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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來信|勞動者的書信④
【編者按】
歷史的魅力,也許也藏匿于一摞摞塵封書信的褶皺之中。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雙手和土地的聯(lián)系逐漸松動,人們?nèi)拥翡z頭、走出村落,跨進流動的世界。復(fù)旦大學(xué)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xué)院教授張樂天收集整理了大量勞動者的書信,它們來自鄉(xiāng)鎮(zhèn)工廠、民營企業(yè)、少女心房,也來自異國他鄉(xiāng)。字里行間,不僅有商業(yè)意識的覺醒、政策變革中的裂隙,還有經(jīng)濟神話下的瑣碎......它們是社會轉(zhuǎn)型期的微觀樣本,描摹出八九十年代勞動者在城鄉(xiāng)流動中流轉(zhuǎn)的心事。
五一勞動節(jié)期間,我們整理了五組勞動者主題書信,讓這些沾著機油與汗水的字跡告訴我們,一群人如何用最樸素的生存哲學(xué),在流動的時代中為自己架起橋梁。

海報設(shè)計/王璐瑤
文/張樂天
悠悠歲月,乾坤旋轉(zhuǎn)。
1980年代,在許多上海人的心目中,日本成為大家爭相前往的熱土,本文書信寫作者方詩寧就是卷入當年“赴日打工潮”中的一員。1988年8月24日上午,她揮淚告別父母兄妹,登上前往日本東京的飛機,途徑長崎短暫停留,于下午1點鐘到達東京。
她“心情平靜”地開啟了日本打工的生活,此后,她不斷寫信給上海的父母兄妹們,直到1989年11月29日。我們搜集了方詩寧的19封書信。讀著這些書信,感悟著書信里描寫的生活場景:那個年代,那么多“流動”到日本的打工人,他們身上承載著那些永遠不可能再重現(xiàn)的、帶點悲壯色彩的故事。

她選擇了日本
1972年,中國與日本正式建立外交關(guān)系;1978年,中日兩國簽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這是中國對外開放的重大舉措。最初感悟到國家“氣候變化”的是知識分子,是城市居民,他們中的很多人敏感地意識到生活的新機會來了,上海的方弘遠就是其中之一。
方弘遠有三個女兒,1980年代中期,大女兒方詩嵐結(jié)婚,二女兒方詩婉去了美國,此后,方家小女兒方詩寧面臨著出國的選擇。她僅高中畢業(yè),讀書“一般般”,猶豫中,她把目光投向了日本。

1980年代,在許多上海人的心目中,日本是一個帶著神秘光環(huán)的國家。新干線高鐵的風馳電掣,東京地鐵運行的分秒不差,大型購物商場商品的琳瑯滿目,冰箱、彩色電視機、洗衣機、各類音響設(shè)備品種齊全,甚至最簡單的食品包裝都讓人眼花繚亂……
其實,方詩寧到日本東京才一個月,就在信中寫下了她的真實觀感:
世界各地的東西樣樣有,服務(wù)態(tài)度好的使你不敢走進店里,不買好像不好意思。我不管,看看也是一種滿足,沒有一只音箱昭陽看了不喜歡的,我簡直是鄉(xiāng)下人,洗衣機、冰箱大得嚇人,造型漂亮得很。
當然,日本社會還有另一個側(cè)面。
1986年12月19日,方詩寧的近親,一位到達日本大阪才40天的上海人趙默聲,來信談到了自己的生存境況:
在這里時間相當緊,幾乎連看電視的時間也沒有,每天都象在搶時間一樣,早上7點起床,然后用最快的時間吃完早飯,騎車到大學(xué)大約5分鐘,趕上8點50分的課,晚上一般12點半到1點睡,基本在睡前看半小時電視,練習(xí)聽力。說真話,我真不希望有能休息的時候。因為只要是星期天和日本的假期,這是我最難度過的時候,別人都有說有笑,可是我一個人在那小小的屋中,象我到了到處沒有人問的社會多么可怕。我原來在上海永遠是歡樂,從來都沒有哭過,就是最不高興的時候也沒有哭過。可是我到了日本后,經(jīng)常會哭。我是男子漢,我知道不應(yīng)該淚流,可沒有辦法,只要一有時間讓我靜下來,我就會淚流。真的,在這個社會中,才是真正艱難的社會。每天都在考慮我明天怎么才能生存,很可怕。然而,努力屬于我,我一定會努力的。方詩寧近況怎樣?方詩寧怎么想的。請來信告訴我。開頭難,我相信只要奮斗,會有見到光明的時候。

1988年7月30日,方詩寧的閨蜜子安,一位到日本才一個多月的女孩,向方詩寧訴說在日本的甜酸苦辣:
寧寧你好!
