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馬達”：“小資本主義一千年”（960-1949）》，[美]葛希芝著，馬丹丹等譯，石峰等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2月出版，432頁，89.00元

人類學家講歷史

《中國“馬達”：“小資本主義一千年”（960-1949）》是斯坦福大學人類學系榮休教授葛希芝在上個世紀末（1997年）出版的一本作品，今年出版了中譯本。雖然是近三十年前的舊作，但談論的題目放到當下，還有不少啟發。

那么她在書中討論了什么問題呢？其實謎底已在謎面上，問題已經明明白白寫在副標題里了，中國有一千年的“小資本主義”的歷史，這個時間差不多就要從北宋開始算起了。何謂“小資本主義”，當然不是我們平時說的“小資”，這是葛希芝發明的一個概念，用以指代現代資本主義出現之前，類似資本主義的古代生產方式。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待會兒詳談。

她之所以起這么個題目，大約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是挑戰馬若孟、岸本美緒、黃宗智等學者有關“明代晚期資本主義萌芽論”的傳統觀點。葛希芝認為，資本主義萌芽在中國不僅限于明代中晚期到清代早期，商品經濟較發達的歷史時期。還可以向上向下繼續追溯到更久遠的年代，比如清代中后期之前，再比如宋代。這就是本書討論的起點。

第二層，之所以選擇宋代，而不是唐代或者元代，來自一種漢學人類學的傳統范式。這種范式將宗族的普遍出現與北宋末朱熹的一系列觀點聯系在一起（我們不討論這種范式是否過時）。考慮到作者強調宗族與小資本主義的聯系，所以以北宋開國取整，滿打滿算差不多就是一千年。

第三層，則是體現了當年全球史流行的一種潮流。比如，和這本差不多一個周期出版的貢德·弗蘭克主編的那本《世界體系：五百年還是五千年》。兩本書的標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范兒”，都是要從更大的、連續的視角來審視人類歷史的發展。

明白了這三層意思，我們至少可以不用糾結，為什么是一千年，而不是八百年，或者一千兩百年。這里包含了一定修辭的成分。

理解本書的標題之后，作者是否完成了標題所設定的目標呢？我們可以接下去細讀一下。

小資本主義與貢賦制

現在，我們可以專心討論書名中的另一個關鍵詞“小資本主義”了。它的全稱是“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the petty-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簡稱“小資本主義”（PCMP）。這是葛希芝在書中特別提出的一個全新概念，用以和另一個早已成為業內共識的概念“貢賦制”（tributary relations of production），即TMP，區分開來。

要理解“小資本主義”，首先要明確“貢賦制”。葛希芝在書中引用的定義來自人類學家埃里克·沃爾夫在《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一書。后者提出，“主要生產者……被允許得到生產資料，同時國家通過政治或軍事手段從他那里榨取貢賦”?！八星百Y本主義的、有階級組織的社會形態，都可以被合并起來，歸入一種貢賦制生產方式的大類，這樣這個術語就以其高度的概括性適用于理解所有古代農業國家和封建制度。”

埃里克·沃爾夫著《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

簡言之，就是古代社會的統治者通過強制力向被統治者征收賦稅，這是現代稅收制度的前身。區別在于，古代貢賦為統治者所支配（民眾有義務而統治者沒有責任），現代稅收（理論上）則通過各種公共服務將稅款還之于民，政府扮演的只是重新分配財富的中介角色。

按照這種解釋，“貢賦制”是現代社會出現之前，所有古代社會共有的社會運行機制，直到出現了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生產方式。

但以葛希芝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則認為，在現代資本主義于十八世紀出現于英國之前，并不是“貢賦制”一統天下的時代。還有一種“小資本主義”在暗中流行。她認為“西方的學者們忽視了中國的例證，尤其是1800年之前的中國：商品生產隨處可見，卻很難把資本主義視為一個生產要素”。

