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婦女節當日在國內上映后，電影《還有明天》的豆瓣評分一路上漲至9.4分，上映第十天，它進入“豆瓣電影Top250”榜單，這是豆瓣最重要的榜單之一，有150萬人關注。在各大平臺上，觀眾自發分享的觀影感受也熱度不減。實際上，2023年這部電影就在意大利擊敗了火爆全球的《芭比》和《奧本海默》，獲得了票房冠軍。

創下這樣的紀錄，也讓人想要進一步探究，一個關于普通女性的故事，一部背景設置在二戰后的意大利黑白電影，何以能夠跨越時代和地域差異，引發共振？

《還有明天》海報

豆瓣評分一路上漲至9.4分，上映第十天，進入“豆瓣電影Top250”榜單。

電影本身給出了一個有力答案——喜劇力量。“喜劇”在這里并非作為娛樂點綴的輔助，而是從創作源頭上切入的核心。喜劇一直是意大利電影的核心基因之一，“意大利式喜劇”作為意大利電影流派早在1950年代就已興起，其呈現的內容也一直貼合社會現實的演變。那么作為當代觀眾的我們，又是如何從《還有明天》中接受喜劇力量的？

阿格尼絲·赫勒在《不朽的喜劇：藝術、文學與生活中的喜劇現象》中提出：“喜劇的接受效果不是情感性的，而是理智的，帶有后續變化性和反思性。”并引用了克爾凱郭爾的觀點，“反諷及幽默與主體性緊密相連。”

這也契合了我走出電影院時的感嘆——導演以喜劇靈魂帶來了一種雙重感受，她手握一把雙面鏡，一面照射出女主迪莉婭所處環境的荒誕；另一面則是關懷的濾鏡，沒有停留在消費苦難或迎合情緒，而以一種平視視角看見迪莉婭的生活和心理。最明確的是，喜劇帶來的是敘事的主體性，迪莉婭的主體性在生活絕境的縫隙中被看見、被鼓勵。

影片一開頭，迪莉婭的清晨以丈夫給的一記耳光開啟，電影的荒誕氛圍也由此開啟。迪莉婭對耳光的反應像是游戲中的NPC（非角色玩家），在微微錯愕的定格后，她開始了梳頭—起床（順腳踩死一只老鼠）—整理床鋪—做家務的固定程序，浪漫主義音樂也在此時響起，歌詞和畫面的反差給出了直接的反諷：

“打開窗戶迎接新的陽光”：迪莉婭打開地下室的窗戶，路人揚起的灰塵在窗前彌散開來。

“讓清新空氣和花園草地的香氣一起進來”：一條路過的狗正在窗臺上撒尿。

這個以方形畫幅呈現的電影開頭，也戲仿了迪士尼動畫片《仙履奇緣》，在這部1950年上映的動畫片中，女主角辛德瑞拉在清晨梳頭、起床、和小老鼠打招呼，她夢想著被王子的愛情救贖。迪莉婭的戲仿映照出童話發生在現實的那一面——“浪漫愛”敘事的背后是像占有物品一樣地隨意控制女性。

無論是否識別出戲仿，看完開頭我們已經感受出這部看似復古的電影，有著當下視角。如阿格尼絲所說，不存在“歷史喜劇”，對過去的改寫、諷刺、戲仿和重寫實際上發生在現在。

劇照

荒誕氣氛隨著生活展開而愈加黏稠，在早餐鏡頭中我們得知，迪莉婭的大女兒瑪塞拉因為女孩身份而讀不了中學，迪莉婭的丈夫不停地語言打壓她，此外她還要照顧終日躺在床上的脾氣暴戾、時不時想性騷擾自己的公公。隨著即興喜劇式的節奏，流行音樂突如其來，迪莉婭踩著當代觀眾熟悉的旋律走入1946年的大街，方形畫幅逐漸延展成長畫幅，荒誕也從家庭延續到整個城區。

二戰后的城區秩序混亂，街上貼著為共和國投票的大字報，還有美國軍車在馬路上駛過，迪莉婭穿梭在各個工作中，為豪宅里的老人打針、為工作室修傘、為裁縫店修補衣物、為人洗床單……每項工作都出色完成，少得可憐的報酬卻被丈夫拿走。

在整個過程中，迪莉婭并非是被動呈現荒誕的工具，她也是主動戳破日常荒誕的人物。迪莉婭無情戳破公公的虛偽、自戀和暴力，他口中對兒子不可替代的教育是“帶他去妓院”和“教他盜墓”；發現新來的修傘工報酬比自己高，她立刻質問老板，得到“他是個男人”的回答；和好友諷刺混蛋丈夫掛在嘴邊的“打了兩次仗”；抱著一大盆被單卻坐不了電梯時她憤怒地抱怨這種歧視。

觀眾在這些場景中感受著當下常識與歷史荒謬的對立，也在矛盾中對照當下生活（迪莉婭生活中的陰影今天依然存在）。導演沒有停留在表層危機，鏡頭直接展示了迪莉婭丈夫實施家暴的場景，以雙人歌舞的形式。施暴以舞蹈動作呈現，傷痕則以特效方式出現和消失。

