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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的小姨,成為睡在墓地的“瘋女人” | 鏡相

封面圖源:《風中有朵雨做的云》
作者 | 黃旭東
編輯 | 柳逸
【編者按】
鳳英是當年村里第一批出走淘金的女人,是甩著大波浪、踏著高跟鞋的意象般的存在,也是如今眾人口中那位睡在墓地里的瘋子。鳳英的人生曾經無限接近于自己青春時的幻夢——離開農村、掙到大錢、嫁給愛情。但生活終究不是童話,而更像童話故事續集,總有很多“后來”。
后來,也許是目睹年輕的頭顱毀于鮮血,也許是愛情的幻滅、電商泡沫的破產,抑或是失去至親的孤獨,總之,鳳英瘋了。其中曲曲繞繞的真相早已無從知曉。在這個盛產“小姨文學”的大女主時代,我們如何注視鳳英的失落?“我”在她的眼眸里看見很多倒影。
(澎湃新聞·鏡相工作室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我聽過很多關于她的故事,人們說她瘋了,常常睡在外婆的墓地里。有時候,我不禁設想關于她的另一種結局,如果社會容許更多樣的標準,對失意者有更多包容和承托,她會不會能夠重啟人生,而不是最終走向譫妄?關于她的許多傳言我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個冬日的午后,我和懷抱黑羊的她隔著鐵網對望,枯枝在一片寂靜中墜落深潭,她的眼睛里倒映出無數個影子。

那個“瘋女人”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遠方友人的家里。
這是隔幾年才來一次的地方。需要倒兩趟車,乘大巴攀上山頂,搖搖晃晃三小時才看到人家。
這里人與山共生,丘陵的洼地生出團團聚集的樓房。一條水泥路經過門口,從這個山坳探向另個山坳,再斜斜墜入山下,匯入遠處的車流中。

我和家人提著年貨串門。起伏的路像橘子筋絡,延伸至各戶半開的門。路上紅色的鞭炮碎絮間夾雜著零星的火花,踩著進門時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
是尋常的拜年走訪,認不出的老人,不熟悉的鄉音。但每個人都堆滿笑,在寒冷的空氣中呼出白氣,互道寒暄與祝福。
她出現得極為突兀。
彼時,我正身處熱鬧的圍爐談話中,嗑瓜子聲、飲茶聲和談笑聲此起彼伏,一片祥和。
“砰”的一聲,門外突然炸開一串鞭炮。點鞭炮的人不知輕重,不少紅色碎屑飛濺屋內,沾上賓客的發間、袖口、衣領,甚至飛入茶杯。
煙霧尚未散去,一道影子大步跨過門檻,釘在屋內。朦朧間看不清來人的臉,只看到近乎光頭的板寸,灰棕色的短款棉襖。
“過年好??!過年好!”煙霧中傳出的祝福聲簡單急促,如孩童般清脆天真。不等主人招呼,那道精瘦的影子便跨入屋內,徑直坐在桌旁。
直到煙霧散去,我才看清進門的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人。她半倚在桌側,雙腿交疊,兩手放在腿間,身子佝僂著抖動。
看清來人后,我轉頭看向這家的主人阿婆。阿婆似乎被鞭炮聲嚇了一跳,面露一絲不悅,皺紋在蓬松白發的陰影中更深。但這不悅隨即散去,阿婆抿著的嘴舒展開來,客氣地招待這位不速之客。