怎么來理解這句話呢？葛希芝認為，在一千年里，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的中國古代生產者，生產出了數以千萬計的茶葉、大米、糖等農產品，和鹽、瓷器、絲綢等手工業加工品，建成了當時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繁榮市場和城市。這樣的成就怎么能僅僅歸入貢賦制生產的行列，而不被視為資本主義的萌芽？畢竟，作為現代資本主義出現的標志，也不過是一些紡織業或糖、可可、藍靛、橡膠之類初級產品的規?；a。

于是，“小資本主義”應運而生。葛希芝在本書很大的篇幅（接近五分之三，十章中的六章）里，都致力于解釋小資本主義在古代中國的運行。這里，她充分展現了一個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后授業的漢學人類學家的專業修養，將宗族制度、（不利于女性的）婚姻制度，以及民間宗教作為“小資本主義”流行的基本原因。并最后總結道，“東亞小資產者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親屬關系形式，這種形式使得長輩對晚輩、男性對女性的剝削非常嚴重”。 

當然，葛希芝所提出的小資本主義這一概念，并不限于解釋古代中國的繁榮。在本書的結論部分，它也為當代中國的經濟成就提供了一種解釋——成也“親屬關系”，敗也“親屬關系”——徹底回到了我們熟悉的人類學路徑。那么，人類學賦予她的洞見是否真的有助于洞悉中國社會在過去一千年中的發展軌跡呢？

“資本”是什么

從一個非常小且不常見的切口（親屬關系）來深入一個龐大的主題（古代中國的社會生產），的確像是一個人類學家的手筆，但不是我們熟悉的套路。畢竟，從政治-經濟角度介入更加常見。

不過，葛希芝已經成功做了這些嘗試。為了更好地理解她的作品（而不是復述內容）我們先要從本源上理解一下資本。不用擔心，這里的討論沒有復雜的術語和概念。只有一些非常日常的場景假設。這個假設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假設某人工作一天得到報酬一百元。TA可以選擇（1）省吃儉用，每天維持最低開銷十元，剩下九十元。也可以選擇（2）做一個日光族，全部花掉。第一種情況下，TA到月底可以省下兩千七百元（每月按三十天計）；第二種情況下，TA到月底就成了啥都沒剩下的月光族。

這兩千七百元就是TA的資本。在第二個月的時候，TA可以選擇繼續攢錢，也可以把這些資本投資買一輛電動車，兼職或全職送外賣，成為自己的雇主，嘗試讓自己獲得三百/天這樣更高的收入。

假如一切都順利的話，TA可能在有生之年，通過一次次積累資本，重新投資的過程，嘗試過多種職業，并擁有受人尊敬的職業聲譽。在步入退休之前，TA可能最終擁有自己的店面，甚至開出了分店，以此養育眾多家庭成員。

（第二部分）假設這個辛勤的勞動者沒有把這每月兩千七百元的啟動資金留給自己，而是上交給了某個名義上的供奉者。在葛希芝這里，可以是宗族集體，可以是女性勞動者的男性家長，也可以是民間宗教組織的負責人。那么，這個集體或者組織成為了更大資本的擁有者。同時，也以集體的面貌從事生產或商業活動。

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不是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原始版本，而更像是一種地方版/迷你版的“貢賦制”。我們是不是可以將其稱作“小貢賦制”呢？

這樣一種被大量集中的資本會面臨什么樣的命運呢？就像民間智慧告訴我們的那樣，“富不過三代”。隨著第一代資本積累者的老去，資本會在TA的若干繼承人間進行分割，從而憑借個人能力再次啟動新一輪積累的過程。宗族集體的新陳代謝同樣如此。同理，在真正的“貢賦制”下，我們也會看到古代王朝所經歷的一次又一次改朝換代。

這么看來，葛希芝所謂的“小資本主義”就不再是一種中國特例，而成為古代社會的一種常態。尤其是從跨文化的角度看（我們可以舉出無數南亞、非洲、歐洲的案例），宗族、婚姻、民間宗教這些要素，是幾乎所有人類學研究樣本中都必不可少的主題，這些機制在資本積累過程中的表現早已有目共睹，甚至不需要加上功能主義的解釋。

