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壽南先生，1935年4月生于南京市，祖籍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2025年2月6日病逝于臺北，享年90歲。臺灣大學歷史系畢業(yè)，政治大學政治研究所碩士、博士。王先生師從王云五（1888-1979）、嚴耕望（1916-1996）、浦薛鳳、薩孟武等先生，傳承實證學風，著作等身。曾任政治大學歷史系教授兼主任、政治大學文理學院院長、臺灣地區(qū)“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推行委員會執(zhí)行”秘書、臺灣地區(qū)“中國歷史學會”理事長、臺灣地區(qū)“中國唐代學會”理事長。主要研究領域為隋唐史、中國政治史、中國近現(xiàn)代史。

王壽南先生，攝于中正大學第五屆唐代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2000年11月18-19日）。

右起：王壽南、胡戟、張廣達、高明士。（朱振宏教授提供）

王先生勤于治學，勇于任事，待人誠懇，豁達樂觀，風度翩翩，有人比喻為“史艷文”（布袋戲主角）。其實王先生的父親是軍人，1949年初到臺灣連眷村都沒能住，只有依靠租房子度日。1958年，其父親突然因心臟病去世，沒有留下任何積蓄，母親是不識字的舊式婦女，弟妹又年幼，生活非常困頓。王先生當時大學尚未畢業(yè)，幸有機會以寫書方式半工半讀，兩三年間寫了十幾本書，才改善家中生活。

王先生先天弱視，由于長期大量閱讀，視力逐漸惡化。1968年獲得博士學位，當時近視度數(shù)高達1600度。但為撰寫研究計劃和學術論文，需要閱讀大量書籍和資料，高度近視使視網(wǎng)膜過度曲張，視力幾乎完全喪失。1997年，因為白內(nèi)障手術失敗，右眼完全失明，左眼視力也因白內(nèi)障惡化持續(xù)減弱，近乎全盲。2005年再因左眼白內(nèi)障急速惡化而失明。2006年，進入教會，受洗為基督徒。2007年，經(jīng)歷一場成功的白內(nèi)障手術后，恢復了左眼視力，人生重獲光明。

左起王壽南、莊申、李樹桐、劉燕儷、蘇瑩輝。（宋德熹教授提供）

三年多的失明期間，在夫人吳涵碧的鼓勵下，王先生嘗試用口述的方式寫文章，內(nèi)容以歷史分析為主，在《歷史月刊》發(fā)表，每月一篇，長達三年。其后將刊出的部分匯集成冊，成為《照照歷史的鏡子》一書，2007年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

眼睛復明后，王先生對口述的方式感到興趣，正巧臺北遠東福音會的廣播電臺邀請他上節(jié)目，于是就歷史文化、人生哲學和信仰問題做專題分析，每個月講兩次，大約講了一年。后來電臺負責人希望王先生講個“長篇”，像連續(xù)劇一樣，以歷史人物為主題，王先生乃決定講述武則天，故事性強，容易引起聽眾的興趣。結果在電臺共講了四十五次，最后將講稿匯集起來，出版《武則天傳》（臺灣商務印書館2013年；2024年改題為《成為女皇：武則天的一生》，由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其后陸續(xù)講述自己的故事，并包括三十多則真人真事、歷史人物的故事。主要在說明真實人生的體悟，并強調(diào)能夠“堅定希望，就能安定人生”的道理，無論遇到多大困難，希望能靜心以對。人生要追求成功，但追求成功要有一個火種，一個驅(qū)動力。這個火種和驅(qū)動力便是希望，借著希望的火種，人們才能擁抱成功。2017年，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改變?nèi)松幕鸱N》。

2017年2月，王先生開始在臺北中心診所綜合醫(yī)院洗腎，每個星期一、三、五要用四小時躺在病床上，接受血液透析，不能動彈。洗腎原是一項令人畏懼和痛苦的過程，四五個小時平躺，病人全身僵硬，有時還會有抽筋發(fā)麻、嘔吐腹痛等現(xiàn)象，但王先生很幸運沒有太嚴重不適現(xiàn)象。他利用每次洗腎時間，構思一個有關基督信仰的主題，在臺北遠東福音會做“光照系列”廣播演講。王先生共講了二十次有關基督信仰。2019年8月，將這二十篇講稿匯集成《天梯》一書，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

