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年輕人愈發原子化的生活圖景中，毛絨玩具正以"精神布洛芬"的姿態悄然崛起——豆瓣小組"毛絨玩具也有生命"聚集了4萬余名"娃主"，他們帶著玩偶旅行、工作、升學，甚至讓玩具參與婚禮，這些填充著聚酯纖維的伙伴不僅是孤獨生活的治愈者，更成為流動現代性下社會關系的替代性載體。

記者 | 吳娛 潘瑜清 李梓寒

編輯 | 夏寧 宋佳茵

指導老師 | 燕曉英

“你看，皮杰又在探頭探腦的。他和我說，窗外的湖泊真漂亮。”列車上，小樹撥弄著皮杰的腦袋向我“翻譯”他的話。

“你怎么去哪都帶著他？你能聽到他說話？”我真的很好奇，一只粉毛小豬能有什么魔力？

機緣巧合下，我和小樹聊起了皮杰的故事。皮杰在上海迪士尼“出生”，已經陪伴22歲的小樹10年了，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去異鄉念書要帶上皮杰，升學面試時要帶上皮杰，去旅行當然也少不了他。

在小熊維尼的故事里，皮杰熱愛生活與探險；在小樹的生命里，皮杰同樣是他“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忠誠伙伴。他給皮杰拍照、和皮杰分享生活。失意時，他能聽見皮杰的叮囑“先反思自己的錯誤哦！下次會做得更好！”

皮杰是只毛絨玩具，在小樹眼里，他有人格、有性情、會說話。

小樹在10年前購買的皮杰（左）

和小樹有同樣感受的，還有豆瓣小組“毛絨玩具也有生命”里的4萬余名娃主，他們的評論互動在2021年伊始與我國玩偶產業經濟一起增長。2023年，國內市場玩具（不含潮流和收藏玩具）零售總額已達到906.9億元，其市場規模已連續4年呈現出穩定增長的趨勢[1]。2024年，Jellycat（毛絨玩具品牌）席卷中國玩具市場，掀起一場又一場網絡熱議。

小紅書上的Jellycat搜索高頻詞條

毛絨玩具行業規模的擴展帶來了衍生服務的繁榮，玩偶服飾、玩偶修復、玩偶翻新、玩具生日會等新型服務業應運而生。我們總結了19項毛絨玩具的新興服務，通過問卷調研發現，毛絨玩具的“圈外人”對這些服務感到陌生與新奇。

在這些衍生服務中，諸如玩具職業化設計、玩具寄養和托管班的服務令人費解，聽說過這些服務的調查對象低于10%。我們也不禁好奇，毛絨玩具為什么火了?到底是什么讓人們對毛絨玩具如此癡迷？

[1] 中國玩具和嬰童用品協會《2024中國玩具和嬰童用品行業發展白皮書》

1、與你同在：共享場景中的陪伴與療愈

“大圣坐前排，說如果到泰山底還是下雨就不是很想理我。”“在快走到天階的時候，我差點永遠失去了猴哥，我返回找他，只見他摔了一個狗吃屎。可憐......”

豆瓣小組“毛絨玩具也有生命”的成員@伊斯坦布爾的熊 和玩偶大圣互動一路，在帖子里寫下600字的日記。

大圣在娃主的眼里率性活潑，就像一位同行的朋友。大圣在旅途中是一個擁有意志的主體，他會行動——“有點困”“暗戳戳趴窗”“不想理人”“吃午飯”“擺拍”“摔跤”“等待”；他有感情——“不開心地哼””不情愿”“開心拍照”“驚嘆”“倉促”。大圣的陪伴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在場，更有與娃主的精神交互。

娃娃是娃主們親密的陪伴者，曾經2個人以上一起產生的生活體驗，如今由人與娃完成。

圖片說明：娃主和毛絨玩具的共享行為，包括看比賽、散步、過生日、旅行、看電影、出差、吃飯等。

數據來源：5476個毛絨玩具也有生命豆瓣小組帖子

圖片系AI生成

在“人-娃”的新型關系中，娃娃并不擔任一個“客體”或“工具”的角色，他們進入到人類生活的各個場景，和娃主一同完成任務、共享一段體驗。他們大多以行動者的姿態陪伴在娃主身邊，積極地影響娃主的情緒。