“哎你來了啊,快看看,這是欣梅家的小孩,幾年沒來了!現在在大城市讀書?!?/p>
進門的女人這才發現還有陌生人在場,她滿不在乎地朝我瞥了一眼。我向她禮貌一笑,她卻迅速扭頭看向別處。
隨著女人落座,被打斷的談話繼續,眾人撿起適才的話題,閑聊家常。我也繼續和身旁的玉珍姐聊天——她是阿婆的孫女,長我六歲。距離上次見面已有三年,但我倆依然熱絡不減。女人進門時,玉珍姐正給我看她新做的美甲。但在這之后,玉珍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向旁張望。
所有人都輕松愜意,唯有女人局促不安。除了進門時的問好,女人沒再說過一句話。她雙腿交疊又放下,似乎在強迫自己安靜坐著,又急迫地想離開。但這樣的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喝了半杯茶后,女人猛地站起身,直直地走向門口,消失在門外。
桌上,半杯茶仍冒著熱氣,舒展的茶葉在明黃色的液體中緩緩沉入杯底。如此突兀的離開,讓房內陷入一段短暫的沉默。
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她瘋了幾年了,腦子里有點問題”。眾人這才收起驚愕,轉而露出八卦的面孔。屋內的話題繼續了下去,嗑瓜子聲、飲茶聲與閑談聲窸窸窣窣。不同的是,圍爐談話的主題變成了這個神秘的女人。

鳳英的故事
玉珍姐告訴我,女人有個好聽的名字,鳳英。
鳳英比玉珍姐大12歲,按照鄉土里彎彎繞繞的親戚輩分關系,玉珍應該叫鳳英一聲“小姨”。
看著鳳英長大的阿婆說,鳳英最初沒有瘋。她的母親因難產而死,父親則在鳳英三歲時一去不回。鳳英唯一的親人是她的外婆。外婆養羊,靠著十幾只黑羊把鳳英拉扯大。
在黑羊的咩咩聲中,鳳英從孤苦的嬰兒成長為膽識過人的少女。鄰里鄉親們說,鳳英看起來瘦小,但她什么也不怕:9歲時半夜翻山越嶺找回走失的羊,13歲時把咬了羊的蛇打死拎回家。他們還說,如果看見一群黑羊在山坡上游蕩著吃草,那坐在草垛旁捧著書的,一定是鳳英。
“這丫頭長大肯定不得了”,“鳳英丫頭慘嘞,就外婆還稀罕她”,“她外婆也不容易,女孩子家讀什么書,有什么用”……期待、同情、不解,外界評論紛紛擾擾。但外婆從不理會他人的聲音,只是日復一日地把上學的鳳英送到村口。
村口,外婆的影子倒映在夕陽下,日漸衰老。讀到初二,鳳英輟學了,她開始賺錢養家。
1998年,當“相約九八”的歌聲在春晚的舞臺上傳遍大街小巷,鳳英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獨自走出深山,去南方的城市里闖蕩。外婆沒有說話,只是再一次把鳳英送到村口,在她扎實的行囊里放上了一袋晾曬好的紅薯干。

鳳英來到了深圳,一頭扎進這座正在野蠻生長的都市。她在服裝廠打工,住在捱捱擠擠的女工宿舍里,一干就是兩年。狹小的房間里十二個女孩嘰嘰喳喳,窗外高架橋車來車往,整夜轟隆作響。懸著電線的燈泡搖搖晃晃,暖黃的燈光忽明忽暗。身邊女孩年輕的臉龐微微發亮,書本上的文字卻晦暗如蚓跡。
鳳英的床位對著唯一的一扇窗,高架橋的白光經過小窗的過濾后宛若傾瀉的月光,鳳英時常就著這白光看書。
