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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倪軍:人要有終身學習能力,一張文憑無法像以往支撐那么多年
“我那時上大學,一張本科文憑可以管到我退休;十幾二十年前上大學的,本科文憑可能可以管十幾二十年。但現在一張本科文憑,能不能管一個學生畢業五年內不被結構性淘汰,都未可知。”

倪軍 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 供圖
時隔兩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又見到了倪軍。這位上世紀80年代從上海交大公派出國留學、36歲成為密西根大學終身教授的學者,近年來已把事業重心全部放在國內。如今,他的身份是上海交通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校長特聘顧問、溥淵未來技術學院院長,同時擔任寧德時代新能源技術有限公司首席制造官和工程制造及研發體系聯席總裁。
在上海交大溥淵未來技術學院的院長辦公室里,記者看到他隨身的背包里揣著原版書《Outlive》,書內布滿劃線句,機票做書簽,一本書連看兩遍,一遍精讀,一遍梳理,“時代變化太快了,我們希望學生有終身學習的能力,我們自己也要有。”
他最近想學健康領域的內容,這或許與學院最近的大動作有關。就在4月17日,依托交大醫學院、溥淵未來技術學院,全國首個“4+4+X”醫工交叉“MD+PhD”雙博士創新人才培養項目啟動,期望培養既能解決醫學、工學等重大問題、又能引領科技變革的“醫師科學家”“醫師工程師”和科技行業領軍人才。

2025年4月17日,“4+4+X”醫工交叉“MD+PhD”雙博士創新人才培養項目啟動。
在全國高校大行改革的當下,作為國內少有的實體化辦學的未來技術學院,培養面向未來的“領軍人才”,溥淵動作不斷:除去雙博士創新人才培養,自2023年起招募本科生、研究生,啟動“溥淵未來學者計劃”……
也有些事情沒變,比如倪軍仍在強調交叉復合型人才的培養,強調基礎科學的訓練、家國情懷等。和兩年前一樣,他也仍在兩城奔忙,一周一半的時間處理學院事務,一半時間赴寧德時代從事首席制造官工作。
倪軍坦言,未來發展具備高度不確定性,當下難以給出準確的定義,“但我想有兩個事是人類永遠要關心的,一個是地球的健康,一個是人類的健康。”學院的專業方向由此設為“可持續能源”與“健康科學與技術”。
作為一位深度橫跨教育與產業的新興學院院長,倪軍有哪些思考,他理想的人才培養路徑是怎樣的?近日,倪軍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
【對話倪軍】
大學的工程教育,普遍只有教、少有育
澎湃新聞:溥淵未來技術學院現在主要是兩個方向,為什么這么設置?
倪軍:學院于2021年5月批準建設,剛開始討論專業時,交大內部也做了好幾輪研討,要選代表學校的最好的方案,響應國家號召。
當時引發了全校高度關注,有的說6G是未來技術,有的說下一代渦輪機。但我覺得,其實大家能看得清楚的都不是未來技術,都是現代技術。

倪軍在未來技術學院建設工作推進會上。
15年之后什么是未來技術?我看不清。但我最后選了未來能源和未來健康,因為從大面上講,這是我們人類還能夠存在地球上的兩個永恒的題目,即如何保護我們地球的健康,以及如何提升我們人類的健康。但這兩個的特點就是,它是多學科大跨度的交叉的領域,所以我們溥淵做的第一個人才培養的特色,就是大跨度多學科交叉培養體系的建立。
這其實很難,但我們溥淵想啃最硬的骨頭。而且正因為難,我們覺得才有更多機會,培養我們真正需要的人。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人才培養里比較困難的地方是什么?
