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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美”、“脫丹”、“返歐”:被覬覦的格陵蘭島真能獨立生存嗎?
4月7日,格陵蘭島新一屆自治政府正式就職。此前,丹麥首相梅特·弗雷澤里克森在格陵蘭島自治議會選舉結束后,于4月2日至4日訪問了作為該國自治領地的格陵蘭島,傳遞了弗雷澤里克森代表丹麥政府力挺格新一屆自治政府和格陵蘭的明確信號。

當地時間2025年4月2日,格陵蘭努克,丹麥首相梅特·弗雷澤里克森(右中)與格陵蘭島自治政府前總理穆特·博魯普·埃格德(左中)沿街步行。 視覺中國 圖
由于特朗普多次公開表露“吞并”格陵蘭野心,來自外部的壓力咄咄逼人,弗雷澤里克森受到格陵蘭民眾的熱烈歡迎,此番互動營造了少有的團結氛圍,與前幾年陷入緊張的丹格關系形成鮮明對比。
在當下,現實威脅無疑蓋過了歷史恩怨,但格陵蘭并未放棄獨立的終極目標。然而美國的舉動給這個世界第一大島提出了現實的考驗:在北極之爭日趨激烈的21世紀,格陵蘭是否具有獨立生存的條件與能力?“緩獨”的主流觀點表明,格公眾同樣意識到這一問題,只是獨立的長遠目標到底有多遠,在新的局勢變數下就不得而知了。
首相抵格秀團結:現實關切壓過分歧舊怨
事實上,盡管格陵蘭長期是丹麥主權領土,但歷任丹麥首相不常跨越3000公里,前往視察位于北美洲的格陵蘭島。弗雷澤里克森擔任首相已有六年,目前有公開報道的赴格只有兩次(上一次是去年3月陪同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赴格首府努克,參加歐盟駐格陵蘭新辦事處啟動儀式)。
而弗雷澤里克森此次行程的目的,用她抵達后的話說是要“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支持格陵蘭”。在宣布這次視察的政府聲明中,弗雷澤里克森還“對格陵蘭人民和政治人物應對巨大壓力致以最深的敬意”。所謂的困境和巨大壓力,當前自然指向了覬覦格陵蘭的美國特朗普政府。
就在弗雷澤里克森視察格陵蘭不到一周前,美國副總統萬斯剛剛率團抵格,訪問位于該島北部的美國皮圖菲克太空基地,可見丹麥首相此番行程的政治目的。萬斯在格陵蘭期間發表講話,以丹麥對格陵蘭的安全、防務等方面“投資不足”為引子,再次鼓吹格“脫丹入美”,說該島“在美國安全保護傘下比在丹麥安全保護傘下會好得多”,弗雷澤里克森即刻以實際行動做出回應,可謂情理之中。
除了表達抵御美國“吞并”的姿態,弗雷澤里克森的另一個重要議程,就是與4月7日正式就職的格新一屆自治政府接觸、討論丹格未來的合作事宜。一個月前的格自治議會選舉中,五個進入議會的政黨有四個支持格陵蘭獨立,最終由三個“緩獨”派政黨(民主黨、因紐特人公共體、前進黨)和一個聯合派/保王派政黨(共同體意識黨)組建了四黨聯合政府。
上述四黨就“反對格陵蘭立刻獨立”具有基礎共識。新任自治政府總理延斯-弗雷德里克·尼爾森所領導的民主黨甚至在歷史上長期屬于聯合派/保王派,即便近年來轉換立場,也認為格陵蘭在可預見的未來內應留在丹麥王國框架內,將獨立視為循序漸進達到的終極目標。因此現階段丹麥政府與格自治政府仍有對話、合作的基礎,尼爾森也代表新一屆自治政府表達了歡迎弗雷澤里克森視察的姿態。
三天格陵蘭之行,丹麥首相與格陵蘭領導人展現出團結對外的姿態:弗雷澤里克森站在格新舊兩任總理尼爾森和穆特·埃格德中間,面對記者和公眾向美國喊話“你不能吞并其它國家”,表明尊重格自治自決的立場,告訴格民眾在“主權、邊界、未來”的問題上要保持團結;與尼爾森和埃格德會談,討論了加強丹格紐帶、確保自治政府平穩過渡交接,傳遞了支持民選自治政府的信息。