一天,鳳英手捧書本,半夜瞌睡,不知不覺手中的書掉落在床。她驚醒,撿起書時發現窗邊有個人影。定睛一看,那人是睡在隔床的巧慧。巧慧似乎被窗外的東西吸引,半個身子探出窗外,一頭黑發散在身后飄揚。鳳英剛想開口詢問,一輛大貨車疾馳而過,幾乎蹭上廠區剝落的外墻。轟隆作響的同時樓房一陣痙攣,引起的震蕩像是整座房子正在嘔吐。
鳳英還沒從震蕩中回過神來,突然聽見窗口傳來一聲尖叫。她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手中的書驚落在地——貨車從窗前駛過,探出身子的巧慧來不及閃躲,迎頭撞上這龐然大物。巨大沖擊力下,巧慧的頭擦著貨車邊滾落在地,鮮血濺在白光里,像灑滿一片白綾。
沒人知道當晚巧慧為什么探出窗外,有人說她中了邪。
巧慧的死在工廠里引起了一陣轟動,但也很快平息。在城市如火如荼的發展下,年輕生命的消逝像一滴雨灑落大江,又像小魚在汪洋大海中探出頭。雖然當時激起短暫的漣漪,但很快便失去痕跡,消失在所有人的記憶里。
鳳英沒有忘記。她在城市里已經闖蕩了兩年,目睹被貨車撞飛的年輕頭顱后,她在驚嚇中奔逃回故鄉。

這是鳳英第一次返鄉,這時她并沒有瘋。但根據左鄰右舍的回憶,鳳英回來后性情大變。過了很多年,在鳳英瘋了之后,有人揣測她那晚被不干凈的東西上了身。但也有人說,鳳英那時驚嚇過度,腦子里有根弦斷了,這為十五年后的瘋癲埋下了種子。
一年后,鳳英再度南下,一走就是五年。
沒人知道這五年發生了什么,但鳳英寄給外婆的東西肉眼可見地越發昂貴。最初是新奇的糕點糖果,后來有絲綢褥子、毛皮大襖,再后來甚至有電視冰箱。顯而易見的是,在外闖蕩的鳳英每天都在思念外婆,一封封信件雪花般飛向深山低矮的土磚房,落款地址常常變化,深圳、廣州、北京、上海、杭州……這五年里,住在鳳英家旁邊的玉珍漸漸長大,上小學的玉珍常常為鳳英的外婆念信。在玉珍稚嫩的聲音里,外婆想象著參與鳳英的生活。
后來,外婆終于不用借由玉珍的聲音來想象鳳英了。鳳英給外婆買了支電話,土磚房里常常響起“相約九八”的電話鈴聲。盡管如此,外婆仍每天坐在家門口,看著人來人往,等待自己最愛的親人回家。
阿婆說,最初沒人認出來回來的是鳳英。大年三十下午,一輛陌生的白車攀過崎嶇的山路開進村里,一路粘連好奇者的目光,從村口一直引到那低矮的土磚房。在大家的張望中,白車停在了房前的曬坪上。車剛停穩,一位身著鮮紅大衣的女人就從車上跳下來,金耳環金項鏈在長卷發中晃眼奪目,高跟鞋踩在曬坪上噔噔作響。
這一幕已經過去了十九年,但玉珍仍然記憶猶新。她那時剛滿十歲,聽到車聲,興奮地跑出門。剛跑出院子,便迎頭撞上一片閃耀的紅色,這為她的童年留下難以忘懷的驚鴻一瞥。
鳳英在玉珍的心里種下了一份前往大城市的夢,但彼時的鳳英毫不知情。她朝圍觀的鄰里們點點頭,笑容燦爛,轉身走向坐在土磚房門口的外婆。外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站起來,臉上笑開了花。闊別五年,鳳英帶回了很多新奇玩意兒,一箱箱紅色包裝的年貨飛向平時照顧外婆的鄰里鄉親。這年春節,村子格外熱鬧。

“鳳英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說到這,阿婆頓了頓,喝了口茶,“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男人?!?/p>
