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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沒有“鄰家男孩”:跨境追星族經歷的“余震”?
飛機平穩落地泰國曼谷素萬那普機場之后,19歲的大學生金晗最擔憂的不是地震過后的余震,而是她特地跨境奔赴的男團演唱會可能會取消。她趕忙打開手機,發現希望還是破滅了。
她所追逐的這支韓國男團BOYNEXTDOOR(直譯為“鄰家男孩”,下稱“門童”)成立不過兩年,成員年齡在19~22歲之間,原定于次日開演唱會。她沒想到的是,官方通知演唱會取消沒多久,她就在機場看見了匆匆離境的男團成員們。
偶像走了,而大批與金晗一樣來自中國的“門童”粉絲卻因地震滯留曼谷,留給她們的是價格飆漲的返程機票、隨時可能來的余震、暫時無法聯系親友以及追星“失敗”的落寞。
這些粉絲大多較年輕,有一部分是未成年人。
“她們對哥哥的愛等不及成年了。”追星自媒體博主文鈺能理解女孩們追星的心情,她發現關注她的粉絲年齡偏小、“觸網”很早。而造星工業也迎合了粉絲逐漸低齡化的趨勢,制作公司會力捧年紀更小的偶像出道。
3月28日14時20分,緬甸發生7.9級地震,并波及泰國。這場地震,也震動了不少中國年輕粉絲們的理智與情感。經歷險境,她們也得以重新審視偶像,追溯自己追星的動機。
地震波及的
3月28日,當地時間下午一點多,23歲的李梨正在曼谷一家酒店的15樓和朋友準備出門。走出酒店房門的瞬間,她就感到“天旋地轉”,站不穩。經歷過地震的她,一把拉起朋友就跑,到了樓梯間,她看見住客們一個緊挨著一個往下跑。
在暹羅商圈逛街的七七此時正在商場二樓,還沒感覺到搖晃,就看到人群騷亂,所有人開始跑,她也拉著旁邊的朋友跑到了大街上。地震后兩個小時,市區的網絡很卡,“一條消息要發一分鐘才能發出去”。

李梨和酒店住客走到街道避震 受訪者供圖
李梨回憶,震后,大家在應急場所休息,“門童”演唱會取消的消息開始在粉絲之間傳播。她身旁的一些粉絲知道后急得哭出來。與此同時,在商圈附近避災的七七被票務代理提醒演出可能要取消。大約下午三點,她看見了主辦方發的演出取消通知,但該通知旋即被刪除。
當時,因為覺得曼谷不是震中,地震影響不大,七七和朋友還抱著演唱會繼續開的希望。直到下午5點左右,相關方面再次發布取消演出的通知。而這一次,通知沒有再被刪除。
當晚,“門童曼谷場取消”、“門童脫粉”等話題登上微博熱搜。地震及演出的突然取消,讓大量已從中國抵達泰國曼谷的粉絲被迫滯留,并要承擔額外費用。網絡流傳的視頻顯示,在機場,有粉絲對著男團成員用韓語大喊:“哥哥,我們怎么辦?”
當天深夜11點,“門童”組合微博超話主持人以七站聯合的名義(“門童”和團內六位成員的微博超話)陸續發布多條內容,涵蓋在泰粉絲互助、地震安全提示、機票信息,以及失聯人員信息統計等。
多位粉絲受訪時提到,中國國內粉絲應援站的援助是地震發生后尚能感到安慰的事。他們為滯留曼谷的粉絲們送來了食物和水等應急物資,還包車為粉絲提供從酒店到機場的免費接送服務。李梨覺得這讓很多滯留的粉絲感覺自己沒被“拋棄”。七七看到震后應援站24小時值班,出錢出力,幫助滯留粉絲。她覺得這些原先給偶像打榜投票的手段,一時間有了應急救援的功能。

粉絲站為李梨所在酒店的粉絲們送來物資 受訪者供圖
金晗在地震發生后就打算改簽機票提前一天回國,當時手里還差800元,她向粉絲站求助,提供護照、演出門票、機票改簽信息后,她拿到了粉絲站提供的補助,最終搭上回廣西南寧的航班。
幫助女孩回家的,不只是粉絲群體。文鈺也在地震后用自己的賬號幫忙整理、轉發曼谷失聯粉絲的信息。她接觸到一些失聯者的家屬朋友,發現他們很焦急:親友失聯一兩個小時就會在網絡上發布尋人啟事。李元平時兼職做票務代理,演唱會取消后,她幫助了一個獨自去看演唱會的女孩找到返程同行的搭子,資助了另一個女孩1500元購買返程的機票。
因為害怕余震,當天深夜,七七看到所在的酒店大堂大概有100多個人,“都不敢上樓”。這家酒店離演出場館步行約十幾分鐘。七七和李梨都選擇住在這里,她們觀察到,當時酒店的住客里,約三分之二是來看門童演唱會的粉絲。七七提到,酒店住客大多來自中國,“都是十幾二十歲的追星女生”。
震后,七七一直在觀望返程的機票。3月28日下午看的時候機票是800多元,到了晚上7點已經漲到1900多元,“票價越漲越高”,她擔憂滯留期間的安全,狠下心買了票。
