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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世界被折疊成像素:非虛構寫作如何刺穿時代的創面|翻翻書·書評

在這個被互聯網重構的時代,信息洪流正飛速重塑人類的感官邊界。當我們沉溺于即時通訊的快感,真實觸角卻悄然退化——那些與我們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瞳孔里或許倒映著時代的裂痕,唇齒間或許封存著驚心動魄的往事,他們近在咫尺,卻在算法編織的繭房里,淪為數據流中模糊的像素點。
當異化的現代秩序不斷擠壓真實空間,非虛構寫作正化身一柄鋒利的手術刀,它不僅要撕開流量時代的糖衣,更要刺破那些被短視頻濾鏡美化的現實創面。《單讀40·全球真實故事集Ⅱ》譯介“真實故事獎”2021年和2023年入圍作品中的六部,這里的聲音來自美國、毛里塔尼亞、伊朗、德國、西班牙、波蘭、緬甸和孟加拉國等地,議題涉及恐怖主義、刑罰、性侵、疫情、記憶政治、種族屠殺……這些故事拒絕成為社交媒體的情緒爆款,而是選擇以粗糲的質感,叩擊每位閱讀者的內心。
此前我們發起了「逃出“封閉站”,到達真實的邊界|翻翻書·送書」的征集活動,最后選出三位讀者寄送了這本書。本書將那些被算法折疊的生存真相,重新舒展在我們面前——這不是獵奇式的窺視,而是對生命肌理最虔誠的觸碰。
以下是他們的書評:

多大程度上,我們能夠選擇勇敢?
文|張欣
“真實”這個詞對我總是有著特別的魔力,也許是想要窺視的隱秘心理,也許是自覺讀懂了真實就一勞永逸地掌握了真理。我預料到了真實必將是殘酷的,但依舊低估了人類并不相通的悲歡給我的震撼。《單讀40·全球真實故事集Ⅱ》延續前作關于“真實”的追問,大大擴展了我對痛苦、掙扎、無奈等種種情感,當然也包括勇敢的感受力。
“有些事件會決定一個人生平經歷的寫法。”2003年夏天在關塔那摩的8個星期,是《“關塔那摩”把他們變成了什么?》中X先生和斯拉希的人生轉折點。911事件后,美國人綁架了斯拉希,情報人員確信他掌握著重要的信息,甚至能找到本拉登本人。在FBI審訊失敗后,X先生接手案件,開始對斯拉希進行為期八周的殘酷審訊。2016年,受害者斯拉希重獲自由,但選擇以寬恕作為復仇方式;2003年就離開關塔那摩的施暴者X先生則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后應激障礙,無法與自己和解。
“我恨我的國家讓我變成了這樣一個怪物”。《有罪之城》里有這樣一段描述,如果你能離開監獄,“離開監獄時,你將與入獄前判若兩人。監獄把人變成全新的生物:一些缺乏社會生活所需的理性和感性的生物。”
面對撲面而來的結構性暴力、肉眼可見的反抗代價和人性偏離,讓個體變得無知又無力。當難以消解的痛苦和絕望緊隨不放,我們有能力做出選擇嗎?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十字之下》的作者在父親自殺后,執拗地追溯父親被神父性侵的往事,“他的疾病和死亡塑造了我的整個人生。一年又一年,它們一點點滲入了我,又涓流而下,沉積在我的心底。”機構的腐敗縱容個人作惡,而受傷的除了父親和兒子,還有選擇咽下傷痛的大多數。《一位老師與大屠殺》中,因為宗教信仰問題,緬甸軍政府頒布了《緬甸公民法》,以此阻止羅興亞人獲得公民身份。自此,羅興亞人成了世界上單一國家內的無國籍群體。身份的喪失,激起了躲過大屠殺的羅興亞幸存者福圖的斗志,生出了令我們難以想象的毅力,有生之年致力于通過記錄歷史和開辦學校與之對抗。
《十字之下》的作者偶然發現了兩張明信片,得以追蹤父親被性侵的真相;福圖從小熱愛學習,幸運躲過了大屠殺,得以繼續與喪失的身份頑強抗爭。當然,能讓他們選擇勇敢直面的,絕不僅僅是偶然和幸運。
“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里的這段話時時提醒著我們,事實總是多棱的,歷史往往會被改寫,但我們不能忘卻。《波蘭的“記憶部”篡改大屠殺歷史》中,波蘭政府通過選擇性敘事,力圖將波蘭在猶太人屠殺中的共謀轉化為“受害者”形象,對記憶的篡改其實促成了對暴力的二次合法化。“全城一半的人都消失了,而你卻毫無記憶,這怎么可能?”以波皮耶拉為代表的新一代波蘭公民倡導人們更誠實地面對波蘭20世紀的歷史。《全球真實故事集Ⅱ》最后,收錄的是巴勒斯坦攝影師哈桑·阿爾扎寧用手機拍攝的人們流離失所的影像,照片中沒有題記,但那直觀的生存樣態,以絕對無法被忽視的姿態橫亙在我們眼前。
希臘德爾菲神廟上銘刻著“認識你自己”的箴言,對每個人來說必須直面自己的過去,才能真正認識自己和成為自己。我想,對國家和歷史來說,亦是如此。
《全球真實故事集Ⅱ》猶如一臺聚焦人類創傷史的引力透鏡,將在歷史敘事中湮沒的生命重新聚集為可見的光斑。《全球真實故事集》中有這樣一句話,“你必須為那些正在從歷史中被抹去的事物戰斗”,人們必須在善與惡中保持對真實的忠誠,所有對真理的熱愛都來源于此,所有對生而為人的感激也來源于此。《全球真實故事集Ⅱ》通過“靠近現場”向真相無限靠近。也讓我更感同身受于漢娜·阿倫特所說的,“我想理解,理解意味著審視并有意識地承擔我們這個世紀強加給我們的負擔——并且是以一種既不否認其存在,也不在其重壓下沉淪的方式來這樣做。簡而言之,理解就是以不偏不倚和專注的方式面對并抵制現實,無論它看起來是什么樣子。”

