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俄道勝銀行上海分行舊址 來自網絡

引

子

沈吉甫（1871— 1952），浙江奉化爵岙（現甲岙）人氏。1955年出生，關于我外祖父事情，大多是聽母親所述。

沈家在咸豐年間就從寧波來到了上海，外祖父的父親是一名醫生，很早就去世了。外祖父少年時代正好遇上逢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因為處境窘迫，后在一位私塾老師引導下，從讀書走上了另一條道路——經商。

中華懋業銀行總理 沈吉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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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上海的寧波人

外祖父的母親是一位對現實生活有著深刻體會的舊式婦女，丈夫去世后家中生活來源主要依靠祖產和親戚們的照顧，她非常盼望自己兒子能像其他寧波人一樣盡快發財。由此可見寧波人是一個很特殊群體，特別是生活在上海的寧波人。

沈吉甫中年 左一

外祖父走上商業道路以后，對家庭有著強烈的責任感，他學習和工作都非常努力，他很想成為傳說中的寧波商人。對外祖父幫助最大的是他姨父姨母。姨父是一位慈溪大財主，鄭家票號遍及上海及江浙兩省，姨父對外甥的照顧無微不至。

沈吉甫雖然年少喪父，但能得到有錢人家支持可謂占盡了便宜。他先在著名寧波商人嚴信厚開設的“老九章綢緞莊”做了一段時間賬房，得到了鍛煉。然后又向洋人學英語、俄語和新式記賬方法。沈吉甫知道只有學會這些洋玩藝，自己才能安身立命。

沈吉甫一邊學本事，還一邊學做人，他最祟拜就是寧波先輩朱葆三先生。朱葆三為人是“一諾九鼎”，沈吉甫對先輩講求信譽之品德亦步亦趨，甚至到了“傻”的地步。外國人在中國尋找代理人，所希望就是老實可靠，外祖父因“傻”得福，之后很快在華俄道勝銀行站住了腳跟。

聽我母親說，外祖父在上海時候已娶妻生女十分富足，可誰也想不到突然有一天他做出了一個令人無法理解的舉動，準備去北方工作。

1920年沈家全家福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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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上洋務運動末班車

要明白沈吉甫去北方的緣由，還得從頭說起，中日甲午海戰之后，戰敗的中國被迫把遼東半島割讓給了日本。沒過多久，俄國又聯合德國和法國迫使日本把割去的土地再歸還給中國。此時慈禧太后喜出望外，她立即決定“聯合西洋，抵御東洋”，把籌碼押在俄國一邊。

在李鴻章簽署的《中俄密約》中，除規定兩國在軍事上互相援助，中國還允許俄國修筑一條通過黑龍江、吉林兩省到達海參崴的鐵路，并將整條鐵路的建造和經營交給華俄道勝銀行。當華俄道勝銀行取得一切權利之后，李鴻章手下重量級買辦孫仲英立刻想起小字輩人物沈吉甫。

對孫仲英來說，沈吉甫既熟悉金融會計，又會講俄語和英語，很符合要求。對沈吉甫來說，去北方工作與自己在上海當買辦相比肯定會辛苦許多，可那里卻有上海沒有的優勢，這就是能建立買辦與官府之間的特殊關系。

《中俄密約》中這條鐵路叫東清鐵路，建造過程千辛萬苦，東北的嚴寒差點要了沈吉甫的性命。有付出必有回報，鐵路通車以后，沈吉甫如愿以償，作為道勝銀行核心部分的北京分行經理，他能通過各種方式來影響朝廷。外祖父很會利用這些機會來提升自己的影響力，王公大臣們漸漸和他成了好朋友。

沈吉甫在這個階段不僅學會了優雅的生活方式，還積累了許多權貴人脈，如李思浩、錢能訓、曹汝霖、趙爾巽、孫寶琦、載振、載瀅、載洵、載濤、梁士詒、莊士敦、張鳴岐等等。

中俄道勝銀行天津分行舊址 來自網絡

03

中國第一家股份制銀行創辦者之一

正在沈吉甫事業順風順水之際，大清朝突然倒塌了，還好換代還算溫和，除換服裝、剪辮子之外，一切基本照舊。沈吉甫的那些老朋友都在位子上，李思浩當了財政總長，曹汝霖當了外交總長，錢能訓當了國務總理。人稱小財神的梁士詒最厲害， 締造了交通銀行。

沈吉甫在上海錢莊管賬時就想學習外國銀行的管理方法，直到過了許多年他才意識到，這些傳統組織失敗的原因主要在于缺少制度保障。外國銀行大多數為股份制，他們不但把所有權與經營權徹底分離開來，而且放款風險也減少許多。