時過境遷,幾乎沒人說得清這個男人的長相。住在附近的阿姨說,男人的頭發和他腳上的皮鞋一樣光滑锃亮。
男人只待了三天。大年初三,他開著來時的白車離開,轟隆隆的車聲從鳳英家蔓延到村口。阿婆說,自己喂雞時看見了車離開的場景,車尾四個圈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鳳英沒有和男人一起走,她在家待了三個月。每天一邊陪著外婆,一邊在電腦上鼓搗。自從鳳英回來,玉珍一有空就往鳳英家跑。她黏著這個從大城市回來的小姨,對她的一切充滿好奇。
每次玉珍來,鳳英都變著花樣般拿出新奇的糕點糖果,對這個黏人的小女孩笑意盈盈。鳳英說自己做的是服裝生意,只用電腦和手機就能賺錢。在鳳英這里,玉珍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電腦,她記得屏幕上令人眼花繚亂的圖片,醒目的顏色和數字一起跳動。
回望鳳英回鄉的時刻。彼時是2006年,中國正迎來第一波服裝電商浪潮。2003年,淘寶網在杭州成立。2004年,支付寶上線。粗放模式下大量個體賣家涌入,靠著流量紅利和仿單模式賺得盆滿缽滿,服裝電商行業發展方興未艾。
鳳英回鄉后也沒閑著。她叫來工人在外婆的土磚小屋旁建了一棟三層新房,外立面貼滿瓷磚,陽光照射下光芒四射。在當時,這是整個村里最氣派的新房。
在這之后,鳳英每年春節都會回家。隨著鳳英年齡漸長,鄰里鄉親們常常念叨著鳳英結婚成家,但鳳英總說不急。在一片質疑和勸告聲里,鳳英說自己不打算結婚,她追求的并非傳統家庭主婦式的生活。面對鳳英堅定的態度,這些聲音日漸微弱。外婆從不催鳳英,她一直站在鳳英背后,默默地注視和支持著她。
漸漸地,村里有更多年輕后生走出去。玉珍也是走出去的人之一。16歲時,玉珍跟著鳳英小姨來到杭州,待了一個月。
后來,玉珍和我細細聊起那一個月。我們聊天時,正逢互聯網上興起“小姨風”。玉珍說,那時候的鳳英可以說是“小姨”的理想形象——獨立女性,未婚,時髦,多金。就連鳳英的外形也很貼近,標志性的卷發,愛穿紅色。那是一種站在時代風口,以及處在人生順境時的蓬勃生命力。
但貼近鳳英的真實生活后,玉珍發現,鳳英的生活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時代之風并不會恒久地眷顧某個人,愛情在金錢下也變得不那么純粹。早期的服裝電商經營模式逐漸行不通,鳳英和合伙人男友之間的紛爭也日益加劇。當玉珍來到鳳英家時,鳳英已經和男友分手了。
這段時間里鳳英跑南闖北,忙得腳不沾地。最忙的時候,哪怕是凌晨,電話鈴聲一響,鳳英也會立馬披上外套奔出家門。
玉珍目睹了鳳英的無數個焦頭爛額的時刻和失眠的夜晚,她開始思考鳳英風光背后的代價。她心里隱隱浮現出一個想法——回鄉的時候,自己也需要像鳳英小姨一樣努力維持成功形象,才能證明自己走出大山追求新生活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類似的想法有時也會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不婚不育的女性必須像網絡上的“小姨”一樣光鮮亮麗,衣錦還鄉,才能證明自己走出傳統家庭模式的選擇是正確的么?我想,消費主義當然會宣傳成功的“小姨”,并在同時賣出無數“小姨”同款的大衣首飾?;蛟S,對這種成功形象的過度宣傳會形成一種微不可察的霸凌,壓在每個普通人的肩頭。
