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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 | “不合時宜”的王道

(宋)趙佶(傳),《文會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
在經典系列閱讀中,重新閱讀了《荀子》,討論了荀子從“性惡論”到“天下之善”的理想構建,并衍申分析荀子的邏輯建構上的斷裂,所造成“新君子”的不知所措。如果從中國思想史上的影響來說,荀子所代表著儒家的天下國家架構下對“必要之惡”的接受(即承認人性中存在需要通過外在約束和教化來克服的、可能導致混亂的傾向。)并從此中影響著中國治吏和治民的方式。但若是翻閱中國思想史的名頭著作,相比于荀子,早些出生的孟子的影響就顯得十分特殊。
我們現在常說的“孔孟之道”其實出現時間較晚,一般僅指向宋代之后的儒家。宋之前孟子僅為孔子再傳弟子,其著作《孟子》也只能歸入”子部”一類,作為“諸子”之一而存在,不僅不能與孔子并列,甚至也遠比不上顏淵、曾子這些孔子的親傳弟子在后世的聲名。在宋之前“孔顏”并舉,才是常見的儒生的標準命題。西晉的陸機在《君子行》就言:“掇蜂滅天道,拾塵惑孔顏。”這里的“孔顏”就成為指代儒家的代名詞,并以此延伸出如“孔顏之樂”等儒家經典問題。但至在中唐以后,孟子的名字被側于孔子之后:孟子的聲名開始不斷上升,逐漸被政府封上爵號,配享孔廟,孟子其書也被入儒經之列,成為科舉功令,不久又超越“五經”而躋身于“四書”,變成中國士人必須讀的官方課本。這個不斷上升的聲名,被學者周予同在《群經概論》稱之為“孟子升格運動”。
“孟子升格運動”也可以稱之為“孟子再發現運動”,其過程已有諸多的學者討論,并且十分細致,在此不進行過多論述。但是如果我們把孟子聲名的不斷提高的過程,當作“現象”來觀察孟子其人在戰國時期的境遇與后世所受到的境遇,就會發現很多不尋常之處。
首先,我們已經知道孟子其人其學說,游說諸侯,如齊、梁、宋、滕、魯諸國,均未能見用,甚至逝去后,也并未得到重視。從歷史事件的結果來看,相反是荀子為天下開解的藥方“隆禮重法”被弟子韓非、李斯所借用,幫助秦國一同天下,成為天下的思想資源,并延之于如張蒼、陸賈、賈誼、毛亨、公孫尼子等漢代學者所承襲。因此,荀子雖被韓非子和李斯的聲名所累,但荀子的學說相較于孟子的學說還是不相伯仲,至于三國時期的魏人徐幹于《中論》猶同稱“荀卿子、孟軻,懷亞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繼明圣人之業。”直到唐代的韓愈,改寫起天下之道的傳承:
“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孟子得以超越荀子的聲名成為“亞圣”,配享孔廟,并與孔子合稱“孔孟”,并且延續至今。但是反觀荀子的聲名不斷起伏,被聲討,又不斷被士大夫所認可,不同于其它儒家諸子那樣被遺忘。
如:
宋代的程頤評價荀子為:“荀卿才高學陋,以禮為偽,以性為惡,不見圣賢。” 朱熹附和道:“荀卿則全是申韓”。(申不害、韓非子)
蘇軾也對荀子如此評價:“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繼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讎。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
贊許的也眾多,舉隅如:
清代乾嘉時期的汪中說:“蓋自七十子之徒既歿,漢諸儒未興,中更戰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 姚諶亦言“六經之文,自孔子后,惟荀卿得其傳。”
清代的禮學家凌廷堪也說:“(孟子)僅得禮之大端焉耳。若夫荀卿氏之書也,所述者皆禮之逸文,所推者皆禮之精意。”
但是推崇荀子最深的清代也是抨擊荀子的時代。
梁啟超就說:“清儒所做的漢學,自命為‘荀學’。我們要把當時壟斷學界的漢學打倒,便用“擒賊擒王”的手段去打他們的老祖宗--荀子。”
而戊戌六君子的譚嗣同的一段話,也成為經典之語:
“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皆荀學也.鄉愿也。”
那么我們就以此句為節點,再回看上文。
首先,可以承認說,歷代文人士大夫不論是贊許還是批評荀子,都在側面印證一個事實,那就是荀子這個人不可繞過。那么為什么荀子的學說有如此吸引力,以至于不可忽視?并且,如果說荀子不可繞過,為什么配享孔廟的卻是孟子?韓愈在儒家道統的傳承序列里要剔除在孟子之后的荀子?同樣,為什么在唐代之后,孟子被當時文人士大夫從“諸子”里發現,并且推崇備至?這種推崇影響到至于南宋,已經內化到皇帝的看法。南宋淳祐四年宋理宗對朱熹如此褒獎:“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軻后不得其傳,至我朝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真見實踐,深探圣域,千載絕學,始有指歸……。”(《宋史·理宗本紀》)正式承認“道統”與接續孟子后續的道統的有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等士大夫。但更進一步,可以問,至唐代韓愈為孟子“升格”之后,并且后世將《孟子》確定為官方經典之后,為什么譚嗣同仍然說“二千年來之學,皆荀學也.鄉愿也。”而不是“二千年來之學,皆孟學也”?其它很有趣的延申疑問也會出現,“皆”如果是譚嗣同的用詞過度,那么,是否可以解釋為“大部分”所學《孟子》的儒生士大夫,在接受朱熹的“理學”教育的四書五經之后,自然而然還是會學習荀子之學,放下孟子之學?
由此,對于孟子,或者是孟子之學為什么在唐代之后,有如此大的變化,卻在譚嗣同的筆下又不見得有甚影響?
翻閱《荀子》,可以看到荀子對于年長三四十歲的孟子有自己的評價: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
評價孟子之毒舌,是荀子評價其它諸子不曾有的。荀子也單獨評價孟子的“性善論”:
故善言古者,必有節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徵于人。凡論者貴其有辨合,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張而可施行。今孟子曰:‘人之性善’。無辨合符驗,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設,張而不可施行,豈不過甚矣哉!”《荀子·性惡論》
評價起來也非常之辛辣,荀子認為孟子之學“無辨合符驗,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設,張而不可施行”也就是閉門造車,脫離實際、夸夸奇談。那是否真是如此呢?如果,是真的,為何韓愈以孟子為道統,延至推向于“亞圣”之位?如果是假,那么為何孟子之學,又如此不見有王政施行,而有譚嗣同的“二千年來之學,皆荀學也.鄉愿也。”的感嘆?帶著這些疑惑,構成審視孟子思想的出發點,以問代讀,以此文為序,看看孟子學說的根基——“性善”所構建出不同于荀子“天下之善”的模樣以及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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