葛希芝

通俗的“資本主義”

我們現在再看《中國“馬達”》或許就有了進一步的理解。所有的分歧，都始于對“資本主義”的不同認識。

由上面的假設可見，積攢了一定數量，可用于擴大再生產的“資本”并不意味著（?。┵Y本主義的出現。因為這些資本可能是宗族、婚姻或民間宗教團體，從組織成員那里征收來的，也可能是個體生產者自己“卷”自己，攢下來的。那么由這些投資所產生的產品，無論是茶葉、大米、糖等農產品，還是鹽、瓷器、絲綢等可用于市場交換的商品，都不表示現代意義的資本主義的雛形。

否則的話，從漢代《史記·貨殖列傳》中所記錄下來的那“烏氏倮”“巴郡寡婦清”之類的成功經商的案例，都可以加入“小資本主義”的行列，那這個“中國馬達”似乎又可以再加上一千年的歷史。

一句話，現代資本主義的出現，不在于用于投資增值的資產（不論是自己攢下的，還是剝削他人而來的），而在建立于現代運輸網絡基礎上的多邊貿易。

簡單講，航海大發現之前的古代社會都處在一種二維世界的支配之下，也就是說，我們只能把商品賣給地緣上直接接壤的那個鄰居。這使得盛衰交替的歷史周期必然出現，最熟悉的例子，唐朝把絲綢賣給回紇，回紇把馬賣給唐朝。雙方互為對方的唯一大宗買家。先是回紇繁育大量馬匹向唐朝傾銷，唐朝位于江淮的絲綢產區來不及生產，發生叛亂。而回紇由于得不到絲綢維持草原的平衡，也被其他部落打敗。唐朝和回紇因“絲馬貿易”建立起來的繁榮國家，雙雙走向衰亡，白居易的《陰山道》就講了這樣一個事實。

而航海大發現之后，世界不同地區以一種三維的方式重新連接。理論上，一個港口可以和世界上任何港口發生貿易往來。也就是說，生產者不再只有一個大宗客戶（鄰居），彼此保持榮損相依的局面。一個生產者可以同時擁有“無數”的客戶，反過來，客戶也不限于單一的供應者。這使得被商品連接的兩端的生產者，都從二維世界里那種必然走向衰落的命運中解放了出來。

這就是現代資本主義自誕生以來，保持了若干世紀繁榮的原因。我們可以回到工業時代的英國，倒不是機械動力生產了源源不斷的布料，而是航海貨輪不休不眠地將這些產品送到了三維世界的每個港口，并換回了當地的產品。是商品的流動為生產擴大化提供了穩定的資本，至于其中在多大程度上包含了剝削的成分，則是另一個問題。

從這個角度講，無論是宋代，還是明代的商品生產的繁榮，本質上還是伴隨了航海業的發展。隨著對外貿易的擴大化，激勵了宗族、家庭或民間宗教組織，也將成員無償貢獻的“貢賦”投入到了瓷器或絲綢的生產。而隨著南宋滅亡或清初海禁，航海業的衰退，也使得中國古代資本主義萌芽/小資本主義，走向陌路。

人類學還是經濟學？

因此，坦率地說，葛希芝意義上的小資本主義，或者說“小貢賦”制度，其實是古代社會周期性發展的產物，它是當時有限對外貿易的結果或附帶產物，而不是社會發展的推動力。

宗族、家庭或民間宗教團體對成員個體的剝削，在任何（前）現代社會都能找到，隨著時代的不同，它們或有不同的表征。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與一般意義上的現代資本主義不具備發展、繼承關系。

最后，肯定每個讀者對資本主義或小資本主義有著不同的理解，但作為人類學家，我們或許更應該從經濟學家那里學習更多有關生產和消費的知識。畢竟，按照伊曼紐爾·沃勒斯坦在《開放社會科學》一書中對“行為科學”所下的定義出發，我們都是組成這個體系的五個分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