倪軍:我主要講工程教育領域的問題。在我看來,突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人才培養的創新能力欠缺。第二,目前大學工程教育,只關注了知識的傳輸,但忽視了學生能力的培養。我想這可能和對高校師資的考評不夠科學合理有關,你會發現現在很多老師都特忙,到急功近利的地步,想方設法“找帽子”、申項目。但對人才培養,尤其是本科生的人才培養非常不夠,上課好像變成了負擔。這一點上,英文就是education一個詞,但咱們老祖宗很聰明,把它變成“教”和“育”。但我估計咱們目前大學的工程教育,普遍只有教、少有育。
第三,咱們學科的設置太傳統,也太窄太細,不適合未來交叉復合型人才的培養需求。當然,這也和我們國家高等教育的歷史不是很長有關。比如我上世紀70年代在交大讀書,學的專業叫機械制造工藝及設備,但到美國交換時,找不到自己的專業,后來才發現它屬于一個大的機械行業里頭的一個細分支。
另外,咱們工程教育的課程體系設置和教師教書育人上,主要注重學生解題的技能,卻忽視了系統性思維的培養,忽視了對提出問題能力的培養。思維方式上,我們的人才培養里也缺乏批判性思維和邏輯思維能力的培養訓練和實踐鍛煉。比如,所有文獻都一定是正確的嗎,還是它只在某個視角下是正確的?
工程教育里最后一方面的問題,我稱之為“欺軟怕硬”。很多學生只敢在計算機里模擬仿真,但真要動手操作,搭實驗裝置、做實驗測試,他就會沒底氣。

終身學習很重要
澎湃新聞:所以在你的設想中,想培養怎么樣的人才?
倪軍:我們畫了未來科技創新領軍人才的畫像。第一個,他們應該具備跨領域的專業技術知識,做復合交叉型的人才。
結合我個人的教育背景(機械、計算機等專業),我希望這部分人才是π型人才,應該有兩個以上不同的專業領域。隔行如隔山,而跨一個專業領域,解決問題的思維方式、方法論和工具會完全不一樣。
另外,未來領軍人才需要有扎實的基礎科學功底。我們學院的定位是未來10~15年科技發展和產業的需求。但像15年前我們會用微信、自動駕駛、大模型嗎?科技發展太快了,我們不知道15年以后是怎樣的。
人才要具備什么樣的能力才能適應未來的發展?我覺得是扎實的基礎科學功底,是自我學習、跨領域學習、終身學習的方法和能力。等沒有老師了,你要自己想辦法,走進新的領域。
像我是學工科的,和生命健康沒關系,但我也要拿著書學習,我最近在看《Outlive》。
澎湃新聞:這書里面還夾著機票。
倪軍:飛機上有空看,機上有點抖,劃得有點亂。因為和我的專業不一樣,一遍肯定不完全懂,我把重要點劃出來后,看第二遍加深印象,邏輯關系也在腦內建立起來了。
我想強調,跨領域學習,而且是終身的學習,這種能力很重要。我1982年從交大本科畢業,那時候的社會,一個本科學位幾乎可以支撐到退休;但到后來可能,一個本科學的專業能夠支撐5~10年;但現在我認為我們學的專業支撐不了5年,如果跟不上社會的進步、科技的發展、知識的更新,5年以后被結構性失業掉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不要以為讀到博士、碩士就怎么樣了,終身學習很重要。
未來領軍人才還需要有創新的意識,創新意識里頭就有批判性思維,有邏輯性思維能力,如何發現、提出、歸納、總結問題。能夠解題的人很多,但是能夠把問題提出來讓大家去解,這種其實很難得。
打破“唯GPA論英雄”
澎湃新聞:人才畫像畫好后,學科體系怎么給他們搭建起來?
