擅長的詩文,另一方面進獻其母陳書擅長的各類題材畫作。
第一件被錢陳群獻入宮中的陳書作品是《歷代帝王道統圖》冊(圖3-1,3-2,3-3)圖繪上自五帝下逮唐宋的賢德君主。錢陳群敬獻此圖冊時,正任刑部侍郎一職,他當時并不知道該作是否能稱旨,于是特意附上書札,闡明敬獻此畫的因由和忐忑之心[23]。令錢陳群沒想到的是,乾隆帝對此畫冊頗為喜愛,不僅御筆題簽“錢陳群所進伊母陳氏畫”,而且簽上還加蓋了“乾隆御覽之寶”璽印,以示重視。

圖3: 清 陳書《歷代帝王道統圖》冊(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圖3-2: 清 陳書《歷代帝王道統圖》冊(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圖3-3: 清 陳書《歷代帝王道統圖》冊(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陳書的其他畫作,有的像《歷代帝王道統圖》冊一樣被錢陳群單獨進獻,有的則是隨錢陳群詩文一同獻上。如乾隆帝題陳書《幽居清夏圖》成扇時,特地注明此圖是隨“其子陳群書《夜游山月歌》所進”[24]。又見乾隆帝題陳書《山居圖畫箑》言:“昔年陳群呈和詩便兼進此扇?!盵25]乾隆帝題《陳書仿王蒙夏日山居圖》詩中有注“陳書乃錢陳群之母,陳群呈進詩冊,并進是圖”[26]。乾隆帝題陳書另一幅《仿王蒙夏日山居圖》時,亦有“陳群家居時,呈進和詩之便,并獻是圖”[27]??梢婈悤髌返娜雽m途徑簡單純粹直接,由此推測,藏于養心殿的5幅陳書畫作也應通過錢陳群進獻入宮,而這正是證明它們為真跡的保證。
相比于來源清晰的陳書畫作,養心殿藏文俶《墨梅圖》扇頁(圖4),則入宮來源不詳。該扇頁是清宮舊藏《明人便面畫》(第四冊)中的第16幅,材質為文俶貫用的金箋。圖上沒有落文俶的墨款,但是鈐有“趙文俶印”等。文俶的鈐印一般分三類:一類是鈐自己的字號、姓名章,如“端容”“文端容”“文氏端容”“文俶”“文俶之印”以及“文”“俶”連珠印[28];另一類是將夫家趙靈均的姓與自己姓名相結合,如“趙文俶印”等;再有一類是閑章,如“蘭儀玉度”“寒山蘭閨畫史”“端操有蹤幽閑有容”[29]等?!赌穲D》扇頁鈐印文當屬上述第二類,鈐有“趙文俶印”的畫作還有故宮博物院藏《罌粟湖石圖》軸、《萱石圖》軸(圖5)、《萱花圖》扇頁、《花卉圖》冊以及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蝶戲圖》扇頁等。在構圖上,作品簡略疏朗。在表現形式上,畫家以粗放灑脫的用筆畫粗干或疏枝,以特寫的方式表現古梅樹的局部。整體畫風,與故宮博物院藏文俶《梅花圖》成扇、《墨梅圖》扇頁(圖6)中畫梅的筆法相類,鑒于此扇頁與文氏鈐印習慣及畫風皆相吻合,故當屬真跡[30]。

圖4: 明 文俶《墨梅圖》扇頁,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5: 明 文俶《萱石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圖6: 明 文俶《墨梅圖》扇頁,故宮博物院藏
(二)贗品偽作
養心殿藏女畫家的贗品,是管道升款的兩件作品:《竹溪覽勝圖》軸和《碧瑯庵圖》卷。

圖3: 元 管道升 (款)《竹溪覽勝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竹溪覽勝圖》軸(圖7),畫幅右下角有墨款“至大二年魏國夫人趙管”,此墨跡比同幅畫面的其他墨痕要深,有后添之嫌。關鍵是“至大二年”為1309年,當時管道升尚未被封魏國夫人。管氏被封為魏國夫人是在延祐四年(1317),見趙孟頫《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記:“延祐四年,余入翰林為承旨,加封魏國夫人。”[31]此外,從管氏最擅長的竹畫上分析,圖中點綴環境的數竿翠竹,竹枝和竹葉用筆軟弱,葉片雜亂無章,交疊、掩映的關系不明確,如此低劣的畫法無法與《趙孟頫一門三竹圖》卷(圖8)中管氏的畫作相比。陳葆真經過研究,也認為該畫“帶有明中以后吳派畫疏秀的作風”[32],與管氏畫風不符。