來日本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的甜酸苦辣真是一言難盡。我來日后很長一段時間才找到工作,……我來日本,什么都要靠自己,又加上語言不通,什么都難。我現(xiàn)在真正體會到一個人出來闖不容易。我們學(xué)校管得很嚴,所以不容易賺錢。我因為在上海日語幾乎一點沒學(xué),所以現(xiàn)在什么都感到吃力。一個多月來,我還沒碰上什么特別好運,每天五臟六肺都在疼,實在累得不可想象。(不要對我家人說),房子現(xiàn)在還是暫時的,(一個人回國內(nèi)),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沒洗澡,每月付3萬,但只要付當月房錢,不用禮金、押金,我現(xiàn)在真希望你快快來。我們想辦法去借房子,(房子很難很難借),住在一起這樣開銷等都較節(jié)省。到了這里,每個人都要算這筆帳。你一定要做好思想準備,在這里吃的苦在上海時候無法預(yù)料,在這里不僅是體力上的苦,精神壓力也很重很重。
你趁現(xiàn)在在上海,讀讀日語,享享福,在這里人象機器一樣,永遠停不下來。李昭陽,我認為暫時也不要來,等你出來后,你看看情況再說。男的不懂日語在這里沒工作干很多很多,但都不好意思回國,因為當初出來太不容易了。
……在上海你要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我很希望你能快快來,我到這里一個多月,腦子也要壞了,寫信也寫不出什么。因為每天都是上學(xué)、打工、睡覺,很單調(diào)。這里確實很自由,但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這里交男朋友很容易,可能都太寂寞了,我一點沒興趣交朋友。
我來日后人瘦了很多很多,所以你現(xiàn)在在上海盡管吃,不用減肥,到這里自然而然會減肥。
我現(xiàn)在還很麻木,還沒考慮以后打算怎樣,因為身上負擔還很重,特別經(jīng)濟上,每個出來的人都是這樣的……
為什么日本的日子那么苦,卻有許多人“偏往苦處行”?因為日本開放了勞務(wù)輸入,允許中國人去日本打工;因為日本打工再苦,收入也令國內(nèi)的人們“眼紅”。一時間,赴日打工成了很多上海普通人發(fā)財致富之道,戲稱“洋插隊”。
在這股赴日打工的潮流中,有一個上海女孩叫方詩寧。

東京的日子
1988年8月24日,方詩寧永遠難忘。
那一天,她平生第一次坐上了飛機,國際航班,遠赴日本東京。下午1點到達東京成田機場,她順利辦好入境手續(xù),乘上到東京新宿的大巴士。大巴士在東京的土地上飛馳,她用帶點貪婪的目光看著窗外不斷逝去的景色,心靈平靜,“一點也沒有感到是在國外。 ”
在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她自己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揮手告別父母以后,自己突然“成熟了”,從一個“依賴別人”的小姑娘變成了能夠充滿信心應(yīng)對各種人生挑戰(zhàn)的成年人。

當然,方詩寧是幸運的。傍晚約六時,大巴士在東京新宿停下,朋友林執(zhí)序以及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子安早已等在那里迎接她。子安叫了一輛出租車,不一會兒就到達了目黑林執(zhí)序家。子安忙著打工,爭分奪秒,沒來得及吃飯就匆匆離開。方詩寧暫時住在林家。林執(zhí)序夫妻幫著方詩寧整理行李,安頓妥當,她吃了一頓林太太做的帶著日本風格的晚飯。晚上,林執(zhí)序帶方詩寧上街,給在日本的朋友打了電話,還專門走到方詩寧注冊的日本學(xué)校,在校門口左看右看,似乎想看出點什么名堂。