通過爬取豆瓣小組數據，我們總結出5個“人-娃”共享行為的高頻場景——旅行、睡覺、吃飯、工作、學習，和這些場景中娃主與娃娃互動時的情緒。

依據詞頻統計，“治愈”“開心”是娃主們在娃娃的陪伴下最常感受到的情緒。

為什么人需要娃娃的治愈？我們嘗試從當代人的生存處境中找到答案。

鮑曼在《流動的現代性》一書中將現代社會的變遷描述為一場浩大的拆解工程，它使人際關系變得更加流動、短暫和脆弱，社會呈現出一種原子化的狀態。家庭、宗族、社區這些集體單位本以情感和義務為梁柱承載著個體的歸屬感與安全感。然而，這些共同體正在被迫讓位于高度不穩定和追求效率的社會結構。在這樣的情境下，人際關系從一種情感上的滋養，逐漸演變為一種成本與消耗——復雜的交往需要時間經營，深度的連接需要情感投入，但這些對于身心疲憊的現代人來說，常常顯得過于沉重。

治愈的渴望與孤獨情緒是一體兩面的，在越來越原子化的生活中，青年人的孤獨和失重感讓“人-人”關系之外的情感聯結被重新看見，他們需要被治愈、渴望被托舉，而“人-人”的社會關系支持越來越難以獲得的當下，娃娃點燃了冬日的火把，成為了治愈與溫暖的象征物。

人們嘗試探索“人-物”的聯結，在養娃娃、養寵物中獲得撫慰。當然，正如豆瓣小組中的一條評論寫道“養寵還要給它吃飯、洗澡，不如養一娃娃”。對于部分認為養寵也會耗費太多精力的人來說，可以隨時在場、隨身攜帶、又能賦予人格個性的娃娃可謂是最理想的生活伴侶。

2、無時不在：不同人生階段的見證

隨著人生階段的變化，娃主生活的環境、地域也在不斷流變，此時，毛絨玩具成為一種記憶的線索（memory cue），見證和承載著娃主們的人生。通過對數據的編碼，我們發現毛絨玩具在求學之路、工作事業、婚姻家庭，以及一些特殊事件（如親人去世等）陪伴著主人們成長。其中最多被提及的人生階段往往與變動有關，如上大學、畢業、搬家等。

毛絨玩具在人生階段中的在場感不僅能讓娃主們感到不孤單，更重要的是，毛絨玩具成為一種社會關系的延伸和過去的自己的延伸。有帖子這樣提到：“只要去到陌生的地方，我都會帶上她，她會去到家人不能一直陪伴的地方，繼續陪伴我，度過大學四年每一個孤獨、不安和想家的夜晚”。心理學家溫尼科特在《游戲與現實》一書中指出過渡性客體（transitive object）的概念，認為過渡性客體的存在可以幫助嬰兒緩解與母親分離的焦慮。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心理科醫生陳紋把這種對過渡性客體的依戀的現象，稱為“丟不掉的小毛毯”。在這種情況下，娃主們在毛絨玩具身上找到原有社會關系的記憶和感覺，作為原有的社會關系的延伸。

另一方面，毛絨玩具作為記憶和情感的載體，可以幫助娃主們回想起過去重要的人生節點，提高娃主“自我連續性”的感知。自我連續性（Self-Continuity）是指個體對不同時間段的自我之間的主觀感受，即盡管知道有各種各樣的心理或生理變化，自我的內核仍然保持相似，我們在過去、現在和未來是同一個人。研究表明，提升自我連續性促進自我控制、生命意義感、以及更有效的判斷、決定和行動。

在數據中，我們可以看到毛絨玩具陪伴主人的時間短至百天，長至四十余年，時間跨度甚至可以超過家人、朋友、伴侶的陪伴。

這種情況下，毛絨玩具不再僅僅是社會關系或是過去自我的見證，毛絨玩具本身也成為了社會關系的一環。一位娃主“奔奔小機靈鬼啊”提到讓毛絨玩具參加自己婚禮的故事：“彪彪第一天到我家，穿的就是那件藍色毛衣，我希望他陪著我結婚，依然是28年前初見的模樣。”

這種無時不在的陪伴甚至會讓娃主產生愧疚感，上文提到的娃主在另一篇帖子里表示：“那天我忙了整整一天，中午都沒有回去看看他。晚上到宿舍已經11點了。我發現他就坐在床頭等著我，保持著早上去上班，我和他相互道別的姿勢。我一瞬間好心酸，我把他帶在身邊，是不是帶給他的是無窮無盡的等待。”

3、需要玩偶，也想被玩偶“需要”

