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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來的“媽媽”:為入獄雇主無償帶娃4年,沒做好準備說再見
過去三年里,黃姐的唯一工作就是當個不領工資的“臨時媽媽”。
黃姐全名叫黃慶芝,4年前的夏天,她在湖北武漢找到一份月嫂工作,幫雇主照顧一歲多的女兒。兩個月后,雇主失聯。為節省開支,她和丈夫只得抱著女嬰重回十堰生活。
但當年的雇主再也沒出現,也無其他親人來接女嬰回家。
在十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區里,女嬰漸漸長大,學會走路,開口對黃姐喊了第一聲“媽媽”……一份掙錢養家的月嫂工作,無意間開啟了兩人間一段奇妙的“母女”緣分。
今年5月11日母親節,原來一歲多的小女孩將迎來她的五歲生日,而孩子的親生母親何時能回來,還是未知。

▲小女孩將迎來她的五歲生日 受訪者供圖
【1】
雇主失聯
月嫂帶一歲多女嬰回家
黃姐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雇主,兩個人連面都沒見過,對方就愿意把才一歲多的女兒交給她照顧。
那是2021年夏天,黃姐跟丈夫高和意離開湖北十堰,前往武漢找工作。高和意跑網約車,黃姐經同行老鄉介紹接過對方照顧女嬰的月嫂工作,每月工資6000元。雇主姓陳,是孩子的爸爸,他沒跟黃姐見面,只在電話里叮囑黃姐照顧好一歲多的女兒,便預支了她兩個月工資。
黃姐照顧女嬰的房子是陳某租的,但陳某平時并不來住,黃姐和丈夫剛好省下租房的錢。陳某沒來看過女兒,但提前買好了奶粉、尿不濕以及衣服這些必備品,偶爾也會打電話關心女兒近況。
兩個月后,陳某失聯了,房東也因房租到期來找黃姐催要房租。
“當時有自稱陳某朋友的人打電話,說陳某最近出了點事,讓我繼續幫忙照看孩子,工資以后會一分不少結算給我。”黃姐回憶說,房租到期后,因為照顧女嬰自己也不能換其他工作,她和丈夫只好帶著女嬰暫時回十堰生活,至少省下房租。
“誰還沒臨時遇到困難的時候呢?他(陳某)后面聯系我直接來十堰接孩子回家就可以了。”黃姐記得,剛回十堰后,她偶爾還會接到陳某朋友的電話,叮囑她照顧好孩子,但每次只能對方打電話過來,自己打不通對方的電話。
直到第一個春節來臨,陳某還是聯系不上,也沒人來接孩子回家。黃姐和丈夫沒想過送孩子去福利院或一開始就報警,畢竟“別人說了后面要接孩子走,我們的責任就是要把孩子照顧好”。
在十堰,黃姐和丈夫兩個人抱孩子看病、打疫苗,選購奶粉,為其添置換季的衣服。黃姐總想著,說不定雇主哪天就要來接孩子回家了,在交給雇主之前,自己作為月嫂都有責任照顧好孩子。
但讓黃姐和丈夫想不到的是,他們所做的,其實只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雇主失聯后,黃慶芝夫婦只能帶奶娃回到十堰生活 受訪者供圖
【2】
獄中來信
“您是我閨女最親的人”
四季更迭,當年的雇主一直未出現,也沒其他親人來接女嬰回家。在十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區里,女嬰漸漸長大,學會了走路,第一次開口喊出了“爸爸”“媽媽”。
“我們一開始也不知道該答應還是不答應,很尷尬。”黃姐說,按年齡,孩子不管叫自己阿姨還是奶奶,都不合適。兩個人都說不清第一次是如何打破尷尬接受這個稱呼的,越到后面也就慢慢習慣了。
黃姐和丈夫叫女孩“奶娃”,在她們老家,這是父母只對自己孩子才會有的親昵稱呼。這套六十多平米的小家里,不知不覺間添置了很多跟奶娃相關的東西:玩具、繪本、彩畫筆、橡皮泥……黃姐和丈夫有兩個女兒,都已成年,但兩個女兒小時候可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2023年,奶娃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黃姐和丈夫意識到奶娃還沒戶口,而雇主陳某一直沒出現,她們決定報警并向相關部門求助。
很快,他們就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陳某正在浙江一所監獄服刑,還有十多年刑期。陳某后來從獄中給黃姐寄來的一封書信:“阿姨,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但是我能感受得到,您是位有愛心,心地善良的人,我閨女這兩年在無人過問的情況下,您還能對她不離不棄,還能把她照顧的這么好,您就是我閨女最親的人。”