她對這個日本學(xué)校十分滿意,她在信中寫道:
這個學(xué)校全部是外國留學(xué)生,中國人幾乎沒有。這個學(xué)校可以讀大學(xué),大專,職業(yè)培訓(xùn)班,不象其他學(xué)校專讀語言。在法務(wù)省牌子算硬的。就是要自己請保證人。如方詩嵐要來,也可以在這里讀書。這個學(xué)校還有一大優(yōu)點,就是可以幫助在讀學(xué)生去歐美澳洲讀書,只要出錢就行了。所以象昭陽,加拿大如去不成,這個學(xué)校也可以出去,就是學(xué)費每月要4萬日元,比較貴。再說目黑比較安靜,離車站較近的房子租也不便宜,反正看情況再說了。目前的情況基本這些,過兩天總有好消息。
盡管房租貴些,方詩寧仍然決定在學(xué)校附近租房子,她首先得把生活安頓下來。
1988年8月底,在林執(zhí)序的幫助下,她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子。租房所需的禮金、押金共23萬日元,她拿不出,只得向林執(zhí)序父母暫借。房子幾乎是一個“空殼”,她搬進去的時候,“什么都沒有,日常用品和吃飯炊具、煤氣灶都新添起來……不過生活能照常。”同時,8月29日,她還在找到了工作,她高興地寫信告訴父母,“在留學(xué)生中我算幸運的。有的留學(xué)生不是工作遠就是學(xué)校遠,基本上都要乘地鐵,買1萬元一月的月票。這筆錢我省下了。到了東京,一個人立門戶,要算算經(jīng)濟賬了,真不容易。我原打算和別人一起合住,開銷可以節(jié)省,但是與合不來的人一起住,會有麻煩。”
東京租房子的習(xí)慣與上海不同。在東京,承租人通常只租一個空房子,房子內(nèi)部的家具、日常生活用具乃至煤氣灶等,都需要自己配備。方詩寧買好一只煤氣灶后,打電話給煤氣公司,約好9月8日“上門安裝”。那一天,她在家等著,但過了約定的時間,煤氣公司的人仍沒有來。約一個小時以后,她打電話去催,“結(jié)果煤氣公司開大興”,說臨時有事來不了。她只得另約時間了。
9月10日上午,盼望又久的煤氣終于安裝好了。方詩寧高興極了,決定好好燒一頓中飯,慰勞一下自己。那一天,她燒了火腿冬瓜湯,還特別烤了一條魚。吃著,覺得“味道真好”。此前,她已經(jīng)花錢錢買了一只日本產(chǎn)電飯煲,她還托朋友幫忙揀了一只電冰箱,這樣,她買一次菜,放在電冰箱可以吃幾天。
一個人,怎么過?
1988年10月5日,方詩寧告訴父母自己在日本的生活情況:
這個月工資拿了15萬日元,媽媽喜歡聽我算賬,我算給你聽聽。月房租38000元,煤氣水電約2000元,飯錢約20000元,共6-7萬元,開鎖吃得不錯,也可以吃飲料水果,其他零食我不大吃,沒有時間,帶來的豬肉脯也沒有吃過。火腿一直吃不完,所以媽媽不要為我?guī)裁闯缘臇|西來。這里魚很貴,蔬菜相比也很貴,我歡喜吃魚,所以經(jīng)常買,但與上海不同,沒有河魚。我在林家吃過二次大閘蟹、甲魚、鱔絲(上海帶來的),還有海哲皮,連中秋月餅也吃過(香港帶來的)。我的吃福一直很好,我不會虧待自己的。
方詩寧節(jié)省每一分錢,卻也關(guān)注著生活質(zhì)量。她搬進租屋以后,子安來看她,看著子安的模樣,她十分感慨:
昨天子安來看我的新房,不知她怎么搞得,人弄不整潔,臉也不洗干凈,比在上海還難看,鈔票是相當節(jié)約,節(jié)省是好事,總不至于不吃,她想回上海看病,人好象腫的。回上海看病,等于是浪費。林的太太說她是苦相臉,真好笑。
1989年10月初,方詩寧退掉了較差的舊房子,在朋友的幫助下,租了一間較大的房子。方詩寧十分滿意,房租便宜,禮金押金都不需要,能租到,“真叫我們路子粗”。她在信中這樣描寫新租的房子:
總共兩間房間,陽臺連著臥室,寫字臺對面是浴室,寫字臺旁邊一扇拉門,進去便是臥室,臥室里面的家具大概已看清楚了吧。從臥室出去便是陽臺。有一張照片在我家對面的公園里拍的穿一套黑衣服的。還有家門口的一張,我抱著狗。總算是比以前的家要好多了。