圖8: 元 趙孟頫、管道升、趙雍《趙孟頫一門三竹圖》卷(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碧瑯庵圖》卷(圖9),近景繪翠竹迎風,中、遠景繪峰巒起伏疊嶂。畫幅尾部有管道升款題“碧瑯庵記”,言明此圖是她為尼姑素雪所筑“碧瑯庵”而繪。題:“??素師[33]元談霏霏,玉節落落,雅與予善偶造其庵而契之,因寫‘碧瑯庵圖’以贈,并記,管氏道升識?!惫苁峡铑}之后素雪跋道:“感蒙魏夫人之護法并圖庵中之寄興???!甭淇睢爸林味隁q朝,素雪自識”。此圖紕漏是,畫作水平極其低下,筆墨生拙,毫無章法,此外,通觀管道升的題和素雪的跋,可見她們有著深厚的情誼,但是素雪卻將管氏的封號“魏國夫人”寫成了“魏夫人”。素雪如此筆誤,也不在情理之中。此圖經過徐邦達和楊仁愷鑒定[34],也一致認為是贗品。



圖9: 元 管道升(款)《碧瑯庵圖》卷,吉林省博物院藏
(三)難定真贗
養心殿藏文俶《寫生圖》軸、管道升《叢玉圖》卷、管道升與趙孟頫、趙雍《合繪圖》卷均僅被《石渠寶笈》著錄,目前下落不明,所以難定真贗。
文俶《寫生圖》軸見《石渠寶笈初編》著錄:“款識云:‘丙寅季冬,天水趙氏文俶寫?!掠小摹畟m’連印。左方下有‘宋氏穉佳書畫庫記’一印,軸高三尺四寸,廣一尺六寸?!盵35]由著錄而知,該圖款識僅11字,除標明創作時間、姓氏外,再無其他文字。如此簡約的款題形式,其實正是文俶落款的一大特點。文俶雖然生活在文人畫極盛、注重詩書畫印相結合的明中晚期,同時又出身文化傳承深遠的文氏家族,后嫁給同樣文化底蘊深厚的趙家(其公公趙宦光[36]精于治印,婆婆陸卿子擅長詩畫,丈夫趙靈均工于詩文和古文字),但是文俶卻從來不在畫作上題寫詩文,以展露其于畫作之外的藝術才華。觀故宮博物院藏其《萱石圖》軸(圖10)、《花蝶圖》扇、《罌粟圖》軸,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春蠶食葉圖》軸等作品,皆可見該特點。

圖10: 明 文俶《萱石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這件《寫生圖》軸,還展現了文俶在落款上的另一大特點,即在款文中除書寫自己的姓名外,還要加帶上丈夫的“趙”姓和趙姓族人的郡望“天水”二字,以表達她與丈夫間的恩愛關系。如《梅花圖》成扇(圖11)、《萱石圖》軸、《春蠶食葉圖》軸(圖12)、《花鳥圖》軸等均是如此[37]??傊?,從著錄上判斷此圖的款題格式、內容與文俶的落款習慣是相符合的。