喜劇形式并不會如悲劇形式那樣直接喚起觀眾心中強烈的情感，而是在“我們都明白正在發生什么”的狀態下，讓情感和大腦同時參與其中，將焦點集中于施暴者的丑惡與施暴行為的荒謬。除此之外，這種荒誕喜劇式的設計，（因為陌生性也因為古怪）勾起觀眾腦中的思考，整個場景構成的深刻諷刺逐漸清晰——迪莉婭被迫卷入這場“雙人儀式”，背景樂是浪漫愛情歌曲，它隱喻了迪莉婭之前卷入的所有雙人儀式，這些場景也都在電影中陸續呈現：打著浪漫愛名義的求愛、求婚、強暴。

至此，荒誕帶來的矛盾感已經升級為窒息感，迪莉婭在日復一日的荒誕生活中循環，隨時都可能被吞噬。導演此前為迪莉婭的生活穿插了三條支線，每一條線都發揮了重要喜劇效果，“人間清醒”的女性好友是情感支持系統，也讓我們在輕松的對話中看到多樣立體的女性形象；意外結識的美國大兵是具備武力值的錦囊；舊情人的出現則暗示了逃離的可能性。但真正刺穿窒息感的，是迪莉婭與女兒這條線，借瑪塞拉之口，我們得以向迪莉婭發問“你為什么不逃走”以及“你也還有機會（重新生活）。”

劇照

影片呈現出父權家庭中母女關系的深層復雜，瑪塞拉在家中被剝削，人生價值和出路都指向了婚姻。她心疼母親處境，同時恐懼重復母親的命運，她因無力改變而憤怒，將憤怒化作指責與痛恨。迪莉婭盡己所能地幫助女兒逃離家庭，也因女兒的質問而刺痛。而女兒未婚夫的表現，讓迪莉婭如夢初醒——和自己丈夫一模一樣的求愛儀式，求婚成功后即刻將瑪塞拉當作占有物。迪莉婭意識到以一個男人來逃離另一個男人是一個可怕的陷阱。導演以“奇幻”的喜劇手法幫助迪莉婭完成了覺醒后的重大選擇，當美國大兵輕易炸掉瑪塞拉未婚夫家的咖啡館時，這是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最放松的一次大笑，這一點奇幻也是喜劇能帶來的安撫。

而覺醒了的迪莉婭，在1946年的背景下要如何面對生活？導演有意安排了一出敘事詭計（也是喜劇常用手法），在影片早期迪莉婭曾收到一封信，影片特地強調出個人信件的私密感和主權感。覺醒后的迪莉婭重新拿起這封信，她像冒險故事里的英雄（英雌）人物，窘迫又靈活地避開阻礙，在第一次計劃落空后，好友勸她“想想孩子”，迪莉婭憂傷地看向門外的女兒說：“我就是在想著她”，接著說出“還有明天”。顯然，女兒是推動她覺醒和行動的最重要力量。

迪莉婭將原本打算給女兒買婚紗的錢，放在女兒床邊并附上字條“有了這些你就可以去學校了。”她在清晨走向了公投現場，這是意大利歷史上女性第一次擁有投票權。當醒來的女兒發現迪莉婭遺落在家里的那封信是選票后，她立刻將它送到媽媽手中。此時《A bocca chiusa（閉著嘴的）》音樂響起：

“我沒有盾牌來保護我，沒有武器來防御我，我沒有頭盔來隱藏我，沒有救世主來幫助我” ：那些我們借迪莉婭的眼睛看見的女性，在家里或在街上無一例外被命令閉嘴的女人，都出現在投票現場。

“我只有嘴里的這條舌頭，即使你把這個也割掉，我也不會停下來。即使我閉著嘴，我也可以歌唱”：投完票的迪莉婭站在臺階上和女兒對視，她跟著音樂聲驕傲地閉上嘴哼唱。

實際上，“失語”在文藝作品中經常被當作弱勢群體處境的隱喻（例如韓江的《失語者》），也被當成一種“被動抗爭”的意象，而寶拉·柯特萊西以喜劇的處理方式給了迪莉婭更多的主動性——即便仍處于弱勢，即便被打壓，我也可以閉著嘴歌唱。

劇照

在關于電影結尾的討論中，有批評者認為象征意義大過實際意義，參與投票后母女生活能發生多少改變？無論如何，導演以片名給出了回應，“爭取權利，珍惜來之不易的權利，還有明天”也在回應著現實，電影在意大利上映期間，一位22歲的女大學生被前男友殘忍殺害，案件在性別暴力高發的意大利引發了震動，女性們紛紛走上街，共同推動了意大利對家暴相關法律的修訂。今年，電影《初步舉證》和《還有明天》在國內陸續上映期間，很多觀眾也在轉發一項提案落實，蔣勝男女士在2024年兩會上的提案已經正式寫入法條——“在農村集體經濟中的各項權益，婦女享有與男子平等的權利。”

或許現實生活中為明天所做的建設，就是與《還有明天》這部具備當代性的喜劇作品的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