這些故事,在紙上流血
文|大壩誰修哈
《全球真實故事集Ⅱ》延續了前作對“真實”的苛刻追求,但它的野心不止于記錄——六篇“真實故事獎”的入圍作品,如同六把解剖刀,剖開制度性暴力在不同文明肌理上留下的慢性潰爛。書中那句“你必須為那些正在從歷史中被抹去的事物而戰斗”,恰是全書的精神注腳:這里的“戰斗”并非英雄主義的吶喊,記者們用文字記錄調查,傳遞追問,甚至,他們用沉默的方式,直立于“在場”的現實場域,對抗篡改集體記憶,施加系統性暴力的巨大力量。非虛構寫作常陷入一種倫理困境:將現實寫入故事,是否必然會犧牲其混沌本質?本書關塔那摩的故事給出了答案。施虐者X先生與受害者斯拉希的對話(“我家的門向你們敞開”與“他仍是有罪的”的對峙)暴露了暴力邏輯的自我循環——當“反恐正義”成為施暴的許可證,加害者與受害者就共同淪為了創傷的囚徒。這種敘事拒絕善惡二元對立論,正如豆瓣書評所言:“對真實的寫作踉蹌于現實的孔隙間”,而正是這些“孔隙”保留了人性的不可通約性。

全書以空間為線索,揭示暴力通過制度、記憶與日常實踐完成再生產的過程:
關塔那摩與埃溫監獄:前者是“法律例外狀態”的產物,后者則是規則過載的樣本。關塔那摩的酷刑以“國家安全”之名合法化,而埃溫監獄中囚犯需付費租床位,將生存異化為資本游戲——二者共同證明,暴力一旦被系統編碼,便會自我增殖。
波蘭的記憶政治:官方通過“國際義人”稱號將屠殺共謀者重塑為英雄,實則是以“國家尊嚴”為名對歷史進行整形手術。當記憶成為權力工具,遺忘便成了新型暴力。
羅興亞人的無國籍狀態:緬甸政府以“主權爭議”為幌子實施的種族清洗,暴露了現代民族國家體系對“非公民”的系統性排斥。書中薩拉·A. 托波爾的發問振聾發聵:“若連身份都被剝奪,幸存者該如何重建生活?”
這些案例構成一幅暴力拓撲圖,它們看似分散于不同時空,卻共享同一種邏輯——暴力將人異化為可被處置的客體。