從玉珍的視角,當時的鳳英已經處于這種巨大的壓力之下。少有的空閑時刻,鳳英會向玉珍吐露自己的恐慌——她已經失去了愛情,更害怕失去這些年來苦心經營的事業。這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害怕灰溜溜地回鄉,成為一個失敗者。
玉珍看著鳳英的忙碌和狼狽,卻發現自己幫不上任何忙。她發現自己甚至可能會成為鳳英的負擔,深思熟慮之后,玉珍向鳳英道別,她回到了家鄉。
回到群山環抱的家鄉,時光也變得緩慢。鳳英的外婆還是常常坐在門口看人來人往,只是小板凳換成了躺椅——夏天一把搖扇,冬天一床褥子。陽光下,外婆逐漸衰老,年輕時的操勞讓她患上一身病,幾度住院。
玉珍后來和朋友一起去了離家更近的廣州。她和鳳英的聯系漸漸變少,只在過年時和鳳英見過面。她得知鳳英和男友又復合了,鳳英仍然處于壓力和繁忙之中,但日子正在慢慢變好。
一切似乎真的在慢慢好轉,轉折出現在十年前。
這年除夕,鳳英沒有像往常一般回來。
半夜,住在附近的阿婆被一陣汽車轟鳴聲吵醒。好奇心驅使她起身望向窗外——這年的冬天極冷,窗上結了厚厚一層冰花——朦朧間阿婆看不真切,只看到車燈照射下,一個女人在兩個人的攙扶下進了鳳英家,隱約聽見拐杖篤篤敲地的聲音和混雜在一起的人聲。
汽車沒有停留多久,車燈遠去后,村子重新恢復了寧靜。只是在一片黑暗中,風英家二樓的燈亮了一整夜。
大年初一,當新年的第一抹陽光照進深山時,村莊里喜氣洋洋。鞭炮聲和賀喜聲不絕于耳,家家戶戶房門大開迎客,但鳳英家的大門卻始終緊閉。
一大早,玉珍來到鳳英家門口放鞭炮,但無人出來迎接。玉珍沒有多想,她以為鳳英和往常一樣睡了個懶覺。一直到下午,玉珍發現鳳英家門前積了厚厚一層雪,紅色的鞭炮碎絮被往來的人踩進雪中,在夕陽余暉里流出淡紅色的雪水。
玉珍覺得有些奇怪,但她沒有時間多想。那年很多親戚來到玉珍家,她忙著和阿婆一起布置團圓飯。所有人都沉浸在過年的喜悅和喧鬧里,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小角落里無聲的崩塌。
后來玉珍才知道,鳳英這時候已經瘋了。
不幸接踵而至,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鳳英的外婆去世了。

玉珍再次看到鳳英,是在外婆下葬那天。鳳英的長卷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光頭的板寸。玉珍幾乎不敢認這個神情呆滯的女人。瘋了的鳳英或許已經不明白悲痛,她走在外婆的棺材旁,精神恍惚,時而嗤嗤傻笑,時而大聲喊叫。
外婆葬在了后山,倚著鳳英媽媽的墳。
村里還有其他鳳英帶出去闖蕩的年輕人,大家合伙操辦了這場喪事。玉珍問起鳳英瘋癲的原因。但在鳳英精神崩潰的時刻,沒有人陪在她身邊,也無從得知最終擊垮鳳英的到底是什么。
玉珍繼續問了很多人。這一年來和鳳英走得近的人說,鳳英的網店開不下去,近來都靠早年的積蓄過日子,撐不住了。另一個人說,開白車的男人背叛了鳳英,卷走所有錢跑了。
這是鳳英瘋了的真相嗎?