倪軍:我們第一年沒有學生,就是花了很長時間思考,知識體系如何合理布局,學科的精華是什么。所以要做課程體系的搭建,包括教材的重新編寫。因為是跨學科的,如果按簡單的現有教材對應著學,我們學生是4年畢不了業的。
我們整個知識體系有四大板塊。第一個板塊是基礎科學,包括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學、心理學這一類的。只要是在大健康或大能源領域,這些都是絕對需要的。到了大模型人工智能時代,這些基礎知識也能幫你利用人工智能做知識的整理,你也才有能力判斷大模型給出的東西是真是假。基本上大一到大二的上半年,我們搭建基礎科學的底子。
第二個板塊是人文社科類。一個完人,不能只有一個技術頭腦,也要看他的品德、家國情懷、對未來的抱負等。一個人能否成功,我認為要看他有沒有三個要素,ambition,passion,action。通過人文社科的學習,學生要知道自己不是簡單的一個工程師,而是可以大有作為,要有膽魄,對未來有夢想。人文社科可以提供一種價值觀,包括家國情懷、品德修養、韌性培養等。
第三個板塊是交叉學科,我們的交叉學科也是面向未來能源或面向未來健康領域的。根據學生個人的興趣愛好和未來對職業的規劃或志向,他可以是到高校、科研單位做科研;可以到產業,甚至獨創自己的企業做應用;或者到政府做能源、醫療衛生政策研究,關心國家的全民治理。根據每個人興趣愛好,我們在交叉板塊用交叉學科,來支撐他的發展。
我還想著重講自驅力,這對學生成才是很重要的。自驅力從哪來?就是做自己感興趣的、有意義的事情,那是你一起床就會想,“昨天沒做完,今天要繼續做”的事情;那是你哪怕周末放松的時候,靈感來了,也想趕快找個筆或手機把它錄下來的事情。其實,只要讓學生的興趣和目標一致,他的自驅力就會出來。
第四個板塊,是實踐創新的板塊。其實創新意識是蠻難培養的,所以我們希望打破本科生“唯GPA論英雄”的傳統的教育評估體系,把“第一課堂”和“第二課堂”的重要性擺平。
第一課堂是傳統課程,第二課堂有很多方面。我們溥淵的本科生會早早開始做科研,低年級就敢發頂刊。動手實踐不能等到大四,大四要考慮保研、出國、就業等,誰有心思來科研。我們希望以培養博士生的方式來培養本科生,大一我們就給他安排導師,帶學生看看產業是怎樣的,探討對未來的想法,早早喚醒他的意識,讓他自己動手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這帶來的成就感,會讓他的自信心早早建立起來。
我們更多設置開放式的課程學習。中國傳統的很多課,都是有唯一答案的。但用標準答案培養出的學生,久而久之就不敢創新了,被框死了。考完試幾個人一對答案,你第幾題選a還是b?一對都是a,他就放心了。久而久之,學生習慣性地認為,一定要有個標準答案的依靠才站得穩。
我們需要把那個依靠去掉。到實際問題中,沒有一個問題是有標準答案的,都是開放式的。開放式的課程學習可以通過第一team work,第二open ended problem solving,第三我們叫action based learning,在實踐中學習。你不只是坐在那只是學理論,而要把它用起來。
還有一個對創新很重要的,產教融合。所以我們建院就把寧德時代“拉來”,雙子樓正在建設,和溥淵未來技術學院到時用一條連廊相通,真正實現“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體化發展。

寧德時代—溥淵未來技術學院雙子樓效果圖。
補充一下,我們不想任何一個學生,因為家庭困難,影響他未來對社會的貢獻。我們有5個百分百,100%人人能拿獎助學金,100%入學就有導師指導,100%人人參加企業實踐,100%國際化交流,100%領導力的培養。
澎湃新聞:第二課堂的評價體系會不會不太好量化,如何做評估?
倪軍:是的,評價不客觀會讓學生覺得不公平,比如涉及保送名額有限,怎么選人?所以我們把它細化成差不多10多項內容,學生可以是其中任何一項很厲害。我們會有專家委員會來綜合評價,確保不會有單個評委對學生的影響太多。委員會以院內老師為主導,也可以請業界的來,評價學生的創新甚至創業等。很多朋友都愿意來,因為好苗子是很珍貴的,只要學生優秀,大家都愿意花時間來看。
學生也可以互相評價。幾人一組做課題,每人每禮拜輪流主導。到學期中、末評估時,互相匿名打分,看項目進展中誰貢獻最多。真正優秀的人大家都會知道。
這里頭還有一層用意,我們也希望培養學生的自信心和領導力。你要做一個領軍人才、創新人才,若沒有自信心,你怎么可能走沒人走過的路,想沒人敢想的事。這個非常重要。
人工智能要求學生更加會提問
澎湃新聞:產教融合這一塊現在高校談得很多,溥淵具體怎么做?
