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渭北旱腰帶，彬州浩德農業有限公司總經理肖宗貴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種植蘋果。從最開始用自家的土地種植三五畝，再到2023年他流轉200余戶村民的土地開始規模化種植，今年58歲的他有著近四十年的蘋果種植經驗。

在當地，農民們根據節氣的變化來安排播種、施肥、收割等農事活動。近年來農民們發現指導農事活動的二十四節氣出現“時差”。“比如白露時節開始種冬小麥，近些年秋分就開始種；春玉米一般清明時節后種植，今年清明一直干旱，春玉米種了不到一半。”陜西咸陽彬州市農技中心技術人員張濤告訴澎湃新聞。

“今年前段時間升溫是特別快的，與往年相比，今年的梨花、蘋果花開得早，比往年大概能早一個禮拜。開花早并不一定是好事，春季氣溫波動性很大，遇到了前兩天的極端天氣，就會產生凍害。”肖宗貴說，果農們會根據氣象部門發布的預警提前采取防霜凍措施，但實際效果甚微。

四月上旬，一場被官方稱之為“歷史罕見”的持續性大風侵襲了我國北方大部分地區，與大風同時抵達的還有氣溫驟降。由于此前氣溫明顯上升，梨樹已提前開花，這次極端降溫給梨樹帶來了不小的凍害。肖宗貴看到周圍許多梨樹的花芯變黑了，“這說明凍壞了，凍壞的花不能授粉，梨的產量肯定會降低甚至有局部區域幾乎沒有產量了”。

肖宗貴在果園里查看果樹開花情況。受訪者供圖

蘋果的花期通常比梨要晚一些，但今年開花的時間也提前了近一周。肖宗貴提前給自家的果園灌了水，蘋果受這次寒潮影響不大，但他仍然擔心：“氣候越來越難以捉摸。”

村民們對自然現象有著敏銳洞察

對于四月初的“歷史罕見”大風，中央氣象臺首席預報員馬學款解釋說，此前華北地區氣溫明顯上升，而此次冷空氣勢力較強，冷暖氣團交接的鋒面氣壓梯度大，形成地面的強風。風力最大的時段往往發生在白天特別是午后，因為這一時段熱力條件較好，空氣上下層交換較劇烈，會將高空大風的動量下傳到地面，進一步加強風力。

傳統小農戶面對這種極端天氣幾乎是沒有抵御手段的。咸陽彬州市一位劉姓村民說，他們家的梨花大概有三分之一出現了黑芯，“減產是必然的”。

張濤說：“以前農業上講究疏花疏果，現在農民很少這么做，因為低溫凍害自然會凍死一些。”

2023年肖宗貴流轉了200余戶村民的土地開始規模化蘋果種植。

渭北旱腰帶是蘋果的優質產區，據陜西省統計年鑒數據，蘋果產量自1978年的9.92萬噸增加至2022年的1302.71萬噸。氣候變化使這里的蘋果種植風險加大。

中國氣象局氣候中心正研級高級工程師任玉玉介紹，1995年以后，蘋果生育期高溫熱害發生頻次有明顯的上升。1971-1994年，彬州市發生各等級高溫天數平均為3.3天/年，1995-2023年的均值為7.2天/年。其中高溫事件在1995年前每年大多不超過5天，近30年則多次突破10天/年，1997年有20天達到高溫事件等級要求；高溫熱害等級的事件在1995年前僅發生1天/年，近30年中有8天/年；嚴重高溫熱害事件在2017年發生一次。

村民們憑借個人長期積累的經驗，對季節更迭、氣溫升降、降水多寡等自然現象有著敏銳洞察，肖宗貴明顯感覺到，“近幾年蘋果樹的花期相比90年代能早個一禮拜的時間”。

他也提到高溫熱浪對農業的影響，比如六七月份是玉米盛花期，此時的溫度一般在25-30度之間，但是近幾年盛花期高溫達到35-38度，花粉曬死了，玉米棒出現了空心不結籽，大豆在花期曬死了也會出現空心，“農戶往往會以為是種子的問題”。