▲雇主陳某給黃慶芝寫的信
黃姐說,相關部門當時已擬定了對奶娃的幫扶方案,原本以為事情得到解決了,但經DNA比對,發現陳某跟奶娃并無血緣關系,奶娃無法隨陳某落戶。奶娃的疫苗本上記錄了有其生母的名字,但黃姐從未見過。經警方努力找到時,發現對方也在服刑。
后經相關部門協商,奶娃暫時在黃姐老家上戶為集體戶口,民政部門每月給奶娃1500元生活救助。

▲奶娃疫苗本上的信息 受訪者供圖
戶口本上,奶娃姓“陳”,但她從幼兒園回來就跟高和意撒嬌:“爸爸,我就叫高xx好不好,只是在學校才叫陳xx。”高和意抱起奶娃:“行,你在家里還是我們的高xx。”
小區里鄰居們都知道奶娃的身世,有人問她“你的爸爸媽媽是誰呀?”奶娃會覺得這樣的問題好奇怪,她朝旁邊的黃姐和高和意努努嘴:“就是他們兩個呀!”
逢年過節,黃姐和丈夫帶奶娃走親戚,長輩們準備紅包時總少不了奶娃的,“沒人拿她當外人”。黃姐想起自己有一次生病住院,托妹妹臨時照管奶娃,奶娃給她打視頻哭著說想她,隨后兩個人就一起在電話里哭。
面對網友的贊譽,黃姐說:“偉大也算不上,愛心和一種責任吧,剛開始帶在身邊的時候,就覺得小孩無辜,挺可憐的,也沒有什么,就當自己的孩子,順其自然就養到現在了。”
【3】
家庭矛盾
“受人之托,我們又能怎么辦呢”
以前,奶娃沒覺得自己跟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但不久前的一天,她在樓下玩的時候被其他小孩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她跑回家問黃姐:“他們說我不是你親生的,我的親爸親媽在監獄。”
黃姐一時不知所措:“你就是我生的,我是你媽媽,他們亂說的。”即便如此,但奶娃還是能察覺到她身邊的那種微妙氣氛。
“主要是女兒這邊。”黃姐談及家庭矛盾時幾次欲言又止,隨后切換話題,但不久就隨著她的一聲嘆氣又繞回到家庭矛盾這一話題上來。
“現在真的是個問題,反正矛盾挺大的。”黃姐側過臉看了看旁邊的丈夫,像是征求他的意見是否可以講下去,高和意沒反應,她也沒繼續說。
短暫沉默后,她說自己其實理解女兒是為了她好,免費幫人照顧孩子這么多年,現在還不知何時才是頭,“這里面的難處和矛盾,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別人沒經歷是體會不到的。”
黃姐說,兩個女兒還沒結婚,小女兒工作不穩定,家里這幾年突然多出一個孩子需要照顧,不僅沒工資,反而還需要大筆的開銷,這讓整個家庭經濟上很吃力。前幾年為了照顧奶娃自己也不能外出工作,丈夫這兩年因為胳膊不好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附近打零工,但很多時候都因沒活兒只能待在家里,而家里每個月要還房貸,還有水、電、氣費……
黃姐說,她們最初以為奶娃的母親過兩年就會“出來”,但她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奶娃的母親還涉及其他犯罪,案子還沒審理,至于何時能“出來”也還是未知數。這無疑加重了夫妻倆的焦慮感,既焦慮奶娃未來何去何從,也焦慮自己家庭的未來。
她有時會想,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奶娃,自己去外面當月嫂一個月賺六七千元,這個家也不至于現在這個樣子,奶娃在這個家里一天,他們就有一天的責任,離不開人。
黃姐和丈夫跟記者講這些的時候,奶娃就坐在小凳子上玩橡皮泥,或畫畫。有時會過來爬到爸爸的肩上玩鬧,或是坐到黃姐腿上,把小臉緊緊貼在她的肩膀上。

▲奶娃在畫“爸爸”“媽媽”