在沈吉甫、陸宗輿、曹汝霖、張嘉璈、楊蔭蓀、慕玄父、徐輯甫、趙潤秋等人努力下，中國第一家以股份制形式創辦的銀錢組織“溥益銀號”成立了。

銀號章程中規定該組織為股份有限公司，并由財政部批準其注冊開業，資本總額為大洋兩萬元， 經營范圍為商業匯兌和貼現業務。

沈吉甫最幸運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因德國戰敗而引發的新舊馬克兌換業務中，利用自己熟悉外匯及與政界關系密切之優勢，不失時機地替銀行、政府同時更替本人賺了許多錢。這意外之收獲讓當時的大總統徐世昌萬分高興，大總統兩次頒發三等大綬“嘉禾”章和獎額來表彰沈吉甫為國家做出的貢獻。

04

掌管歷史上唯一一家中美合資銀行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俄國十月革命開始了，道勝銀行岌岌可危，此刻又有一個新機會找上了沈吉甫。當時中國的關稅鹽稅常因用作貸款被抵押，其他稅收又多為各地方割據的軍人所截留。在拮據和無奈之下，北洋政府為了利用美國資金，大總統徐世昌接受了朱葆三的提議，準備和美國共同投資合辦一家商業銀行。

美國很愿意投資，主要是想利用中國發起方的政治力量，如錢能訓、段祺瑞、黎元洪、徐世昌、馮國璋，張勛、李純、陳光遠、王占元、江朝宗等等，在中國進一步滲透美國經濟勢力。

于是，中國金融歷史上唯一一家中美合資銀行---中華懋業銀行誕生了，其資金由中美雙方共同投入。

1919 年中華懋業銀行在中國正式注冊成立。銀行按《股份有限公司條例》制訂章程，董事會對股東大會負責，經理人對董事會負責。總行設在北京的東交民巷，同時開設了天津、上海、漢口、濟南、大連、廣州、重慶等各個分支行。

開業時盛況空前， 賓客中有政府要員，有銀行和商界名流，及各個國家的公使。銀行首任總理為前國務總理錢能訓，報界評論說：“中國從未有過如此的大資本、大勢力合組而成的如此的大銀行。有之，自懋業銀行為始也。”

中華懋業銀行100元紙幣

中華懋業銀行開業后，立即開展了國內與國際業務，尤以對美國貿易款項收付及票據承兌為重點，這在中國幾乎為其獨家承攬。

但由于放款業務、外匯投機買賣失誤，以及銀行內部派系矛盾紛擾，把第二任當家人的徐恩元折騰得心力交瘁，沒多久便病倒了。徐恩元去世后，沈吉甫接任了第三任總理。因為前兩任的乖舛命途，沈家老太太認為這個職位太兇險，錢能訓和徐恩元二位任期加在一起也沒超過兩年，于是吵著鬧著不讓兒子就職。

可沈吉甫就是不信邪，再說他也非常希望自己能執掌門戶，別看自己在道勝銀行有權有勢，畢竟長期屈居俄國人之下。懋業銀行不一樣，股份制按章程辦事，總理只向董事會負責。沈吉甫到任后，蕭規曹隨地保留了所有制度，強化只是個人權力。沈吉甫手段遠比二位前任老辣，他決不會允許自己事事處于被動局面。

沈吉甫極擅長與政治人物打交道，特別是在北洋時代。軍隊離開錢就如同魚兒離開水，誰上臺誰就惦記沈吉甫。1927 年北伐勝利后，總司令在北京西山行轅召見的第一位銀行人士就是沈吉甫。蔣介石極重鄉情，他和沈吉甫都是奉化人，一見面便問還有誰在北方。沈吉甫笑著回答，在北方的寧波人極少，只有嚴子均先生。總司令本想讓沈吉甫組建中央銀行，不料外祖父考慮再三，最后還是婉言辭謝。因為沈吉甫知道當官很危險。他推薦了三位年輕人，張嘉璈、吳鼎昌、錢新之，果然這三位不負眾望，后來都成了國家棟梁。

05

獨斷專行，害苦了銀行，害苦了自己

據我母親說，懋業銀行同事們都說沈總理的眼睛像老虎。為啥呢？因為厲害！外祖父生活經歷和工作磨礪讓他練就了一套洞察事物本領，他自信能夠透過表面看到本質。自信當然是好事，但過了頭就是壞事，特別是面對偌大一個金融機構。

