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中午，一場毫無征兆的大規模停電席卷了整個南歐，波及西班牙、葡萄牙及南法部分地區。作為親歷者，我在加利西亞圣地亞哥街頭目睹了整個城市的停擺：交通癱瘓、辦公樓宕機、商鋪關閉，原本高速運轉的城市仿佛被按下暫停鍵。天性樂觀的西班牙人倒也不抱怨，他們隨即涌向街頭，索性將停電當作一場假期來享受。無論是埋頭工作的白領，還是趕作業的學生，此刻都放下設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點杯冷飲，分享停電帶來的無奈與片刻的輕松。這場突如其來的社會性“斷聯”，仿佛讓我們短暫回到了那個沒有智能手機、人與人靠面對面交流的年代。這是一幅久違的畫面，一幅屬于“附近”的景象。

正如人類學家項飆在《重建附近》中所指出的，“附近”不僅是地理上的鄰近，更是一種身體、情感與經驗交織的生活方式。他強調：“‘附近’的概念受到存在主義和實用主義哲學的影響，旨在發展一種‘生活的人類學’，希望能使個體在無法改變整體性環境的條件下學會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而‘附近’正是解決這一難題的現實的、小的突破口。”（項飆，2023）項飆所說的“附近”，在筆者看來不只是一個人類學概念，更像是一種生活提醒。在當今這個被技術高度裹挾的時代，所謂“社交”，更多發生在電腦屏幕與算法推送之間；所謂“聯系”，更多依賴于數據流動和信息匹配。而真正基于身體的存在感、基于目光和聲音、基于共同處境所產生的情感鏈接，正變得稀薄而脆弱。這場停電，仿佛是一場社會試驗，讓人們暫時脫離了數字殼層，重新回歸了“附近”的生活。

“附近”，從來不是物理距離的簡單拉近，而是一種通過身體互動與情感回應而構建的生活場域。它更關注人際關系的親密程度、互動頻率以及經驗的共享性。正如項飆所說：“這個‘附近’，它是一個空間，它的有趣在于它有很強的社會性，它是你這個社會主體的物質基礎，把你托起來。”（項飆，2023）這個社會性空間，建立在真實互動與責任承擔之上，正是現代都市中日漸稀薄卻不可或缺的人際組織形態。嚴飛進一步指出：“‘附近’是觀察世界的一個方法，它不是一種給定的生存方式，因而需要我們不斷地去探索、從自己出發，去遇見自己的附近。數字時代，我們需要通過重新看見‘附近’，來把握變動中的‘原真性’，進入我們身邊的小世界,與附近建立起深度連接，方能重新拾起‘我們’的生活本身。”（嚴飛，2023）在這個節奏飛快、信息割裂的時代，人們越來越難以與身邊的人建立起持續而深厚的關系。在數字化加速的今天，空間上的鄰近已經不足以構成“附近”，因為身體不再在場，情感不再流動，交往不再具有連續性。

停電，讓這種失去變得如此可感。街角的酒吧老板針對此次突發事件泛泛而談，久未謀面的鄰居走出家門彼此攀談起家常。那一刻突然使我想起小時候停電的場景，街坊們搬出小板凳，一起納涼聊天。一個城市，在沒有電力的片刻，卻讓人重拾了那久違的溫暖。這些微小但具體的互動，讓我們意識到，“附近”并非多余的社會遺跡，而是人類生存本能的一部分。可是，技術社會的慣性早已深植人心。可以觀察到，即使在停電期間，不少人第一反應仍是拿起手機翻閱信息。或許是工作不能間斷，抑或許是關心家人和朋友的安危，盡管信號時斷時續，人們仍希望通過數字手段確認自己與現實世界的連接。由此讓人感到憂慮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直接接觸，竟已不再是本能，而是需要外力打破日常秩序才能短暫回歸的“非常規”狀態。

