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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與社會︱用力:一個北漂按摩師的改革開放四十年
一
197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拂過華夏大地,老蔡還是一個剛上初中的孩子。課堂上,他用力地注視著講臺與黑板,盯著老師,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仍然需要不斷猜測老師寫的是什么字,索性站到講臺上去抄板書。
老蔡眼中的世界,其實早早地就模糊了。一歲那年,出了疹子,連續發燒,急壞了爹娘,燒壞了視神經,視力從此弱于常人,最好的時候也只有0.2。焦急的父母,周邊到處求醫問藥,也于事無補。那時聽說,北京有最好的眼科大夫,但苦于囊中羞澀,一直難以成行。不過打聽到醫院的地址后,就常常寫信去詢問,偶爾也能收到回信。
初中畢業后,老蔡在老家參加工作,成為國有企業葛洲壩的一名工人,月收入30元,這在當時是頗令人羨慕的鐵飯碗。稚嫩的老蔡先后干過管道維修工、外場木工、雜工、汽車修理工。由于眼神不好,主要是幫工、打雜,有力無處使。
工作節奏倒也不算緊張,閑時特別喜歡聽收音機,格外專注,其普通話深受收音機播音員的熏陶,渾厚而鏗鏘有力,幾乎不帶任何方言口音。小小的收音機,為老蔡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老蔡聽到了市場經濟的浪潮聲,激起了其向外闖蕩的心。
從收音機播報的各種消息中,老蔡敏銳地判斷出,對于眼神不好的自己而言,盲人按摩可能是一個不錯的出路,視力的不足反而可以使自己更加專注。加上當時的國企效益下滑,在廠子里處于邊緣地位的老蔡,很可能被下崗。于是乎,1995年,老蔡干脆主動下崗,孤身一人去省城武漢學習盲人按摩,這一年,他30歲,女兒5歲。
二
兩年后,學成歸來,開始發力。
信心滿滿的老蔡,回到宜昌開店。第一個月就賺到了500元,而兩年前他丟掉的鐵飯碗,1995年時月工資只有150元。賺到錢的老蔡并不滿足,他聽說改革開放的前沿廣東有錢人多,按摩的人也多,那邊打工都比在宜昌開店賺錢。老蔡決定南下。
經朋友引薦,先去了廣州,一個鐘可以提成12元(那時問顧客收40元),第一個月收入1000多元,兩年后又換到深圳,收入也逐漸達到了兩三千元,在那個年代算是非常可觀的收入。不斷闖,不斷試,一方面是為了收入,另一方面新的嘗試本身就讓老蔡感到興奮。老蔡希望學習不同人的按摩技術,接觸不同的人,感受更為廣闊的世界。
在廣東的幾年里,老蔡意氣風發,也小有積蓄。生活條件好一些之后,兒時對祖國首都北京的神圣向往,就又升騰了起來,想去北京看看,感受首都氣象,也想順帶看看能否找到合適的治療自己眼疾的機構。此外,老蔡認為不會說廣東話,在廣東發展,始終是吃點虧的,畢竟按摩需要經常與客人交流,交流多了就容易發展成穩定的常客。
2002年8月,老蔡毅然北上。經原來在按摩學校時的同學介紹,最開始在昌平的一家按摩店上鐘,一個鐘提成15元。但是北京的客流量比不上廣東,一個月只有100來個鐘,加上北京的客人沒有給小費的習慣,一個月收入只有1500元左右,僅相當于廣東時的一半多點。
半年后“非典”肆虐,按摩的客人一下子沒了,老蔡不得不返回宜昌。又過了半年多,“非典”疫情消除,老蔡面臨向北還是向南去的抉擇。南下收入高一點,但老蔡覺得自己更喜歡北京,喜歡北京的生活。2004年秋天,再次回到北京,來到了目前上鐘的這家店,提成還是每鐘15元,一個月過100個鐘的話,每鐘提成可以多拿1元。
一晃,已經快15年了,按部就班上鐘,拿提成,閑時出去溜達下,也不再糾結眼疾能否治好,生活上、心靈上都漸漸融入了這座城市。不過,需要說明的是,老蔡曾因和老板鬧矛盾,負氣出走兩次。每次都是老板說了風涼話,讓老蔡不舒服,一氣之下走人;每次也都是業務需要,老板又服軟,把老蔡請回來。
三