圖11: 明 文俶《梅花圖》成扇,故宮博物院藏

圖12: 明 文俶《春蠶食葉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畫心尺寸上分析,由《石渠寶笈初編》著錄而知,《寫生圖》軸的尺寸是“軸高三尺四寸,廣一尺六寸”,即折合約現在的縱113.33厘米,橫53.33厘米。文俶畫軸的尺幅一般縱不過130厘米,橫不過65厘米,如故宮博物院藏兩件《萱石圖》軸,一件縱123.8厘米,橫61.3厘米,另一件縱130厘米,橫42.9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春蠶食葉圖》軸,縱78.5厘米,橫32.7厘米。小尺幅,是文俶在繪畫材料使用上的一大特色,這可能與其繪畫的目的及表現的內容有關。文俶來自充裕的家庭,繪畫純屬于她的閨房自娛,因此其畫的內容很簡單,沒有繁復的遠近景,或多層次空間的轉換,僅是繪一花一石或者一花一蝶而已,如此簡約的小品畫形式不需用大尺寸的篇幅去呈現。
再從鑒藏印上分析?!秾懮鷪D》軸上僅鈐一枚方印,即“宋氏穉佳書畫庫記”,這是著名收藏家宋犖之子宋致(字穉佳)的印。宋犖生于1634年,正是文俶過世之年,二者年齡相差數十年。宋犖作為清初最成功的書畫鑒藏家,其過世后,藏品分傳給了其子宋至(字山言)、宋筠(字蘭揮)和宋致等人,后來部分藏品“經張照、安岐等人之手而進了乾隆內府”[38],其中就有原歸宋穉佳的藏品,如現藏故宮博物院的王鑒《仿古圖》冊、丁云鵬《東山圖》軸、陳格《三友圖》卷、楊晉《溪山深秀圖》卷等。由于文俶與宋犖、宋穉佳父子生活于同一時期,宋家又精于書畫鑒賞,因此宋穉佳的鑒藏印,可視為證明《寫生圖》是文俶真跡的旁證。不過由于目前尚未看到原作,所以此圖只能暫歸真贗難定之列。
管道升《叢玉圖》卷見于《石渠寶笈初編》著錄[39],據著錄所記康里巙跋“渭川千畝此瑯玕,可笑湘妃淚點斑”、王慮跋“誰畫修篁十萬竿,蕭疎何異谷中看臨風”及乾隆帝引首御題“珠玕蔚翠”而知,此圖應是幅以表現墨竹為主題的畫作,它與管氏專擅繪竹的題材特點相吻合。著錄中提及該圖除鈐梁清標“蕉林居士”“蕉林書屋”“秋碧”“冶溪漁隱”“觀其大略”及“蒼巖子”藏印外,還鈐有謝淞洲[41]“青笠綠蓑齋藏”“淞州”印,并錄其跋:“此卷在前代實藏吾宗謝見潮所,極見珍重。蓋夫人寫竹,本自難得,而是圖又最為精妙,宜其歷世寶傳。今復從故梁相金題玉躞間,歸我寒士秘篋,謂其間不有緣會耶!”跋文認為此圖是管氏真跡,且是其“最為精妙”之作。跋中還提及此圖原為謝氏家族謝見潮所有,后歸梁清標,再后為他所“秘篋”的流存經過。雍正初年,雍正帝招擅甄別者入宮考證古物,謝淞洲以精于鑒賞被征召,他在宮中除盡心完成本職工作外,還借機與皇室互贈畫作,如雍正帝賞賜其宋趙士雷《湘鄉小景圖》卷(故宮博物院藏),他則獻上自己所畫山水[42]和家藏宋李迪《雪樹寒禽圖》軸(上海博物院藏)等。因此,管道升《叢玉圖》卷很可能是經他之手獻入宮中的。此圖經以鑒藏古書畫聞名的梁清標、謝淞洲收藏,很可能是幅真品之作。
管道升與趙孟頫、趙雍《合繪圖》卷見《石渠寶笈初編》著錄:“元趙孟頫、管道升、趙雍合卷(上等張一,貯養心殿),素箋本,墨畫,凡三幅。第一幅趙孟頫畫樹石,款云:‘子昂作與淑安三娘?!掠小w子昂氏’一印。前有‘家藏’半印,后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一印。幅高一尺二分,廣一尺七寸四分。第二幅管道升畫竹,款題云:‘暮嶂遠含青,春光空帶碧。細看風前枝,拋書枕蘿石。仲姬?!掠小艿郎挥?,前有‘仲姬’一印,后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一印。幅高九寸,廣一尺八分。第三幅趙雍畫蘭竹,款署:‘仲穆。’下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一印。幅高九寸三分,廣二尺五分。”[43]從著錄得知,此圖只鈐有“會稽梅梁馬蘊仲易”鑒藏章,馬氏非著名書畫鑒藏家,以致該圖真贗實屬難斷。同樣,真贗難辨的還有曾被造辦處檔案記載的管道升《山竹圖》卷,此圖不僅不見原作,甚至都沒有被《石渠寶笈》著錄。
小結
清湯漱玉在《玉臺畫史》中,將女畫家明確分為四大類:宮掖、名媛、姬侍、名妓。其中名媛、姬侍來自較為優渥的家境,所以,她們又被統稱為“閨秀畫家”(或稱“閨閣畫家”)。管道升、文俶為名士之妻、陳書為名臣之母,均以各自杰出的藝術才能,冠元明清“閨秀畫家”之首,乾隆帝將她們的畫作入藏重要的殿堂養心殿,可謂適得其所。
管道升、文俶、陳書不僅有著“閨秀畫家”共同的社會身份,還通過不同的畫學途徑,承襲著文人畫的筆墨,如管氏作為文人畫家翹楚趙孟頫之妻,她通過“夫家學”,在向夫君探討畫理、切磋畫藝時,得到了其夫言傳身教和高水準的藝術指點。文氏作為文徵明的后裔,家族中除文徵明外,文彭、文嘉、文伯仁、文從昌、文從簡、文震孟等也都是享譽盛名的畫家,濃郁的“家學”氛圍,使得文俶自幼就接受最正統的文人畫教育。陳書與管氏、文氏相比,雖然沒有任何畫學背景,但她通過“延師授經”、刻苦摹學古人,始終追隨著文人畫風,如其花鳥畫學仿文徵明弟子陳淳、山水畫追摹元王蒙、曹知白等人筆意,有著深厚的文人畫功底。乾隆帝作為帝王,自幼熟讀儒家經典,關注傳統中國文化,對文人繪畫喜愛有加,不僅數次臨摹,而且大量收藏。因此,他將有文人畫風的管、文、陳氏的畫作珍藏于養心殿,可謂恰得其趣。