地震后,“門童”和其所在公司缺乏人文關懷被粉絲詬病。李梨注意到,演出取消后,深夜至次日清晨,該男團六位偶像在公司制作的專屬軟件“WVS”中發布了帖文,她感覺文案“像AI直接生成的”,內容不痛不癢,將粉絲承受的苦難輕描淡寫略過了。

“門童”一成員在WVS上的貼文 受訪者供圖
另外,她還記得,取消演出的通知發出后,后續相關措施并沒有馬上公布。直到4月2日,退票程序才公布,她和朋友交了幾十泰銖的手續費,申請了退款。
金晗算了一下,她此前一共為這次演出花費約6000元,其中門票占比不少,為2000元左右。粉絲們對這次演出的投入不止金錢。李梨提前一兩個月就陸續開始搶票、預訂機票和酒店、準備演出時的裝扮等,她還花大量時間制作了約50份應援物料。
“內心余震”
在得知偶像坐上飛機離開曼谷的那刻,李梨決定要“脫粉”了。
對她來說,“脫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李梨喜歡“門童”兩年了,最上頭的時候,她會買專輯、小卡、徽章等各種周邊,開通粉絲社區的會員。這次演唱會為了搶票,她專門花錢開通了搶票會員,能比其他人多一次搶票機會。
李梨最開始被“門童”吸引,是因為他們身上的“活人感”——“他們很熱情,也很珍惜粉絲”。金晗覺得他們和別的團不一樣,“會用更活潑的語言回應粉絲”。Boynextdoor可直譯為“鄰家男孩”,組合名稱奠定了其親民路線。團中六位少年就像青澀、清新的“隔壁班同學”,通過分享音樂和日常拉近和粉絲的距離。
K-pop,即“韓國流行音樂”的簡稱,也可以指代韓國流行文化。K-pop偶像團體以音樂風格多樣、形象精心設計、互動性強為特點。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晏青認為,K-pop的“魔力”在于其精心設計的多維吸引力契合青春期少女的需求,她們“追”的不僅是偶像,更是情感共鳴,以及對一種生活方式的投射。
文鈺觀察到,K-pop團體給粉絲提供了比較好的追星體驗,偶像跟粉絲的互動也很多。“簽售會、演唱會,線上視頻見面的機會,只要你花錢,這些東西都可以得到。還有個軟件叫‘泡泡’,偶像平常會在里面隨機回粉絲的信息,粉絲就會覺得跟偶像非常貼近。”
比如日常訓練之外,“門童”成員們經常在社交媒體或粉絲官方社區與粉絲互動。此前,有粉絲曾問過“門童”成員韓東旼:“如果世界末日來臨,一定要帶走的是什么?”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你(指粉絲)”。
低齡化偶像和粉絲的“雙向奔赴”之所以會發生,在晏青看來,一方面韓國偶像產業競爭激烈,培養周期縮短,通過營銷快速打造人設、吸引眼球更有效率。另一方面偶像產業正從“藝人經濟”向“情緒經濟”轉型。當然也跟粉絲的需求轉變有關,當下粉絲更看重“陪伴感”和“情緒價值”,而非純粹的舞臺實力。
然而地震發生時,暖心“寵粉”的偶像似乎背離了“人設”。當金晗在機場遠遠看到“門童”匆忙離開,她感到十分不滿和憤怒,“有一種我們被拋棄在這個地方的感覺”。
曼谷演唱會,是“門童”組合首次世界巡演中的一站,對粉絲來說意義重大。七七在出發前一個月就開始期待,對她來說,追線下演唱會是一趟充滿驚喜的旅程,期待感會隨著時間的接近逐步提升。
沒想到在曼谷迎來的卻是驚喜破滅。七七不想逼自己立刻做一個決定,“其實就像談戀愛一樣,你要逼著自己突然不去喜歡一個人也很痛苦,就先放著,但我個人肯定是不會再繼續看他們了”。李梨決定脫粉了,“肯定是沒有辦法再追下去了”。
金晗經歷這件事后,對追星的態度有了些改變。“(偶像)好的一面,不過是喜歡他們的人的‘幻想’,未必真實,之后我會把真心轉移到自己身上。”她覺得追星本質上就是花錢取悅自己。
不少粉絲覺得,如果主辦方沒有刪除第一時間發布的公告,也不會導致那么多粉絲措手不及。被滯留在機場,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精神上都給她們造成了損失。而“門童”成員走得“一聲不吭”,事后的道歉也是“輕飄飄的”。
粉絲崩潰,是因為情感投入與心理期待有落差。晏青認為,“粉絲往往將偶像視為精神支柱,投入大量時間、金錢甚至跨國追隨,期待通過演唱會獲得情感回報。因地震取消演唱會,偶像搶先離開,粉絲可能感到被‘拋棄’,偶像形象自然就崩塌了。”