倪軍:產教融合確實是溥淵的一個特色。目前我們的學生在寧德時代、在聯影等企業的都有,做得好或不好的也都有。產教融合要注意的是,有些企業并沒有鍛煉學生的經驗,會把學生當作多一個勞力,當然,培養學生也不是企業該做的事。站在學院的角度,產教融合如果弄得不好,反而會把學生的興趣給打壓掉了,很可惜。
所以我們目前碩士研究生一年級在上課,二年級開始跟著企業實踐,安排學校導師和企業導師共同指導,既讓學生了解行業,又能讓他適當地成長。第三年的上半年來完成論文。我們本科生則主要用挑戰營的方式,參與企業實踐。
澎湃新聞:最近溥淵和醫學院推出了“4+4+X”醫工交叉本博貫通“MD+PhD”雙博士學位項目,有何意義?
倪軍:這個項目很重要。了解醫學、生命健康領域,就可以發現問題;另外又有PhD能夠系統性地開展科研,攻克一個個難關,“雙贏”。
“4+4+X”醫工交叉本博貫通“MD+PhD”雙博士學位項目依托了交大醫學院、溥淵未來技術學院的頂尖學科優勢,整合人工智能、生物材料、大數據等前沿領域資源,構建“課程學習-臨床實踐-科研創新-成果轉化-國際化培養”全鏈條的培養體系,根據培養進度我們會適度優化培養周期,做雙學位深度融合。
我們想做一些中國現在沒有的,比如治未病,探究以全生命周期健康為主的內容。而且生命科學領域會受地緣政治影響,我們認為未來的中國人民的健康一定要中國人自己去創新。所以去年我就跟交大副校長、醫學院院長范先群聊,一拍即合,接下來很快,兩院討論出培養理念、培養目標、課程體系、知識結構,包括臨床和科研和工程如何銜接,也得到了上級部門的支持。
在國外有“4+4+4”,美國是12年,一個4他可以學任何學科,一個4是MD,一個4是PhD。我們叫4+4+X,就溥淵來說主要是健康科學與技術專業,學生大一就可以開始到實驗室跟導師學科研的方法,科研早早介入,大二大三學生開始學生理學、心理學、細胞學等,我們把很多生命科學的科目放到大三大四,X可能是2可能是3。
這種人才當然會很辛苦,比別的讀醫的人多幾年,要有臨床實習、規培,要有效地把很多課程壓縮到前面,早早介入。但又回到上面的問題,其實這是一個精英的培養,所以選拔時要看他是否有志向。當然中間也有退出機制。未來中國的生命健康醫療領域的創新人才,希望能從這里面跳出來。
澎湃新聞:可能現在談教育,很難離開人工智能的背景來談了,你怎么看這層影響?
倪軍:首先人工智能并不是可怕的事。對我們溥淵其實是非常好的,我們本身有那么多東西要學,現在你只要教一些主干的知識體系,支干可以用AI幫它豐富,讓學生無處不在地學習。
但它只能是一個輔助,不能取代我們傳統教育。教和學也會由此有非常大的改革。
它要求學生更加會提問。如果只會問簡單的問題,或問題之間也沒有邏輯關系,AI給你吐出來的東西,你會不知道如何理解,真假無法判斷。所以我們要建立知識體系給學生,學生再依托于AI工具,做很多的自我學習。
我們的學科設置也要思考,哪些知識還需要花時間教學生,學生必須完全掌握領會它的內涵,哪些沒必要了。沒必要再讓學生再去學一些“死”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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