養心殿是乾隆帝處理朝政、生活起居和賞鑒名品之地,因此,在研究養心殿的書畫藏品時,不僅要關注殿內“三希堂”王羲之、王獻之等人的名作,還要關注管道升等女畫家的藏品,這樣才能更全面地了解乾隆帝的藝術審美、文人畫情懷、收藏理念以及對于真贗作品的辨識能力,從而深化對乾隆朝宮廷書畫鑒藏史的研究。
本文得到故宮博物院“英才計劃”和北京故宮文物保護基金會學術故宮萬科公益基金會專項經費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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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明)汪砢玉《珊瑚網》,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5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第1163頁。
[2](明)姜紹書《無聲詩史》,前揭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4冊,第851頁。
[3](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卷一,前揭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3冊,第1111頁。
[4](清)沈辰《書畫緣》,前揭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0冊,第309頁。
[5](清)惲壽平《臨各家畫》冊,見(清)張照、梁詩正等編纂《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匯編·石渠寶級續編》第6冊,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3348頁。
[6] 前揭姜紹書《無聲詩史》,第862頁。
[7](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1頁。
[8](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383頁。
[9] 錢陳群(1686-1774),字主敬,又字集齋,號香樹、柘南居士、修亭等,康熙辛丑(1721)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他以處事沉穩、為人正直、為官清廉及文辭機敏而頗受康、雍、乾諸帝器重,尤其深得乾隆帝的賞識。乾隆十七年(1752),他在因病返鄉后的第九年,乾隆帝還恩賜他尚書銜。病故后被謚“文端”殊榮。
[10](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前揭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第1頁。
[11](清)張庚《國朝畫征錄》,前揭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0冊,第447頁。
[12](清)秦祖永《桐陰論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3頁。
[13]《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979頁。
[14] 前揭《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第38頁。
[15] 前揭《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第388頁。
[16] 前揭《清高宗(乾隆)御制詩文全集》第7冊,第762頁。
[17]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第23冊,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04頁。
[18] 前揭《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第12冊,第366頁。
[19] 前揭《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第201頁。
[20] 前揭《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第201頁。