未成年人跨國追星的風險
3月28日晚,演唱會確定取消后,不少在泰國的“門童”粉絲因通訊設備中斷和家人朋友短暫失聯,有熱心網友建立了名為“bnd曼谷”的互助表格,幫助她們盡快取得聯系。
表格中顯示的“失聯”人員,大多數是平均年齡在20歲左右的年輕女孩,未成年人占比約在三分之一。
不過,有粉絲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共享文檔一開始可能存在造假、造謠消息,真假難辨。3月29日凌晨,后援會協助進行核實工作。4月1日,官方后援會發布最終公告,“經核實,相當一部分失聯信息及所有死亡信息均屬謠言。”
4月4日,據《中國青年報》報道,中國駐泰王國大使館稱:“自3月28日緬甸地震發生后,中國駐泰使領館迅速了解核實在泰同胞受地震影響情況并提供協助,截至目前未發現與地震相關的中國公民被困、失蹤和傷亡問題。”
李元今年19歲,地震后幫助了一個曾向她買票的16歲女孩小晴。這是小晴第一次獨自出國看演唱會,剛下飛機便得知演唱會取消,她就一直滯留在機場。3月28日晚上11點半,李元接到了小晴的求助電話。
小晴一直重復說自己很害怕,不知道該怎么辦,想回家。“感覺她已經極度恐懼了,有點迷失方向的狀態。”最后李元幫她找到了也是去泰國看演唱會的成年女孩,陪著小晴一起回國。
小晴出國前,曾多次與李元溝通。李元今年2月也去過泰國看演唱會,因此,她把過海關、看演唱會、出行等注意事項以及泰國的游玩攻略都分享給了小晴。“未成年人過海關可能會被海關詢問;住酒店的話,有些酒店需要出示家長同意書。”小晴出國的事情,已經告知父母,“如果沒有突發情況的話,她自己一個人是可以完成這些的”。
李元對于未成年人出國追星保持著一個開放的態度。她第一次出國看演唱會,也是在16歲。她十五六歲時已經從事藝術教培的工作了,有了一定的經濟能力。
李元第一次出國去了洛杉磯,她找到了一個非常有計劃和能力的成年姐姐作為“追星搭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看演唱會的過程也很順利。最大的困難是在辦簽證上,“第一次就被拒簽了,說我國內約束力不夠,第二次的時候還是遞交相同的材料,回答相同的問題,但第二次就給過了”。
回想自己未成年出國追星的經歷,李元認為,獲得家人支持非常關鍵,“在注意好自己人身安全的情況下,要及時跟家里人匯報行程,此外,不要自己單獨行動,要找一個靠譜的同行人。
但即使李元現在已經成年了,她也不愿意帶著“未成年搭子”出國看演唱會。“未成年小朋友什么都要靠父母,不可控因素太多了,我會有很大壓力的。”
“她們對哥哥的愛已經等不及成年了。”文鈺能理解未成年女孩追星的心情,她的工作是新媒體運營,自己在做追星賬號,她發現粉絲的年齡都普遍較小,她們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頻繁接觸網絡了。
晏青教授認為,“追星族的低齡化,是數字時代媒介使用低齡化的產物。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讓未成年人甚至幼兒都能接觸偶像內容,而K-pop的視覺化、情感化設計對未成熟的心智有天然吸引力。”
文鈺也覺得,“整個K-pop體系,從偶像到粉絲都很年輕。愛豆一開始的定位就是針對青少年的,整個體系都是這樣運作的。”
對于未成年人跨國追星,晏青表示,這種行為展現了低齡粉絲的自主性和全球化視野,出國追星可能拓寬她們的眼界,帶來獨特的成長體驗。但另一方面,未成年人心智尚未成熟,出國涉及經濟、安全和心理等多重挑戰。缺乏家長陪同或理性規劃,可能會面臨金錢浪費、行程風險、情感失控的后果。
3月28日晚上,李元打開手機,看到小晴在機場給她發的最后一段話:“我在家里也是掌上明珠,但‘門童’眼里,我的愛一文不值。沒人知道我當時有多崩潰。我現在在機場坐著手抖得很厲害,給你發這段文字其實非常難。我為什么要承受這一切?我現在立刻馬上想回家!”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李梨、七七、金晗、文鈺、李元、小晴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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