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改變了人與空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肖仰華在《當AI將“思維工業化”，人類的思考價值何在？》中警示：“當人類開始用機器的解釋框架反哺自身思維時，可能引發機器對人類的‘認知奴役’，就像導航系統奴役了人類空間認知能力一般。我們要小心‘AI思維’對直覺思維中所體現出的創造力的侵蝕。”（肖仰華，2025）當下社會，AI算法以精準推薦取代了自主探索，人們正在逐漸失去長時間對話的能力，也失去了與陌生人緩慢建立信任的耐性。更令人警覺的是，這種變化已經成為一種結構性趨勢。算法主導的信息獲取，使年輕人的思維趨于碎片化與淺層化，難以維系“附近”所需的真實與持續互動。在社交媒體上，信息的流轉速度極快，但彼此關系的扎根極淺，這種短效性建立的情感往往空洞。根據《數字時代的社會交往與情感變革》的觀察，“雖然數字技術豐富了情感獲取和表達的方式，但社會也同時憂慮數字社交所造成的情感體驗的碎片化和表層化。”（陳福平 2024， 84-85）與此同時，另一篇關于當代人際傳播的研究也指出：“社交媒體的普及使得人們可以在虛擬世界中與大量的人進行聯系，但這種聯系往往是表面的、短暫的。”（明德新聲，2024）這種看似廣泛卻缺乏深度的社交結構，正在逐步蠶食人們構建深度關系的能力，也加劇了數字化時代個體的孤獨與情感斷裂。

此外，有分析指出，過度使用社交媒體，會讓人“上癮”，這早已是不爭的事實。在本文分析來看，這種過度也會導致“去附近化”現象的產生。尤其在如今短視頻、快媒體盛行的背景下，虛擬世界中表面的繁榮，個體在現實中愈發無所依傍。真正讓人焦慮的，不是信息的過載，而是缺乏可以真正托付情感的對象和空間。因此，“附近”的瓦解，并不僅僅是技術中立帶來的副作用，而是一場深刻的社會結構變遷——其中，身體的在場、經驗的累積與關系的親密性正在被無感情的技術邏輯所取代。

停電期間，城市的夜晚異常寂靜。沒有燈紅酒綠，沒有廣告牌子的閃爍，只有稀疏的人聲和天際模糊的星光。走在空曠的街道上，我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也聽見別人的腳步聲；我站在街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陌生人的存在，不再被背景音所掩蓋，而是變得具體而真切。這種久違的感知，使人感到既陌生，又安慰。也許，所謂的“附近”，并不需要多么宏大的社會工程來恢復，它只是需要一點空間，一點時間，一點來自身體與情感的在場。

當然，我們不可能、也不應該拒絕技術。問題不在于使用技術本身，而在于如何不讓技術替代人與人之間的具體感知與責任聯系。重建“附近”，不是復古，而是要在新的社會條件下，重新激活人與人之間可感知的存在感和協作性。那么，我們是否可以有意識地在日常生活中保留一些“附近”的場域呢？比如嘗試與朋友面對面交談，而非限于社交媒體的評論點贊；通過社區重新建立社會聯系，而不是把生活外包給外賣和快遞；再比如在街角的小店與店主打個招呼，而不僅僅是掃碼付款。或許，這些微小的努力，就是對抗“去附近化”的開始。

停電是短暫的，網絡和電力終將恢復，生活很快就會回歸高效運轉的軌道。但這次停電給我們上了一課：那就是真正脆弱的，并非技術系統本身，而是支撐我們日常生活意義的社會關系。未來的世界，智能化程度必將更進一步。但如果我們能夠意識到“附近”的不可替代性，主動設計更具社會溫度的日常生活，那么即便在數字洪流中，我們仍能找到彼此，仍能留住真實，仍能在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中，保留那一片真實的“附近”。

那片“附近”，也許脆弱，但絕不會丟失。

（作者：王晨晨 西班牙圣地亞哥大學博士研究生，秘魯天主教大學東方研究中心訪問學者。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立場無關。轉載或引用請標明作者信息及出處。）

【參考文獻】：

項飆. 重建“附近”：年輕人如何從現實中獲得力量？[EB/OL]. 澎湃新聞, 2023-10-04 [引用日期2025-04-29].

嚴飛. 重拾“附近”，也是重拾生活本身[EB/OL].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 2023-02-08 [引用日期2025-04-29].

肖仰華. 當AI將“思維工業化”，人類的思考價值何在？[EB/OL]. 澎湃新聞, 2025-03-24 [引用日期2025-04-29].

陳福平. 數字時代的社會交往與情感變革[J]. 學術前沿, 2024(19): 84–90.

明德新聲. 搭子社交：情感稀缺時代的人際傳播新樣貌[EB/OL]. 熱點透視 西安交通大學, 2024-04-22 [引用日期2025-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