▲奶娃畫的畫 受訪者供圖
鄰居們知道黃姐家的難處,會將自家孩子穿過的衣服、看過的繪本和一些玩具打包送給奶娃,有熱心網友寄奶粉,社區也會送些米面油和慰問金。
今年,黃姐趁奶娃上幼兒園了,在附近找了份月嫂工作,每月可為家里增加3000多元的收入。
【4】
帶娃尋親
“‘爸爸’,我不想離開你們”
曾有好心人流露過要收養奶娃的意愿,對方家里經濟條件都不錯,但高和意和黃姐沒答應。
“我們是幫人帶孩子,雇主以后找我們要孩子咋整?”想到這些,高和意平時帶奶娃時看得更緊了。但三月里的一個凌晨,他還是帶著奶娃坐上了開往武漢的火車,想問問奶娃的母親對奶娃的未來有什么打算。
在火車快要到站的那個早晨,奶娃趴在小桌板上,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樹和電線桿不停地往后退。高和意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奶娃此行的真實目的,要來找她的親生母親。奶娃突然變得很失落,就快要哭了:“爸爸,我不想離開你們。”
“你在武漢還有親人,那你咋辦呀?”奶娃還是重復那句話:“我不想離開你們。”
黃姐后來在朋友圈分享了這段對話視頻,她寫到:寶寶尋親途中的一段最真實的對話,提到她的親人,孩子內心好像有點尷尬,也是難過的。文字末尾跟了6個“哭”“抱抱”的表情。高和意說,他后來又多次看這段視頻,每次看,每次都忍不住流淚。
高和意和妻子手機里的照片和視頻,大部分都是關于奶娃的,有時在公園,有時在游樂場,或是街頭隨手拍十幾秒奶娃跳舞的視頻……兩個人的手機經常提示內存不足,但都舍不得刪照片和視頻。

▲黃慶芝帶奶娃在游樂場玩 受訪者供圖
4年前,奶娃剛來到十堰時,個頭還沒餐桌高,體重不到20斤,現在已長到110公分,體重30多斤。趁記者在場,奶娃淘氣地讓“爸爸”高和意再抱一抱她,感受下她現在的體重。
黃姐說,自己和丈夫雖不是奶娃的親生爸媽,但奶娃早已被她們當成自己的孩子。雖然希望奶娃能早日回家,但不只是奶娃,就連黃姐和高和意也還沒做好分別的心理準備。
“我們肯定會哭的,情感上舍不得,在一起這么多年了。”高和意盯著坐在小板凳上畫畫的奶娃,眼眶有些微微泛紅。這一幕,很難不讓人動容。

▲黃慶芝和奶娃
【5】
經濟吃緊
“如果我們條件好一些,也就不愁了”
高和意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上次帶奶娃去武漢,原本打算征求奶娃母親的意見,如果愿意送養奶娃,他們可以幫忙找個經濟條件好的家庭收養奶娃。但他的武漢之行終究未能見到奶娃的母親,對方還牽扯其他案件待審,而他不是奶娃母親的直系親屬,無法見面。
不過,那天早上在火車上跟奶娃對話的最后,高和意曾給奶娃承諾:“反正找得到找不到(母親),你都跟我們,我還是要帶你回去。”

▲黃慶芝夫婦和奶娃
過段時間,奶娃就五歲了。照例,黃姐和丈夫會在這一天給奶娃訂個小蛋糕,“雖然經濟吃緊,但該有的儀式感還是不能少”。聽到這,奶娃又跑過來趴到黃姐懷里:“媽媽,等我長大了,我要給你買裙子,把你打扮得很漂亮。”
今年,黃姐51歲了,丈夫高和意比她年長5歲,皮膚黝黑。他跟記者感嘆:“如果我們再年輕一些,經濟條件好一些,我們也就有能力撫養她了,也就不愁了。”
奶娃沒聽到“爸爸”說這句話,她當時已跑下樓跟好朋友在小區里蕩秋千玩去了。或許多年后,已經長大成人的她回想起小時候的這些生活片段時,會意識到那兩個跟她沒有血緣關系的“爸爸”“媽媽”,當年曾如同一束溫暖的陽光,照亮了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原標題:《雇來的“媽媽”:為入獄雇主無償帶娃4年,還沒做好準備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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