中華懋業銀行是中國唯一一家與美國合資的銀行，業務遍及各大城市。中華懋業銀行發鈔票、搞匯兌，還開辟了許多國際買賣，一時間真可謂光燦耀眼、萬眾矚目。可沒過多少年，銀行便出了一樁大紕漏，懋業銀行這次遇到的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樁金融詐騙---協和詐騙案，它的輝煌業績和短暫生命都讓人們感到驚詫。

天津協和貿易公司是一家以經營進出口為主業的公司，由于在短短時間里積攢了許許多多利潤，老板祁礽奚雄心開始膨脹了，他除了不斷擴充業務，還利用貸款從事美國棉花、小麥、證券等空頭交易。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隨著經營失利和投機失敗，老板再次把手伸向銀行，其中又以虛假倉單騙取懋業銀行貸款為最多。沈吉甫一直非常重視放款過程中的抵押擔保，銀行內部也自有一套嚴格審查制度，但真正原因卻是我外祖父對這起事件的責任人，道勝銀行的老同事，中華懋業銀行天津分行經理張伯龍的過分信任。

騙案發生后，中華懋業銀行、美商花旗銀行、英商匯豐銀行都遭受到了巨大損失，同時還引發了金融危機。中原銀行、德華銀行、中法銀行、遠東銀行及六家錢莊相繼倒閉。中南銀行、金城銀行、鹽業銀行、交通銀行、中國銀行天津分行、浙江興業銀行、新華銀行、中國實業銀行、大陸銀行也都受到大小不同的沖擊。

在這場震驚全國的大騙案中懋業銀行損失最重，如果再加上上海的外匯業務失利，大量壞賬徹底動搖了銀行基礎。出事之后，美國方面吁請中國中央政府設法維護。中國、交通、金城、大陸四大銀行組成銀團，欲撥借兩百萬銀帀，供懋業銀行勉渡難關。時任財政總長的宋子文也有意相助，但終因桂系軍閥在懋業銀行中占有的大量股份不符合蔣介石的政治利益而作罷。

沈吉甫看見中央政府這般態度，心知只能做關門的打算了。外祖父辭職引退后唯一慶幸的就是自己與“協和案”之間沒有任何嫌疑牽涉，總算保住了清白之名。

06

大英博物館展柜前望著外公的藏品

退休之后的外祖父把精力都放在了收藏上面。

據收藏史專家陳重遠先生記載， 沈吉甫從光緒二十六年（1900）至民國二十年（1931）的三十多年間，藏有歷代古畫、古瓷一千二百余件。其中又以古瓷在北京無出其右。

在他的北京南鑼鼓巷蓑衣胡同 100 多間屋子的大院子里，有11 間客廳和飯廳擺放著明清雕花硬木家具、古銅器、古玉器。

沈吉甫舊藏 北宋定窯梅瓶

陳重遠在記載中還說，“九一八”事變后北京古玩界發生了一件大事，這就是收藏家沈吉甫要把所有珍藏文物全部賣掉。北平古玩商會準備聯合各大古玩商共同收購， 但終因人心不齊又拿不出那么多現款而告吹。日本人在北平設立的山中商會資本雄厚，經理高田和沈吉甫商量，準備用二十萬銀元將沈家所藏囊括而去。人們稱之為大事，是指一次性被日本古董商買走那么多珍貴文物是前所未有的。

陳重遠先生的這段記錄惹得我母親非常生氣，因為對待日本人態度，中國人均以 1931 年“九一八”事件做為分界線。我外祖父在此之前和山中商會確有往來，可在 “九一八”之后就不一樣了，民國時凡有些身份的人家都把和日本人交往看成一件不光彩事情，保持氣節是一種普遍現象，現在的人很難理解。在這件事情上我堅信自己母親， 30 多年前用好幾張紙寫下全過程，一定是為了不吐不快。

我母親說，這些藏品大多是大清王朝倒塌時王爺們賣給我們家的，其中以恭王府、慶王府為最多。為了攜家搬往天津，大件物品在小洋樓里無法容納，所以唯一辦法是割愛。

沈吉甫為了讓寶貝留在中國，最后以很低的價錢賣給北京古玩商，賣的時候還對他們明言：我之所以這么低的價格賣給你們，為的就是不讓寶貝流失海外，至于你們是不是再賣給日本人，只好各憑良心了。

大英博物館瓷器部主任杰西卡女士正在向本文作者普凡介紹其外祖父沈吉甫的幾件舊藏

沈吉甫藏品中最出名的是被大維德基金會收藏的北宋定窯梅瓶及亞歷山大碗等五件，現展覽于倫敦大英博物館。2024年去英國，經祝君波先生幫助，我受到了大英博物館官方接待。當看著自己家曾經的東西時，真是百感交集。我聽祝先生說，這種機會在世界收藏史上也屬罕見，前后竟相隔了一百多年。