[21] 前揭《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第11冊,第356頁。
[22] 前揭《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第211頁。
[23] 錢陳群跋陳書《歷代帝王道統圖》冊:“謹將臣母所畫冊子計十六幅,臣不揣弇陋,每幅謹制圖贊一首,另潢成冊,并呈御覽。臣不勝戰栗隕越之至???!?/p>
[24] 前揭《清高宗(乾隆)御制詩文全集》第7冊,第274頁。
[25] 前揭《清高宗(乾隆)御制詩文全集》第7冊,第762頁。
[26] 前揭《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第632頁。
[27] 前揭《清高宗(乾?。┯圃娢娜返?冊,第615頁。
[28] 如“端容”印,可見其《萱石圖》軸,“文俶”印可見于《蘭石圖》扇頁,均故宮博物院藏。
[29] 如“蘭儀玉度”見于《花卉圖》冊,“端操有蹤幽閑有容”見于《萱石圖》軸,均故宮博物院藏。
[30] 另需指出的是,《石渠寶笈初編》和《故宮書畫圖錄》將此扇頁鈐的“趙文俶印”著錄錯誤,《石渠寶笈初編》將“俶”寫成“淑”,《故宮書畫圖錄》將“俶”寫成“叔”。后者見《故宮書畫圖錄》第30冊,臺北故宮博物院,2011年,第231頁。
[31](元)趙孟頫《趙孟頫集》,浙江古藉出版社,2012年,第293頁。
[32] 陳葆真《管道升和她的竹石圖》,《故宮學術季刊》1977年第11卷第4期。
[33] 對尼姑素雪的尊稱。
[34] 徐邦達認為:“管道升《碧瑯庵圖》卷,紙、石初,養(心殿)。吉博。偽劣。”見徐邦達《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年,第65頁。楊仁愷亦認為“贗品”。楊仁愷《國寶沉浮錄》,上海古藉出版社,2007年,第358頁。
[35] 前揭張照、梁詩正等編纂《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匯編·石渠寶笈初編》第1冊,第655頁。
[36] 趙宦光(1559-1625),初名頤光,后易為宦光,字凡夫,一字水臣,號廣平,江蘇太倉璜涇人。他精通文字學,工書法,運用行草筆勢作小篆,創“草篆”書體,在中國書、印學上具有一定地位。
[37] 如《梅花圖》成扇款署:“丁卯八月天水趙氏文俶?!薄遁媸瘓D》軸款署:“天水趙氏文俶畫?!薄洞盒Q食葉圖》軸款署:“庚午三月既望,天水趙氏文俶畫。”《花鳥圖》軸(上海博物館藏)款署:“辛未小春天水趙氏文俶畫?!?/p>
[38] 劉金庫《宋犖的鑒藏活動與交游》,《榮寶齋》2017年第2期,第228頁。
[39]《石渠寶笈初編》著錄:“元管道升《叢玉圖》一卷(上等寒一,貯養心殿),素絹本,墨畫??钍穑骸郎!砬半`書‘叢玉圖’三字。又‘青笠綠蓑齋藏’‘蕉林居士’‘淞州’三印。卷后半印二,漫漶不可識。前隔水有‘蕉林書屋’一印。后隔水押縫有‘秋碧’‘青笠綠蓑齋藏’‘冶溪漁隱’三印??卷高七寸八分,廣四尺七分。卷中幅御題詩云:‘石泉清且幽,箖箊修而古。淇澳作佳鄰,渭川即前溆??针H瑯玕敲,月影龍蛇舞。靜對忘俗緣,興在蕭疎所。恍疑小窗中,瑟瑟吟風雨。御題?!掠小畷牟贿h’‘乾隆宸翰’二璽。引首御書‘珠玕蔚翠’四大字,上有‘乾隆御筆’一璽。御筆題簽,簽上有‘乾隆宸翰’一璽?!敝涍€有康里巙、邵衷、沃昌、王慮、陳贄及謝淞洲題。前揭張照、梁詩正等編纂《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匯編·石渠寶笈初編》第1冊,第586頁。
[40] 謝淞洲(活動于17至18世紀),字滄湄,號林邨、水邨、舜峰樵等,室名青笠綠蓑齋。江蘇長洲(今蘇州)人。詩宗宋代西昆派,畫學元代倪瓚、黃公望及宋人筆意,疏爽清潤有法度。
[41] 前揭張庚《國朝畫征錄》,第453頁。
[42] 前揭張照、梁詩正等編纂《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匯編·石渠寶笈初編》第1冊,第586頁。
[43](清)錢陳群《香樹齋文集》卷二六,乾隆二十九年(1764)刻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藏,第7頁。

李湜,現任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學術委員會委員。長期側重于對清代宮廷繪畫史、明清女性繪畫史的研究,目前已出版有《李湜談中國古代女性繪畫》《世代公卿閨閣獨秀—女畫家陳書與錢氏家族》《紫禁丹青~清宮繪畫的創作與收藏》等七部專著。在《文物》《故宮博物院院刊》《美術觀察》《美術研究》等核心刊物上發表有數十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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