年代久遠,有人跑了,有人瘋了,有人死了。事實已經難以考證。
玉珍后來告訴我,這極有可能最貼近真相。她知道在鳳英心里事業和愛情的重要性,這一切編織成一個名為“成功”的幻夢。
從18歲到35歲,鳳英一點點走向這個幻夢。這種成功的標準由金錢和權力搭建而成。而在“成功”的陰影之下,有無數摔倒的、被遺棄的人。
在鳳英的故事里,我有時候想,如果社會對失意者再多一些包容和承托,當時失去金錢和愛情的鳳英會不會能看到更多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會不會在巨大壓力下保持清醒,而不是走向譫妄?或許并不是所有出走的“小姨”都能夠、都需要用金錢和權力來證明自己。
但沒有如果,也沒有或許。
玉珍說,外婆下葬后,瘋了的鳳英常常整晚睡在外婆的墓地里,直至今天。
在故事的最后,眾人一片唏噓。

我看見她的眼睛里倒映出很多影子
唏噓過后,有人轉移了話題,開始聊起其他家常。
這個春節玉珍家里仍然來了很多人,她和阿婆忙碌起來,下午三點已經開始準備晚餐。
我決定一個人出門走走。
今年這座深山里早早下起了雪,我進山時雪已消融,只有遠處的山巒帶著零星的白。
“真冷啊”,我心想,“但這冷意一定不如十年前?!?/p>
不遠處有棟三層樓房,旁邊的土磚房已坍塌大半。我知道這是鳳英和外婆的家。
我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沒有走近打擾。
村里唯一一條柏油大道就在門口。我順著這條路往下走,兩側低矮的民居鱗次櫛比,樓房簇擁處團出石階。幾叢芭蕉生長在石縫和黃土連接處,芭蕉葉下淡藍淡紫的小花鋪滿草叢,幾近爬上臺階。幾個小孩正圍坐在石階下,似乎在研究著什么玩意兒。我走近觀察,發現是一只殼碎了大半的蝸牛。
“無知無覺也是種殘忍”,我在心里默默想著。走過轉角,樓房背陰處出現了一條小路,蜿蜒至田野深處。

被某種力量吸引,我踏上這條雜草叢生的小路,順著田埂踽行。瘋長的野草淹沒了阡陌,腳下深深淺淺。
走了一會,我聽見遠方傳來咩咩的聲音。抬眼望去,幾只黑羊在田埂間探出頭,成片的梯田綿延至深山。
我正想走近這群黑羊,卻被一道及腰高的鐵絲網攔住了去路——它向左右兩側延展,看不到盡頭,叢叢菟絲子蜷曲在網間的斑斑銹跡上。
“看來是過不去了”,我心生遺憾,準備轉身離開。余光卻瞥見鐵絲網那頭,一道人影迅速從草垛旁立起。
“怎么會有人在那兒?”我頓感詫異。身處看不見盡頭的田野,背陰處吹來遠山殘雪的涼意,我心中的詫異逐漸轉為恐懼。我鼓起勇氣轉回去,發現從草垛旁站起的是個身著棕衣的女人——是鳳英。
鳳英靜靜站在野草瘋長的曠野里,懷抱一只黑羊,隔著鐵絲網與我對視。
沒有對話,也沒有人向前。不知何時,羊群停止了哞叫,頭埋在草里,只露出聳動的雙角與黑色的軀干。
四下寂靜,只有枯枝殘葉被風吹斷落進深潭的聲音。
遠方突然傳來幾聲哂笑,一顆石子被拋向鐵絲網的那邊。鳳英受了驚般往旁一縮,眼睛卻仍然定定地望著我的方向。
“瘋婆子又來摸羊了!羊要得羊癲瘋啦!”我扭頭尋覓聲音來源,發現是那幾個玩蝸牛的小孩。他們手里拿著石塊和爛葉菜把,正上躥下跳想往那邊丟擲。
我轉身制止,幾個孩子扔完石塊,嘻嘻哈哈蹦跳著走開。而待我再看向鐵絲網那頭時,鳳英已經不見了。
此時遮蔽太陽的云層終于飄向遠方。羊群繼續哞叫,田野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片坦蕩開闊。遠遠望去,除了羊群,并沒有其他生靈。鐵絲網在陽光下閃著光,四周又靜了下來,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我又在原地站了一會,沒有人出現。
最后,我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鳳英,想著我們的對視。
我在想,對視的時候,鳳英是清醒還是混沌的?我不知道,但我看見她的眼睛里倒映出很多影子。
我不禁想,在失去一切回到故鄉的那個夜晚,鳳英心中是否還尚存一絲理智,能夠跟外婆好好道個別?我更禁不住想,漆黑的漫漫長夜里,頭腦混沌的鳳英如何摸索到外婆的墳墓?而日復一日蜷縮在冰冷的墓地里,能讓她感受到過往的溫暖嗎?
那晚我做了整宿的夢,夢里有黑羊,有未融化的雪,有被搗碎的蝸牛,還有一雙黑眼睛里無數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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