2024年5月，本文作者在英國大英博物館受到館方熱情接待 左一為修復專家邱錦仙女士 左二為瓷器部主任杰西卡女士 右一為本文作者普凡

SACA學會為紀念沈吉甫先生制作的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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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拒偽官，傾家蕩產逃往上海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了，華北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占領者為了進一步占領和控制，隨即在淪陷區建立偽政權。天津成立了“地方治安維持會”，王克敏、湯爾和、王揖唐、殷汝耕 、梁鴻志都是我外祖父老朋友。恐怖局勢讓沈吉甫備受擔憂，日本人已經上門找過好幾次了，外祖父明白再繼續稱病一定無濟于事，他決定去問問曹汝霖。兩人一見面，曹汝霖就說“快跑吧！王揖唐也看上你家財產了。” 沈吉甫聽完后猶如五雷轟頂，他知道曹汝霖雖在偽政府中掛的是兩個空職，但消息還是很準確的。

沈吉甫離開天津遷往上海，真可謂連滾帶爬，外祖父知道自己收藏品數量太多，別說攜帶，就連找個買家都困難。幫沈吉甫尋找買家的有，北京榮興祥的賈騰云、銘珍齋的韓敬齋、延清堂的丁濟謙。幾位掌柜的非常明白其中厲害，他們一合計便對沈吉甫說: “現在情況緊急，您的東西賣得再便宜古玩鋪也拿不出這許多現錢，所以我們打算先買下一部分，另一部分暫時替您運走，等賣掉之后再把錢歸還。”外祖父考慮半天，心想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據我母親說，寶貝都是伙計們在半夜里偷偷用包袱皮裹著拿出去的。

一家子抵達上海以后，沈吉甫松了一口氣。千里迢迢從北方跑到上海，為的就是這里沒有熟人。上海地方大、富人多，誰還會注意一個過了時的沈吉甫呢。再說日本人在南方的勢力要減弱許多，至少不會再有人故意來尋麻煩。

沈吉甫在法租界亨利路頂了一幢三層樓房，雖然局促，但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又過了不久，曹汝霖、李思浩也來上海了。在日本人占領下，市面上物資匱缺極了，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沈吉甫天天期盼著戰爭早點結束，希望有生之年還可以過上幾天安靜日子。

日本人好不容易投降了，結果勝利之后太平日子并沒維持多久國民黨和共產黨就又打了起來。打仗需要用錢，可多花出去的錢怎么辦呢？

為了緩解通貨膨脹，國民黨政府想出了一個絕妙辦法，《金圓券發行法》出臺了。法令規定，禁止私人持有黃金、白銀和外匯。凡是持有者，必須限于某月某日之前將其所藏交給政府收兌，違抗者將予以嚴厲制裁。據我母親說沈家的近百根大條子被換成了金圓券，最后用金圓券買了兩聽美國咖啡。沈家此時已經一無所有，外祖父甚至連吃頓大餅油條也舍不得了。

金圓券的崩潰迫使蔣介石把總統寶座讓給了李宗仁，代總統一上臺桂系勢力立馬壯大起來。想當初“協和詐騙案”政府對懋業銀行見死不救，就是蔣介石為了桂系占據了太多股份。如今恢復懋業銀行變成了一件大事，白崇禧非常希望沈吉甫助自己一臂之力。其實這么多年銀行都處在清理階段，恢復正常業務并非一件困難事。白崇禧在國際飯店約見了沈吉甫，但懋業銀行這位前總經理對過去生涯早就心灰意冷。外祖父對白崇禧說只同意寫備忘錄，別的事情一概不管。此后一位李姓秘書天天下午來沈家做記錄，前后大約持續了半年。等到白祟禧和沈吉甫兩人各持一份厚厚的謄印件記錄時，共產黨炮聲已離南京城不遠了。

尾

聲

外祖父是1952年去世的，去世之前他曾自豪地說:我算很不容易了，一生經歷過五個朝代。

如今，我也到了古稀之年，回味著外祖父一生的經歷，都是以時代的脈搏緊緊相連，但上海這座城市接納了我們一家，外祖父始于上海，終于上海，但他的后人卻在上海開枝散葉，見證著金融之城的崛起。

城讀特約撰稿人：普凡

作者自述

"吾七十而有志于學"，筆名普凡。吾五年前寫了一本小書《富貴人家》，三年前編了一本大書《風云際會》，言而總之，題材都沒離開民國。

這段歷史其實很有趣，特別是《風云際會》，統統是名人后輩寫自己的前輩，故事有根有據，有血有肉，真實地記錄了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