弗雷澤里克森在尼爾森、埃格德陪同下,所到之處收獲了圍觀居民的歡呼,還有人隔著窗戶大聲對其喊話、感謝她到場支持格陵蘭。北極事務專家、曾任丹麥駐格陵蘭高級專員的米凱拉·恩格爾指出,格陵蘭人看到丹麥政府首腦是“非常重要、也感到非常安心”的。
為應對美國壓力,丹麥政府采取了“兩條腿走路”的動作。一方面,弗雷澤里克森親赴現場力挺格自治政府、給格民眾吃定心丸,強調哥本哈根正強化在北極地區的軍事存在。另一方面她表態愿意在地區防務問題上與美國深化合作,就在她訪問格陵蘭的同時,丹外交大臣拉爾斯·勒克·拉斯穆森在布魯塞爾會見了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美國國務院的公告稱此次會見“確認了兩國的牢固關系”,拉斯穆森則表示魯比奧“承認格陵蘭的自決權”,而丹麥反對“任何關于(索取)格陵蘭的主張”。
然而透過看似“團結一致”的景象,仍可窺見弗雷澤里克森和格當地領導人基于不同立場在表述上的微妙區別。弗雷澤里克森使用了“丹麥領土一部分”的字眼,以主權國家中央政府首腦的姿態對內、對外喊話,意在表示格陵蘭在丹麥整體框架內的團結,以及從丹麥國家角度出發與美國互動。而尼爾森是基于“丹麥仍是格陵蘭最密切伙伴”的對等關系定位來歡迎首相;埃格德同樣從格陵蘭自身利益出發,反對美國吞并,同時表示希望發展與美國的貿易關系。
考慮到丹麥與格陵蘭的歷史交集本就不乏恩怨,二戰后哥本哈根當局為格民眾制造的“苦難”與格民族主義、獨立意識覺醒幾乎同步出現,雙方相背而行是清晰可見的趨勢。只是當美國對北極圈的野心觸及到他們共同的利益關切時,團結是當下更加優先的選項。
“懷璧其罪”的格陵蘭真的具備獨立生存的條件嗎?
毫無疑問,脫離丹麥、成為獨立主權國家是格陵蘭多數民眾的共同愿望。就上個月議會選舉結果來看,唯一支持留在丹麥王國的共同體意識黨僅獲得不到7.4%的選票,2.8萬投票選民中超過92%的人支持“獨立”派政黨;與此同時,“急獨”派納雷拉克黨得票率和議席翻倍,一躍成為議會第二大黨(也是唯一反對黨)。比聯合/保王派表現更糟的,只有既要獨立、又親美、表態信任特朗普的油燈黨(只獲得305張選票,未能進入議會)。
就民意調查結果變化來看,傾向獨立的趨勢更加明顯:2016年至2017年間,約64%的格民眾支持完全獨立,但如若獨立意味著生活水平下降,那么78%格陵蘭人會投下反對票。到了今年1月,總部位于英國的研究機構Verian發布的最新民調顯示,在當即舉行獨立公投的情況下,56%的民眾支持獨立(數量是反對者的兩倍),假如獨立會招致生活水平下降,反對的民眾占比已下降到45%。
在這份調查中,只有對“脫離丹麥王國、旋即加入美國”這個選項,85%的格陵蘭人表示反對(支持者只有6%)——拒絕入美是比主權獨立更大的共識。脫丹、拒美,在條件具備的情況下穩妥地成為獨立自主的主權國家,是現如今格政壇和民間的主流意愿,美國的“吞并”野心既放大、刺激了該島民意,又將格“獨立進程”議題復雜化。
縱觀歷史,丹格關系、格獨立進程現狀是積累漸進的結果。丹麥人最早在格陵蘭島開拓定居點可追溯到公元980年左右,1721年丹麥人再度登島,控制格陵蘭。1814年1月簽署《基爾條約》割讓挪威后,丹麥開始作為獨立王國正式遙控統治格陵蘭。此后139年,格陵蘭沒有獨立地位,也不被認為是丹麥的一部分,只是丹麥政府直接控制的殖民地,孤立、貧窮狀態一如1814年之前。
直到1953年,歷經二戰及美軍駐格之后,第四次修改的丹麥憲法才給了格陵蘭“名分”,使之成為丹麥王國主權領土,并在丹麥議會擁有代表席位。可在不少格陵蘭人看來,即便如此,該島在丹麥治下仍未能發掘潛力、充分發展,而一些丑聞——1950年代強制遷居因紐特人(占格總人口近90%),1960和1970年代強迫當地女性絕育,同一時期做“同化實驗”、強行將格陵蘭兒童送往丹麥寄宿學校——更是丹格歷史交集中的陰暗篇章。