書中靳錦的《媛媛的旅館》與巴勒斯坦攝影師的手機影像,提供了另一種真實維度。柬埔寨詐騙從業者的灰色生存法則(“我是被騙來的”與“我再也不來東南亞了”的謊言循環),揭示了貧困如何將人逼入道德模糊地帶。而哈桑·阿爾扎寧的攝影則證明:在流離失所中,手機鏡頭成為最后的抵抗武器——當文字被審查、刪除,影像便成了存在的證詞。
這種記錄本身即是一種悖論:記者既需逼近現場,又必須警惕自己成為暴力的二次消費者的危險。書中尼娜·希克寫父親被性侵的往事時,選擇以教堂光影隱喻創傷,而非直白渲染痛苦,正是對“真實”的敬畏——有些真相只能以曲折的方式表達。
可以發現,書籍設計本身即是一場敘事:封面交錯的白色封條如同撕下的創可貼,露出血痕般的章節標題。這種視覺語言與內容形成互文——每一篇故事都在揭開幕布,而幕布之下仍是新的遮蔽。正如波蘭篇所言:“歷史整容術比子彈更致命”,當暴力的痕跡被精心修飾,書頁便成了最后的墓志銘。
合上書頁時,靳錦的“此刻我們漂在河上,遠離所有的岸”成為最貼切的隱喻。這本書并非答案之書,而是一面棱鏡:它折射出世界的裂痕,也照見讀者自身的無力。我們或許都是共謀者。在真相被算法與口號肢解的時代,《全球真實故事集Ⅱ》堅持了一種老派而珍貴的信念:記錄即反抗,記憶即救贖。“你必須為那些正在從歷史中被抹去的事物而戰斗”或許戰斗的方式,就是讓這些故事能夠繼續在紙上流血。

類似的困境,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嗎?
文|祁巨昆
人的困境有兩個方面,內心的困境和外界的困境。一個精彩的真實故事,作者設置的困境往往是高強度的,能夠深刻揭示人性的復雜和矛盾,喚起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
《全球真實故事集Ⅱ》里,故事的主人公遭受著強度不同的困境,閱讀這些關于困境的故事并不輕松,甚至讓人感到壓抑。
在關塔那摩灣拘押營的故事里,“X先生”的困境來自內心:他曾對斯拉希先生施以酷刑,多年后仍“無法擺脫那一刻的陰影”,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惶惶不可終日。
如何才能擺脫這一困境?“X先生”選擇了與斯拉希先生進行視頻通話,但最終雙方并沒能達成和解。“X先生”沒有走出困境,依然活在自己的陰影之下。
在這個故事里,斯拉希先生究竟是無辜者還是恐怖分子,作者在一番努力調查之后,沒有給出確定答案。
如果斯拉希先生真是恐怖分子,“X先生”的困境會有所緩解嗎?
恐怕并不會。因為“X先生”的困境是在矛盾的人性里痛苦掙扎:是忠于國家,還是忠于自己內心的良知?
最終,“X先生”選擇了后者,他發出了一句悲劇性的獨白:“我恨我的國家讓我變成了這樣一個怪物。”這一刻,人性的矛盾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如切開的洋蔥,給讀者的情感帶來強烈的刺激。

在緬甸羅興亞人的故事里,福圖的困境來自外界:生活在一個不愿容納自己的國家,逃亡從未停止。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外界的困境給福圖內心帶來強烈的挫敗感,身為教師的他這樣問道:“如果有些人學到知識也沒機會實踐,那么自己的努力、父母受的苦,又為的是什么呢?”
讀到此處時,我彷佛感到文字變為了福圖的吶喊,跳出書頁,響徹空中,振聾發聵。
“對心靈的種族滅絕”,這是作者試圖總結福圖為何有挫敗感的外因,既精辟又讓人不寒而栗。在故事的結尾,作者連用六個問句,進一步反思福圖悲劇性困境的社會意義,其中一句這樣寫道:“福圖為了教育嘔心瀝血,但如果他永遠無法抗衡左右自己志向的力量,那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作為讀者,我認為還可以繼續問自己三個問題:類似福圖的困境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嗎?左右自己志向的力量是什么?如何抗衡這一力量?
在柬埔寨旅館的故事里,主人公們的困境則既來自外界,也來自內心:電詐從業者陷入金錢的貪欲無法自拔,逃離電詐園區卻無法立即回國,聯系上國內的家人卻遭遇冷漠對待;旅館老板媛媛曾與丈夫關系惡劣,沒有足夠的錢養活自己,又不愿回到家鄉;媛媛的女兒貝蓓渴望結交知心朋友,卻不知該如何處理人際關系……
這些精彩的真實故事已經由記錄變成文字,不會消逝在歷史里。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故事會變得更有力量,讓讀者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理解時代,理解世界。故里傳遞出的信息可以化為彈藥,成為我們人類尋求擺脫類似困境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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