但是,看看方詩寧在東京的日子,她與在日本的其他打工人沒有什么區(qū)別。
方詩寧到達東京五天以后就開始了打工的生活。她最初找到了一家咖啡店當服務(wù)員,晚上7點上班,一直工作到凌晨1點,如果有客人,還會延長到凌晨2、3點。每小時工資1千日元,月底發(fā)工資。與很多上海赴日打工的人不同,談到最初的打工,她認為自己算幸運的。1988年9月8日下午5點45分,她寫信描述了打工的情況:
昨天,有一個日本老太來我們店,她1930年去過上海,知道我是上海人,她很高興。講了幾句上海話。我跟她聊了半天,她給我她的地址,我也給她地址。她很喜歡我,跟我店的老板娘住在上下樓。講著講著她哭了,可能看著我,她想起了她在上海的情景。老板娘,我送了點東西給她還有我店的一個領(lǐng)班,她比我大,還沒有結(jié)婚。她很照顧我,我也送東西給她。要拉攏關(guān)系,現(xiàn)在自己沒有能力,語言又不能,要靠別人照顧,現(xiàn)在只好就過。我店來的顧客很多是很有錢的,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與他們交流。有的在中國有公司等可以交談了。我自會拿出本事來接交他們。現(xiàn)在他們對我印象很好。我是店里最漂亮的,總共二個日本服務(wù)員,連老板娘三個人,二個男的在柜臺上發(fā)飲料咖啡。連我6個人,算是很清靜的。我基本上每天3點鐘睡覺,上午不上課可以睡得晚點。我身體很好,飲食會注意的望放心。好了,快上班了。我會寫信的。

1988年9月9日,星期五,林執(zhí)序帶著方詩寧去語言學(xué)校報到。9月12日,她帶著書、練習(xí)薄等到學(xué)校上課。她所在的班開學(xué)已經(jīng)很久,新課已經(jīng)上完22課,語法內(nèi)容更難,方詩寧“一點也聽不懂”。怎么辦?注冊、上課、出勤記錄是獲得日本簽證的前提,如果“不讀,就會沒有出勤率,就會影響第二次簽證”。但如果硬著頭皮上課,不僅浪費錢,還丟盡面子。那一天,放學(xué)的鈴聲響了,她沒有離開學(xué)校,而是去找學(xué)校教務(wù)主任訴說實際情況。教務(wù)主任同情她,同意她一個月以后跟著新班級上課。既然學(xué)校同意,簽證也一定不會受到影響。
既然延遲上學(xué),她托林執(zhí)序再幫她找一份下午的工作,她想抓緊一切時間賺錢,“白天在家也沒有事的,浪費時間。”9月20日,她開始“白天也去打工,工資不高,做一階段再說。”她怕父母擔心,寫信說:“如果吃不消,我會不做,你們放心吧。”
在東京的日子,打工讓方詩寧精疲力竭,另一件事讓方詩寧心事重重。
方詩寧難忘上海虹橋機場候機樓里父母的囑托,難忘送別那一刻大姐姐方詩嵐渴望的雙眼。是啊!方家三姐妹,老二去了美國,老三即赴日本,唯獨留下大姐姐在上海,幾乎成了全家人的一塊心病。方詩寧是個念情的人,腦海里時而浮現(xiàn)大姐呵護自己的動人情景;她決心盡全力把大姐“弄到日本”。
1988年9月4日,她還沒到學(xué)校注冊,就匆匆寫了封信,要求大姐盡快把申請材料、畢業(yè)證書(正本)以及10張二寸照片寄過來,只要有可能,她馬上給大姐“先報名”。她說:“現(xiàn)在年齡大的,比較困難。保證人要自己找。等報好名再說。總之,要辦還是快點,否則政策總有變化 。”9天以后,方詩寧剛到學(xué)校注冊,又一次催促大姐:“方詩嵐的材料盡快寄來,能早辦護照就早辦,不過要來的話,估計要明年了。今年恐怕擠不進,許多學(xué)校明年四月份前才批,因此自己要抓緊,聽說法務(wù)省現(xiàn)在又有新規(guī)定,今后總越來越難。”