同為“光照系列”廣播演講，王先生再探基督信仰，闡明《圣經(jīng)》中的沖突與存疑，也是探究基督教的入門問題。王先生更以中國歷史事件做對照，并穿插生活中的故事與新聞為例，逐步推敲事件的背景、成因，解答基督徒心中想問但不敢問的問題，以及外人對于《圣經(jīng)》內(nèi)容的誤解。總共提出三十則探問。2020年12月，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光照：歷史學家對圣經(jīng)的30則探問》一書，也可說是《天梯》的續(xù)集，讓“心靈的光”（王先生稱為“靈光”）更加明亮。

2014年6月26日，中國文化大學召開第十一屆唐代文化國際研討會，王壽南教授主題演講，由高明士教授主持。趙晶教授拍攝。

王先生的學術論著，因眼疾之故，大致以2005年為分水嶺，可分為前后兩階段，前期是以筆寫，后期改用口述。前期的重要著作，例如：

由碩士論文修改完成的《中國歷代創(chuàng)業(yè)帝王》（1964年，2003年重印，2007年簡體版）。說明君主專制政治下，一姓王朝必趨滅亡，因之創(chuàng)業(yè)帝王相繼出現(xiàn)。中國古代政權轉(zhuǎn)移方式不良，補救之道，當使政權轉(zhuǎn)移作一合理的安排。本書分析歷代創(chuàng)業(yè)帝王得國的時勢、身份、憑藉、成功原因，以及是否能長期保持基業(yè)的關鍵。雖屬歷史，但鑒往知來，值得有“創(chuàng)業(yè)”志向的政界、企業(yè)界人士細讀與思考。

由博士論文修改完成的《唐代藩鎮(zhèn)與中央關系之研究》（1969年，1978年重印，2023年簡體版），是開創(chuàng)半世紀以來有關藩鎮(zhèn)研究課題的鉅著，享譽學界。指導教授為近代著名出版家和教育家王云五以及著名歷史學家嚴耕望。全書共分十章，對自唐睿宗景云元年起至唐亡為止之節(jié)度使、觀察使、防御使、經(jīng)略使等進行了詳細討論，敘述唐代中央政府對藩鎮(zhèn)控制力的演變。內(nèi)容豐富，資料詳實，附有唐代藩鎮(zhèn)總表，包含86鎮(zhèn)、藩鎮(zhèn)1333人，幾乎將唐代藩鎮(zhèn)網(wǎng)羅在內(nèi)，為唐朝后半期歷史研究提供堅實的指引。

宦官研究方面，著有《唐代宦官權勢之研究》（1971年）、《唐代的宦官》（2004年）。宦官是中國歷史上的特殊人物，在唐代政治史中，藩鎮(zhèn)跋扈與宦官干政是李唐王朝傾覆的兩大主因。此書即就唐代宦官權勢的演變及宦官得勢的原因加以分析，對宦官問題可獲得深入的理解。

由論文匯編而成的《唐代政治史論集》（1977年，2004年增訂本），收錄七篇論文，分別從中央地方分級、文官任用制度、中晚唐政風時事三方面進行有關唐代政治組織、結構的研究和討論。中央地方分級方面，包括《唐代的州制》《唐代的府制》《唐代的縣制》三篇；文官任用制度方面，包括《唐代御史制度》《唐代文官任用制度》二篇；中晚唐政風時事方面，包括《唐玄宗時代的政風》《論晚唐裘甫之亂》二篇。

由講義修改而成的《隋唐史》（1986年），是講授“隋唐史”課程必須參考的重要著作。

另外，自1978年起，先生主編《中國歷代思想家》叢書（25冊）。2007年，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典范人物》叢書中，寫過《孔子與孟子》、《秦始皇》等10本書。此外，還有主編多種叢書，不一一列舉。

先生寫過多篇其恩師王云五先生（號岫廬）傳略（1975年）。1977年起，又主編《岫廬文庫》（122冊），慶賀岫廬先生九秩壽誕。岫廬先生逝世后，先生編輯《王云五先生哀思錄》（1980年）、《王云五先生年譜》四大冊（1987年，2018年增修版），感念恩師不遺余力。