毛絨玩具，也需要被照顧嗎？

在數據中，我們看到大量的語言表達，表明娃主正在把娃娃當做被照顧的對象，行使稱呼、照料和養育的權力。

娃主對毛絨玩具的稱呼分為本體類（小熊 熊熊 兔子 狐貍）、指代類（玩具 玩偶）、親昵性兒童稱呼類（寶貝 寶寶 小寶 孩子）、親人類（妹妹 姐姐 姐妹 弟弟 哥哥）。從后兩類稱呼中，可以看出娃主對娃娃的看法開始超過對“物件”的限度，正在進入更加親密的層次。

娃主提及照顧毛絨玩具的行為中，洗澡指的是清洗毛絨玩具的行為，縫、補、手術指的是修補毛絨玩具的行為，衣服、帽子、外套、鞋子、化妝指的是裝飾毛絨玩具的行為。其中“洗澡”“手術”“化妝”等詞運用擬人的修辭，是娃主認為毛絨玩具也有生命的表現。

如何理解娃主們照顧毛絨玩具的狂熱？可能的情況是，這種行為滿足了娃主被需要的精神訴求，讓娃主在“照顧”毛絨玩具的過程中感受到優越感。心理學家阿德勒曾在《自卑與超越》中提出，“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為我們都發現我們自己所處的地位是我們希望加以改進的”，脫離自卑感的方式一是改進自己的處境，二是到自己覺得能夠主宰的環境中獲取優越感。

阿德勒認為對優越感的追求的共同因素是想要成為神的努力。在與毛絨玩具互動的過程中，娃主擁有主動權，同時也不會被傷害，“和各種人呆久了 都惡心 只有它 夠治愈 不會訓我各種 不會讓我傷心”。比起現實生活中與真實的人的互動，娃主更容易在毛絨玩具身上獲得賦予權利的優越感和神圣感。

4、出逃，去玩偶世界的烏托邦

“在小鼴鼠的藝術世界里，用彩泥捏起來那個磁帶片可以放出音樂，小動物們會早上起來合奏。他們還會用化學藥劑吹出各種形狀的泡泡，它們會變色！“

子涵最心愛的玩偶是小鼴鼠，一個俄羅斯動漫IP，動漫里無憂無慮又充滿藝術的動物世界是子涵從現實中“遁逃”的目的地。“那是我心中的烏托邦，我懷抱小鼴鼠，好像就去到了那里。”

豆瓣小組中，我們也發現了娃主對玩偶身處“理想世界”的馳騁想象。玩偶并不以陪伴者或被照顧者的身份出現，而是生活在一個與人類世界不同的世界觀里。這些世界觀或來源于玩偶的IP本身，或來源于娃主自己的構想。

娃娃的世界玄妙、怪奇、夢幻，娃娃們似乎也各有“超能力”，十項全能、工作自由、有人格魅力。娃主們以娃娃為媒介投射理想的自我，構筑起一座可以逃離現實的烏托邦，尋得自我身份和短暫的歸屬感。

結語

娃主眼中毛絨玩具也有生命的表象背后，是人際關系變得更加流動、短暫和脆弱的現代社會中，毛絨玩具作為一塊溫暖、柔軟的拼圖，嵌入了娃主的日常生活與人生故事，陪伴娃主、治愈娃主。美國社會學家Cantor和Little提出的社會支持層級模式將親屬（特別是配偶和子女）作為社會支持的核心，其次是朋友、鄰居，最后才是社區、機構和政府。如今，毛絨玩具似乎也在成為娃主社會網絡的一部分，成為社會支持的組成。

但也有聲音對此現象提出批評，認為年輕人癡迷毛絨玩具，逃避現實問題和真實的社會關系，不利于社會合作，有部分人認為這是“彼得潘綜合癥”患者（即無法適應社會的成年人）的表現。

也許，重要的是從人與毛絨玩具的真實互動中，看到人們的需求是什么，又切實得到了什么。

（應采訪對象要求，小樹、子涵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中國玩具和嬰童用品協會《2024中國玩具和嬰童用品行業發展白皮書》

2、溫尼科特《游戲與現實》北京大學醫學出版社

3、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自卑與超越》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4、陳紋,黃玉霞.丟不掉的“破爛”[J].幼兒教育,2024,(08):26-27.

5、秦儉.農村獨居老人養老困境及其化解之道——以社會支持網絡理論為分析視角[J].湖南社會科學,2013,(03):109-112.

6、唐素芳.彼得潘綜合征患者的性格特征與家庭環境的相關因素研究[D].青島大學,2019.DOI:10.27262/d.cnki.gqdau.2019.002143.

7、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