張濤說，近年來“西北暖濕化”趨勢顯著，當地降水總體上的確是增加了，但降水不均，跟農時不符合，比如正好要收麥子了卻一直下雨。

合作社果園管理員宗勝賢也說：“近幾年氣候一直不太穩定，雖然這么多年我們一直在觀測分析，但氣候的變化規律仍然難以捉摸。農業生產的收成呈現出明顯的波動性，一年收成良好，次年卻可能不盡如人意。溫度、降水以及各類氣象災害的環境因素，好像都在周期性變化，但這種周期卻難以精準預測與把握，這給我們的農業生產和生活帶來了諸多不確定性與挑戰。”

短期災害沖擊產生多方面長期影響

短期災害沖擊往往會產生多方面的長期影響。果農劉慶民說，霜凍作用時間相對較短，對當季蘋果的損害立竿見影，會直接凍傷果實，影響產量。冰雹影響則更為深遠，不僅會砸壞正在生長的蘋果，導致蘋果外觀受損、品質下降，賣不出好價錢，甚至還會對果樹的枝干、樹葉造成損傷，影響來年果樹的生長與掛果，讓果農在后續較長時間內持續承受損失。

豐收生態果業合作社負責人宗慶寶提到，“近些年開春氣溫低，倒春寒比較嚴重，已經連續兩年發生霜凍。2023年果樹黑星病導致瑞雪和富士這兩個品種品質下降，富士的單價從4元降至2.4元。另外，大風影響比較大，去年大風損傷了4000-5000斤的蘋果，大概兩萬元。”

肖宗貴說，近幾年3至4月氣候總體較為濕潤，但是時不時地有蟲災、旱災；除此以外，降水分布有些失衡，每年在作物不需要大量水分時，降雨頻繁且雨量充沛；而在急需水分的時候，卻又干旱少雨。近年來，冰雹災害雖有所減少，但大暴雨發生得越來越多。冰雹沖擊力巨大，會對果實類作物造成嚴重損毀，危害很大。

在應對氣候變化不利影響時，肖宗貴這類規模化經營者在資金和技術上更具優勢，他們通過水肥一體化管理，以及使用無人機等設施應對不利影響。他還購置了35臺防霜機投入100多萬，但這么大的投資對大多數農戶而言是難以實現的。

宗勝賢說，“我們合作社為了有效降低災害風險，前期已經投入了巨額成本，如防雹網建設等防護設施的構建與完善。雖然這些舉措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減輕災害危害，但從長遠發展的維度來看，災害所帶來的長期負面影響依然顯著存在，對合作社的持續穩定運營構成了嚴峻挑戰。”

向“氣候韌性建設”轉型

天氣預報、廣播等新媒體是果農獲取氣象信息的重要來源，氣象站會及時推送各類氣象信息，村民們據此提前知曉短期天氣變化，以便做好相應的防范與應對措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氣象災害對農業生產及日常生活的不利影響。

對于傳統小農戶，部分人通過生計轉型在適應氣候變化。在陜西咸陽西北部，面對近年來越來越不穩定的氣候條件，一些農戶通過增加施肥以及貸款等措施應對氣候災害，若遇上收成欠佳的年景，辛苦一年的收入往往難以抵消投入的成本，部分蘋果種植農戶基于成本收益的權衡之后開始增加玉米種植面積，轉向多樣化種植。

“傳統小農戶在堅守土地‘道義經濟’的同時，通過生計轉型積極適應氣候變化。但盡管如此，受限于資源可獲得性和技術能力，這些策略往往難以形成穩定的氣候適應體系。”陜西師范大學國際商學院副教授劉杰說。

劉杰認為，氣候變化背景下節氣時間偏移、物候期變化、極端天氣增加擾亂節氣規律等問題不斷凸顯。學界需要加強西北黃土高原、長江經濟帶、華北平原等重點農業生產敏感地區的區域氣候變化與極端天氣事件的時空變化特征分析，模擬未來極端事件發生的概率與強度，聯合氣象學、農學、生態學研究團隊，分析氣候變化對不同農業產業、作物物候以及病蟲害傳播的影響鏈，為長期氣候適應策略的制定提供科學支撐。

劉杰還建議，農村基層應對氣候變化理念應進一步從“防災減災”向“氣候韌性建設”轉型，充分考慮農戶所處的自然地理和社會經濟環境、氣候變化趨勢、主要作物類型和屬性、掌握的生產資源和生產經營模式等，提供差異化的適應措施建議，采取基礎設施建設與修復、高標準農田建設等前瞻性適應規劃，綜合提升氣候適應能力。

（本文劉慶民、宗勝賢、宗慶寶 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