后期的重要著作，除前述《照照歷史的鏡子》《武則天傳》《改變?nèi)松幕鸱N》《天梯》《光照：歷史學家對圣經(jīng)的30則探問》以外，尚有《再站起來》（2010年）、《愛的恩典之路》（2022年）、《Yes， I do.我愿意：從相遇、相知到相守的伴侶相處方程式》（2022年）等。2023年，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王的學問：中國歷史中的君王論》，當是王先生最后一本專著。這一年除洗腎之外，又因跌倒而住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有語言障礙。2025年2月6日，終于走完人生的旅程，祈望一路好走。

2021年3月20日上午，假臺灣師大文學院會議室召開第十四屆唐代文化國際研討會，張廣達院士作“唐末五代親兵義子與伊斯蘭世界奴隸兵的同與異”的主題演講。（臺灣師大歷史系提供）

王壽南教授出席聽講，這是高明士教授所保存最近的一張照片，眼睛的確重見光明，精神抖擻。但因提早離開，不及和張院士合照。（臺灣師大歷史系提供）

王先生對國內(nèi)唐史學界的貢獻，即共同推動“唐代學會”的成立與發(fā)展。“唐代學會”正式名稱為“中國唐代學會”。其前身為“唐代研究學者聯(lián)誼會”，成立于1984年8月8日，迄今已有四十多年歷史。早在1983年5月28日，由羅聯(lián)添、王壽南等二十幾人作為發(fā)起人，假臺灣師范大學夜間部三樓會議室商討成立“中國唐代學會”，決議由楊承祖、邱燮友、王壽南、髙明士、胡傳安五人組成籌備小組。1983年6月20日函“內(nèi)政部”社會司申請籌備“中國唐代學會”（以下簡稱“學會”）。結果被以“目前全國相關性之人民團體已有‘中國歷史學會’，依據(jù)‘非常時期人民團體人民組織法’第八條‘同性質(zhì)同級者以一個為限’”之規(guī)定，駁回申請。1984年7月14日，籌備小組決議先依原定宗旨，成立“唐代研究學者聯(lián)誼會”。經(jīng)互推選出羅聯(lián)添為第一任會長。

1989年9月13日，“內(nèi)政部”社會司通過“中國唐代學會”之申請案。1989年12月10日，假臺北市文化復興大樓舉行“中國唐代學會”成立大會，計有李樹桐等四十三人與會，王壽南當選為第一屆理事長，高明士擔任秘書長。這是第一個獲得“內(nèi)政部”許可的中國斷代史學會。

1990年11月10至12日，在屏東墾丁青年活動中心，由學會與政治大學文理學院合辦舉行的“第一屆國內(nèi)（型）唐代文化研討會”。王壽南理事長開幕致辭。（宋德熹教授提供）

學會成立以后，定期舉行學術研討會，并無間斷，誠屬難得。這段期間，最值得懷念的研討會是1990年11月10至12日，在屏東墾丁青年活動中心，由學會與政治大學文理學院合辦舉行的“第一屆國內(nèi)（型）唐代文化研討會”。全體人員坐兩部游覽車南下，住宿在一起，同進同出，晚餐暢飲，歡樂一堂，成為最佳回憶題材。此次研討會，理事長王壽南強力支持，我是秘書長，負責聯(lián)絡。長輩蒞臨者如翁同文、李樹桐、昌彼得、蘇瑩輝、王民信、陳捷先等教授，香港有黃約瑟、劉健明教授，差不多網(wǎng)羅有關唐代研究的老、中、青學者，所以此次研討會亦可稱為臺港地區(qū)唐史研究學者盛會，無怪乎迄今會員們?nèi)越蚪驑返馈４舜握匍_研討會又同時發(fā)行《中國唐代學會·會刊》（以下簡稱《會刊》）創(chuàng)刊號。自此以后，《會刊》之發(fā)行，綿延不斷。

《會刊》自創(chuàng)刊號至第十期的編輯工作，在王壽南理事長協(xié)助下，由我和助理及研究生們一起奉獻學會而完成，都能于每年年會發(fā)行，提供較新的學術研究成果及學界動態(tài)。當時還沒有如同現(xiàn)代電子期刊資訊，所以頗受海內(nèi)外學界同好重視。其后各期，隨著理事長所在的學校負責編輯。《會刊》的編輯非常辛苦，尤其印刷費的籌集。由于受到種種條件限制，《會刊》有若干次無法于年會發(fā)行，但至遲可以在舉辦研討會之際發(fā)行。