方詩寧是個有心人,一方面寫信催大姐寄材料,另一方面,她琢磨著怎么才能辦成功。她知道,大姐的最大障礙是年齡偏大。那一天,她拿出大姐的照片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大姐的黑白照片頭發(fā)式樣太老式了,照片里的人顯得“老相”。她寫信叫大姐去拍彩色照片,拍得時髦點,年輕漂亮點,以有助于簽證。
很快,大姐寄來了彩色照片與其他材料。方詩寧認真核對了材料,把材料交給林執(zhí)序。她拿出10萬元日元作為大姐的報名費,請林執(zhí)序去給大姐報名。但大姐簽證的保人仍然懸而未決。
根據(jù)當時的形勢,方詩寧寫信告訴大姐,成功率只有50%,希望方詩嵐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果然,方詩嵐的材料被拒簽了,方詩寧繼續(xù)想盡辦法為大姐辦赴日本的旅游簽證。

錢的誘惑
日本打工苦,沒完沒了的深夜,沒完沒了的勞作侵吞著生物鐘顯示的睡眠時間。
日本打工悶,方詩寧信中寫到了日本留學(xué)生中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一個人在家,總覺得孤獨,這種孤獨感在國內(nèi)的人永遠體會不到的。”
日本打工郁,方詩寧生性敏感,到達日本不久,她就從日本人的舉手投足間、言談微笑中覺察到“被人看低”的生存狀態(tài),她總因此而郁郁寡歡。1989年5月中旬,她第二次回國后重返日本,從來“報喜不報憂”的好女兒忍不住告訴父母:“一回到日本,又開始做下等人,非常的不習(xí)慣。這種感覺比上次回國還強烈,主要是這次玩得好,吃得好,又跟你們大家見面很是高興,所以這一陣子情緒不好。”
既然如此,何必赴日?
方詩寧的書信提供了答案。1988年9月11日,星期天,林太太帶方詩寧去看東京銀座。方詩寧邊走邊看,感嘆著銀座與上海南京路之間的巨大差別,驚訝于銀座商品的高檔與昂貴。不久,她寫信給父母親說,現(xiàn)在拼命賺錢,“以后肯定買得起”。她對在日本打工賺錢信心滿滿!
9月19日,方詩寧生日,她獨自點亮蠟燭慶祝生日,心中許愿:“一人闖天下,總會碰到許多困難,解決困難的辦法靠得是頭腦冷靜機靈,年紀輕,吃點苦沒什么,赤手空拳闖世界將來定能發(fā)財,你們信嗎?”她還遙望上海,想象著“今天可能你們大家也在吃蛋糕,為我將來能發(fā)財而干杯,是嗎?” 方詩寧是一個孝子,她知道“有了鈔票過日子非常舒服,”她要為這一目標而奮斗,讓爸爸媽媽也享享福。她在信中告訴家人“相信我總會有這么一天。我會成功的。”
1988年9月29日,東京地震,她寫信說:“我可能死在東京了,開開玩笑,媽媽不要怕,我鈔票也沒賺到,怎么可能死呢?”11月20日,方詩寧打電話給美國的二姐方詩婉,方詩婉問方詩寧去不去美國,方詩寧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
她問我目前想不想去美國,我說等掙了錢再去。她也問起了方詩嵐的事。她說若有什么困難,打電話或?qū)懶哦伎梢裕€問我經(jīng)濟上要不要幫助。我現(xiàn)在與她一樣,自食其力,可能我掙的錢比她還多,因為日本普遍的打工收入要比美國高得多。
在此后的書信中,方詩寧仍不斷強調(diào)錢。她知道,“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錢”;她說,“在國外,錢是關(guān)鍵,有錢,什么都好辦,錢的重要性我認識得相當清楚。”
方詩寧打工剛滿一個月,就收到了打工工資計15萬日元,根據(jù)當時的匯率,約合人民幣7000多元。那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1983年10月,上海女孩雙玉在香港打工,第一個月拿到工資收入1200元[1],錢在手中,雙玉欣喜若狂。那時候,在上海即使研究生畢業(yè),每月的工資也不到100元。相比之下,天差地別,日本成為打工人的天堂。苦點怕什么,有錢就行!