加上丹格之間族群、語言、文化傳統截然不同(占當地人口不到8%的丹麥居民從未成功同化因紐特人),因紐特文化認同興起,年輕一代格居民對殖民歷史有更多認識和理解,對丹格“不對等”關系(包括無視格公眾意愿建立美軍基地、破壞當地居住環境)的不滿,格陵蘭的本土身份、自治、自決意識逐漸抬頭。
1979年格陵蘭通過自治公投,成為丹麥王國框架內的自治地區,建立自治議會,自主管理教育、衛生、漁業、環境等部分內政。2008年的自治公投則是格獨立進程的第二個分水嶺,同樣在超過七成民眾投票支持下,第二年格陵蘭擴大了自治權,格陵蘭語成為唯一官方語言,建立了自治政府,負責司法、政策制定、海岸警衛、自然資源支配權,有權與各國發展貿易等外事關系。格陵蘭人在國際法上獲得獨立于丹麥之外的名分。
從此丹麥政府的管轄權僅限于官方外交和防務,格陵蘭實際上處于自治和完全獨立之間的狀態。更重要的是,2009年自治法第21條賦予了格陵蘭宣布完全獨立的權利,前提是通過全民公投、經丹麥議會批準。這被視為格獨立進程的重要一步。自1970年代起,阻止格陵蘭人下定決心獨立的唯一因素,其實就是經濟上對丹麥的高度依賴。反過來,隨著格陵蘭自主支配其稀土、漁業、油氣等自然資源,經濟自立的希望會加強當地人尋求獨立的底氣。
由于丹麥政府(包括弗雷澤里克森)數次表態尊重格陵蘭人自決,因此丹麥議會大概率不會阻止格通過獨立公投,格未來獨立的進程取決于自己是否做好了準備。毫不夸張地說,格陵蘭最大的經濟支柱就是丹麥補助——每年從丹麥政府獲得的財政補貼約40億克朗(約合人民幣43.4億元),占格自治政府財政約三分之二和GDP的四分之一。此外,格經濟主要靠漁業和地下資源有限開采,而基礎設施薄弱、高素質勞動力短缺、行政治理能力有限都給另起爐灶增加了考驗。
大國競逐北極圈的壓力為格陵蘭增添了額外挑戰,即能否以獨立國家身份抵御潛在的地緣風險。因此,加入歐盟成為近年來更多人關注的選項(格陵蘭人具有丹麥國籍和歐盟公民身份,但格陵蘭不是歐盟的一部分)。面對咄咄逼人的特朗普,來自丹麥的歐洲議會議員莫滕·洛克加德公開提議格陵蘭重返歐盟以換取經濟和政治保護。去年格陵蘭大學外交與安全政策中心的調查顯示,60%的格陵蘭人支持加入歐盟,比2021年四成民眾支持有了顯著提升。
目前歐盟官方并未就格陵蘭自身的前途走向表態。今年1月底的歐盟外長會議上,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卡拉斯表達了對成員國丹麥及其自治領土格陵蘭的支持,但稱沒有就格陵蘭問題進行談判。格陵蘭曾在1973年隨丹麥一起加入了歐共體,可由于擔心共同漁業政策導致其它成員國搶奪其漁業資源,該島獲得自治后于1982年通過“脫歐”公投,并于1985年退出,如今作為“歐盟成員國特別領土”與歐盟開展合作、接受歐盟的可持續發展撥款。
在北極圈資源重要性日益放大的當下,格陵蘭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其對歐盟的價值,這也是它重返歐盟最大的本錢。不過漫長的拉鋸談判、滿足“入盟”的哥本哈根標準(政治制度、法治環境、穩定的市場經濟等)考核,都意味著“返歐”是與格陵蘭獨立相似的長期工程,而非應對當下挑戰的“特效藥”。
丹麥不會輕易丟棄日漸值錢的北極領地;格陵蘭希望命運自決、為自己的未來創造更多價值;域外大國則出于全球戰略、國際競爭考量而虎視眈眈。一時間,本沒有太多關注度的北歐小國和世界第一大島嶼引發廣泛關注,而丹麥與格陵蘭生存與發展的前景,注定不可能置身國際大環境之外。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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