另外，1992年11、12月間，編譯館主編，學會出版《唐代研究論集》，匯集已刊有關唐代研究論文，列入《中華叢書》，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發(fā)行，總共出版四輯。此四輯是由王壽南教授協(xié)調(diào)出版單位，我和助理及研究生們負責編輯，收錄諸論文均征得作者同意，具有一定水平的出版品。

我和王先生結緣，是1982年在《中華文化復興月刊》發(fā)表如下兩篇文章：

一為《日本孔廟·學校史跡探訪記》（《中華文化復興月刊》15卷4期，1982.04，頁51-61；亦收入高明士著，《中國教育制度史論》，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頁177-196，1999.09），二為《韓國孔廟·學校史跡探訪記》（《中華文化復興月刊》15卷5期，1982.05，頁57-66；亦收入高明士著，《中國教育制度史論》，頁163-175）。1980年8月至1981年7月，我獲得美國哈佛燕京社資助，赴日本、韓國進行研究一年。主要是考察兩地現(xiàn)存的孔廟（文廟）官學及書院，同時要了解這些廟學史跡如何與現(xiàn)代社會生活結合。回國后，撰寫這兩地的考察報告，發(fā)表于《中華文化復興月刊》，因而得以認識王先生。按，《中華文化復興月刊》是由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推行委員會主編，臺灣商務印書館發(fā)行，王先生擔任推行委員會執(zhí)行秘書約達十年，負責編輯叢書及單本文集多種。最令人注目的貢獻，是由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古籍今注今譯叢書（32冊）。

其次，1987年7月11日，筆者專著：《唐代東亞教育圈的形成》一書獲得“中國歷史學會”首屆金簡獎，王先生當是推薦人。此屆另一得獎著作為“中研院”近代史研究員王樹槐：《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江蘇省》。國史館館長朱匯森在《近代中國》60期（1987年8月）登載：《中國歷史學會第一屆金簡獎評審經(jīng)過報告》，對該學會設置金簡獎評審辦法以及上述兩書之內(nèi)容，有簡要說明。

值得一提者，我在臺大史研所指導的碩、博士生論文，常請王先生來口試指導，王先生評審非常嚴謹，學生受惠良多。

王先生經(jīng)歷九十寒暑，因眼睛先天性弱視，乃至失明。其后雖再獲光明，只能看到0.5，2017年以后再加上洗腎，可說一生為病情所苦。但王先生與眾不同，始終讓人感覺豁達樂觀，提掖后進不遺余力，眼疾未惡化前，每周都還能和友人楊承祖等教授唱平劇。從上面所述，可知王先生自上大學以來，筆耕不輟，失明以后亦然，這種毅力在學界誠屬少見。王先生《從黑暗到光明──記我的重生》一書（2008年），最后的結語說：“沒有遭受痛苦，就不能體會到快樂的真意，沒有經(jīng)歷憂患恐懼，就不能領悟到平安幸福的甜美。”從以上所述以及王先生的研究成果看來，已成為堅苦卓絕、奮斗成功的學人典范，祈愿典范長存人間。

附記

兩岸開放交流后，王壽南先生也開始與大陸學者進行交流。1990年8月，曾赴北京大學拜訪馮友蘭等教授。1993年，到西安陜西師大拜訪史念海、黃永年等教授。2025年2月6日去世消息傳到大陸，“中國唐史學會”副會長·武漢大學劉安志教授、廈門大學法學院周東平教授于同年2月10日微信朋友圈發(fā)布致哀。2月11日，“中國唐史學會”亦發(fā)布唁電。

——————————

附錄：王壽南先生代表著作

《中國歷代創(chuàng)業(yè)帝王》，1964年、2003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重印。

《中國歷代創(chuàng)業(yè)帝王》，2007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簡體版。

《唐代藩鎮(zhèn)與中央關系之研究》，1969年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出版、1978年大化書局重印。

《唐代藩鎮(zhèn)與中央關系之研究》，2023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簡體版。

《武則天傳》，臺灣商務印書館2013年；2024年改題為《成為女皇：武則天的一生》，由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簡體版。

《王的學問：中國歷史中的君王論》，臺灣商務印書館2023年。

《光照：歷史學家對圣經(jīng)的30則探問》，臺灣商務印書館2020年。

本于文原刊《中國唐代學會·會刊》第27期，2025年3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