在日本,除了打工收入以外,還可能有其他的賺錢機會,方詩寧的書信中曾幾次討論賺錢的可能性。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會刻印章,方詩寧在日本找到了幫助父親賺錢的機會。
1989年5月17日,她寫信問父親:
有一件事我想問問爸爸,刻圖章的石頭是還有“石昌”這種石頭,日本人很喜歡。若連盒子一起買一個生肖的石頭大約多少錢,可能的話,刻些圖章賣給日本人,很多人叫我打聽。能掙點錢也好。爸爸你說是嗎?來信時評有詳細地談些這方面情況,因我什么都不懂。
在同一封信里,方詩寧還讓父親打聽熊膽的功效、價錢,希望做熊膽生意。
錢是誘人的,卻不能“當飯吃”。
1980年代,中國人仍生活在缺米、少油的短缺經(jīng)濟中,渴望著自由采購的日子。日本提供了這樣的機會。1988年9月19日,方詩寧剛到日本不到1個月,就體驗了難以置信的“購物天堂”:
吃的東西我非常習(xí)慣,跟中國的差不多。買菜的超級市場樣樣有,全是很新鮮的,從干點心、面包、冷飲、飲料、蔬菜、葷菜、香煙、油鹽醬醋、水果、日用品一直到衣服化裝品、文具,凡你想要買的,這個超級市場都有,非常方便,離我的住房又很近,有鈔票過生活非常愉快。
除了各種日常生活用的食品、用品,方詩寧更被從來沒有見過的漂亮冰箱、彩色電視機、復(fù)雜的音響設(shè)備、洗衣機、自行車等等高檔消費品所震撼。有趣的是,在東京,打工人竟然可以“揀”到這些高檔消費品。
1980年代,一旦有人從日本回來,消息總像風一樣迅速傳遍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一時間,多少雙眼睛投向林林總總的日本商品,嘴里還不時發(fā)出“嘖嘖”的贊揚聲……
1989年3月17日,方詩寧在信中寫到了辛苦打工的目的:
……昭陽電話里和信中都說起你們倆人鬧矛盾的事后,我足足悶了一天,這次大姐又提到,看著信中的一段,我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知你們倆是否理解我現(xiàn)在的心情。對我來說,你們兩人的和睦是異常重要的,我覺得夫妻之間有矛盾是正常的,不能講一些要“分開”之類的傷感情的話。你們倆都上年紀了,我們又不在身邊,更應(yīng)該相親相愛才是,這樣也可以使我們放心。要是二姐知道了,也一定會不放心的。我們出國一個目的是為了將來,為了生活得更富裕更好。另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為了你們能在晚年時過得幸福美滿,盡我們的一片孝心。不是我說你們,你們倆人現(xiàn)在的脾氣越來越不好,兩人是其中一個發(fā)脾氣,另一個就應(yīng)該謙讓,忍耐一下,這樣就少了很多矛盾。爸爸你現(xiàn)在忍耐的程度湖北省象以前那樣,動不動就發(fā)脾氣,上次我回家,媽媽告訴我東山這事,因為媽媽哆嗦點,你就不高興,這樣很不好。兩人不和好的時候,想想對方對自己的好的時候,就應(yīng)平靜下來。我們?nèi)齻€女兒脾氣很象你們倆。記得我小時候,爸爸你常告誡我要學(xué)會忍耐,現(xiàn)在一人在外,總碰到不順心時候,忍耐二字立刻在我腦子 里出現(xiàn)了,學(xué)乖了許多。若你們倆要分開,在外奮斗的我們都會覺得沒希望了,再奮斗也沒意思了。我們的情況總是趨向于越來越好,總要把我們的家庭搞得越來越好,你們倆說是嗎?我們雖然很不容易地在奮斗,但想到有你們身體,為了你們,再苦點也心甘情愿。這是我的內(nèi)心話。你們把我們?nèi)齻€女兒養(yǎng)大不是一件易事,作為我們來說,對你們盡孝心是我們的應(yīng)盡義務(wù)。所以以后我不希望再聽到“分開”兩字,好嗎?你們知道嗎?
方詩寧赴日打工,只為將來幸福美好的生活。那么,幸福美好的生活在哪里?在日本嗎?
(作者:張樂天,復(fù)旦發(fā)展研究院當代中國社會生活資料中心主任、復(fù)旦大學(xué)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xué)院教授)
*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節(jié)選刊發(fā),文內(nèi)人物均為化名。
[1] 張樂天編,《南方來信》,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3年9月第一版,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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