盲人按摩業的增長經歷了逐漸放緩的過程。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老蔡在廣東就可以拿到兩三千元。20年過去了,一直用力按摩,??鸵菜闶堑昀镒疃嗟?,收入也就翻了一番,目前大概每月6000元左右。而同期的GDP翻了10倍,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翻了6倍,國家財政收入翻了20倍。老蔡從中高收入者滑落為中低收入者。最近這兩三年,按摩的客人比以前似乎還要少,收入增長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好在按摩行業一直是包吃住的,這樣掙下的錢,省著花,想攢就能攢住。南下北上,多年打拼,對家庭的照顧就難免疏遠。在廣東打工時,第一任妻子就提出了離婚。2001年,認識了現在的妻子,經過5年的斷續聯系與相處后正式領證結婚。妻子一開始在宜昌的飯館里打工,后來又到北京的飯館里打工,工作非常累,而收入非常低,還被老板克扣工資。
與老蔡結婚后,見多識廣的老蔡極力說服妻子嘗試一下家政服務。2006年剛開始入行時一個月只有700元,大概相當于老蔡收入的四分之一。但由于家政服務業的蓬勃發展,加上積累了不少客戶,目前的收入也能達到六七千元了,翻了十倍,有時候甚至比老蔡都高。
老蔡感慨道,雖然隨著物價上漲,大部分人的收入都會水漲船高,不過快慢卻差得多,潮頭的上升期行業,能夠借力,發展就快,而不在潮頭的行業,就算是自己不斷用力,也僅能勉強支撐。
由于兩人都是再婚,與前任也都有孩子,婚后兩人家庭財政上實行“聯邦制”,也就是說各自管自己的收入,搭伙過日子的共同支出部分做一個分工。房租由老蔡支付,而日常的飲食、水果等瑣碎支出則由女方負責。
在北京生活,租房是一個令人頭痛的事情。本來按摩店是包吃包住的,女方從事家政服務也可以住在主家。不過為了能夠共同生活,老蔡夫婦從2008年1月份開始租房。先是租了一個隔斷,后來北京清理群租房,就搬入了北禮士路的一個地下室,房租為每月450元。
近年來,北京一直在疏解非首都功能,提高對地下室的出租要求,房東不得不對地下室進行重新裝修,裝好之后老蔡就搬了進去,代價是房租猛漲了幾百元,月租金達到了1600元。2017年大興的公寓失火后,所有的地下室都不允許出租了。老蔡夫婦這樣的八年資深“地下黨人”,也只好“上來”了。租住在不遠處的一個平房里,面積十七八平米,房租2500元,這些平房實際上是原來公家分給其職工的房子。
2018年底,平房也不允許出租,老蔡夫婦被迫更上一層樓,再次搬家,搬到了一個四居室的朝北臥室里。房租雖然也是2500元,但加上中介費等雜七雜八費用,每個月的租房費用實際達到了3000元左右。用老蔡的話說,2015年到2018年,收入沒怎么增加,但年年都在搬家,老兩口被折騰得夠嗆,但是也沒有任何辦法。除了房租外,一個月的生活費差不多也得2000多元。
老蔡夫婦的早餐是比較豐盛的,妻子的廚藝也好,一般會有幾個菜,也會有湯。中餐和晚餐都在按摩店吃,就差很多了。中餐只有一個菜,或是土豆,或是白菜,或是西葫蘆,或是芹菜,偶爾會是豆角等時令菜,饅頭和米飯管飽;晚餐則在中午的基礎上有肉,有時候也會有面條。老板親自買菜,由前臺服務員兼任廚師。妻子的中餐和晚餐也是對付一下。
這幾年,老蔡夫婦原來的子女都長大了,相繼談婚論嫁。老蔡的女兒結婚時,老蔡給了14萬元作嫁妝。老蔡妻子原有一雙兒女。女兒結婚時,沒請她,婚后生活壓力大,又找上門來,老蔡妻子給了2萬;兒子結婚時給了12萬,婚后也不斷地向老蔡的妻子要錢花。
雖然在北京打拼不易,做的也都是辛苦的體力活兒,但真正讓老蔡兩口子感受到壓力的,主要倒還不是自身的北漂生活,而是各自在老家的兒女。
四
說起來,作為老國企職工的老蔡于2015年就正式退休了。原來,老蔡離開葛洲壩的時候,工作關系還一直掛靠在原單位,2006年時買斷了工齡。老蔡開始自己交養老保險,剛開始是3000多元一年,年年漲,2014年達到了12000元左右。好在2015年起,就拿到了退休工資,剛開始每月有1500元,現在漲到了大概1900元。妻子也在自己交養老保險,還有三年才退休。
關于未來,老蔡是樂觀的。不必那么用力地按摩,但會繼續用力生活。
他打算等妻子也拿到退休金后,回宜昌養老。在自己家里,開展家庭式按摩,也可以提供上門服務,不會像現在這樣拼,掙點零花錢就行。兩人那時都有退休金,加上這些年的積蓄,足夠二人生活了。妻子這幾年也學習了按摩,擅長小兒推拿和失能老人護理,兩人的職業也終于匯合,可以相互助力了。
說到這里,老蔡得意地笑了起來,爽朗而又富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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