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過去的2024年，是有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年。

全球氣候變化之下，極端天氣事件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頻率和強度，超出我們的經驗與認知。

在中國，亦有多地遭遇破壞，這是人類要共同面對的課題。

3月23日是世界氣象日，今年的主題與極端天氣災害預防有關：攜手縮小早期預警差距。

去年11月，澎湃新聞重返極端天氣現場，當地正開展災后的修復、重建與搬遷。

這是澎湃新聞關注氣候變化專題報道《極值之下》的第二季。我們想要探討，當極端天氣成為常態，如何建設更具韌性、更有溫度的理想家園。

2024年梅州“6·16”暴雨過后，我去往現場的采訪計劃被迫中斷：在平遠縣泗水鎮學子街，泥漿及膝，被連根拔起的樹纏得像團蚯蚓，其中斜插著好幾輛車。隔著警戒線，殘存的瓦房頂泡在水中。

這條處在泗水河與支流東坑溪交匯處的街道，損毀尤其嚴重。事后平遠縣農業農村和水務局勘察現場發現，短時強降雨引發山體滑坡，被沖下的砂石、樹木堆在橋墩處，導致河床抬高、河道堵塞，沿河兩岸多處崩塌。

事發五個月后，2024年11月中旬的一個雨天，村民陳小妹帶我走在學子街上，穿過新蓋的房、新修的橋、新鋪的路，她撐傘走入一片廢墟，那是她被河水沖走的家，“前幾年經常下雨，一河兩岸都曬被子，特別好看”。沿她腳下的碎磚遠眺河畔，泗水河、東坑溪已基本清淤完成，幾個工人在加固護岸。

陳小妹站在廢墟前，這里原本是她的家。 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攝

中水珠江規劃勘測設計有限公司2024年9月編制的《平遠縣水網建設規劃(2022-2035 年) (報批稿)》（下文簡稱《平遠水網規劃》）顯示，這次暴雨，全縣受損護岸210km，含泗水河在內的中小河流治理亟待加快，確保行洪通暢。此外，縣城防洪擴建工程擬擴建堤防——“到2035年，縣城防洪標準達到50年一遇，主要城鎮防洪標準達到10~20年一遇”。

災后，陳小妹看著重建中的整條街越變越新。有些離開的老人戀家，每天坐公車回來喂雞鴨，下午還是回縣城里住。她仍決定留下。

2025年3月，澎湃新聞再次了解了陳小妹的近況。去年11月，她家老宅開始翻修，臺階重新粉刷，開裂的墻推倒再砌，家具一件一件慢慢地添。趕在今年春節前，一家人住了進去。現在網線拉好了，就差一個彩電。她說生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樣子，那時她剛嫁到梅州，也是住的老宅。她一個鄰居在縣城住了半年，還是待不慣也回來了，“老家的空氣好”。

【一】

陳小妹是江西人，嫁到泗水鎮的26年里，多是守在她賣衣服的小店。店里仍留著“6·16”暴雨的痕跡：墻上有兩個殘存的孔眼，那是水碾過卷簾門沖倒貨架的瞬間，墻上兩顆原本用來固定貨架的膨脹螺絲被硬生生拔下時留下的；還有墻面上83厘米高的土印，那是洪水達到高潮的痕跡。姐妹笑她小氣，也不重新刷下墻，她應道，“這也是一種象征，記住了，這是百年一遇的（雨）。”

2024年6月16日那日，見雨下個不停，她讓隔壁飯店老板把散養的雞抓起來，“他也沒抓，覺得不會發水災”。下午兩點，附近文貴村一個村民渾身濕漉地進陳小妹的店里買了身衣服，他本想趕去縣城，結果路上水深得無法過車。陳小妹的丈夫也察覺到異常，在家午睡的他被一股碰撞聲驚醒。那是河底的石頭摩擦著，聲音低沉得像磨牙一樣。

據梅州市防汛防旱防風指揮部消息，2015年“7·22”特大暴雨期間，泗水鎮24小時監測最大降雨量為223毫米。而此次受強降水云系影響，梅州多地出現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6月16日，泗水鎮24小時降水達369.3毫米。那天，梅州市三防指揮部發布的防汛應急響應，前所未有地從4級連續升到1級。

人在一場失控的暴雨中總該放棄點什么。就像陳小妹的丈夫醒來面對即將涌入家門的河水，最好無視電器、食物、還有廁所滿地倒灌的泥水。她是這么勸丈夫的，不斷打去電話說，別搬了、別管了、快走吧。“他說吵死了，馬上就搬完了”，等他想走，門前的水已急得讓他站不穩腳。

當時陳小妹也往家里趕，路很近，走幾十米過道，橋就到了。她卻遲遲沒見丈夫身影，打電話的手止不住抖，人一下慌得摔在地上，衣服都給浸濕了，好在丈夫最終剪破一樓另一側的紗窗翻了出來。隨后，夫妻倆蹚著齊腰深的水，去接住在附近的父母。老兩口站在二樓窗前叫喊著，聲音完全被水聲蓋掉了，陳小妹看到他們拼命揮手示意不要過來，但她和丈夫還是過去將老人救了出來。

陳小妹記得，家人撤離期間，積水短暫消退過。后來她從一個住在東坑溪上游山區的朋友口中得知，那時有些河水積在山坳，像小湖泊一樣，蓄到極限后又猛地垮了下來。其中一處離她家也就兩三公里，她還特意去看了眼，“那個坑最少都幾十米深，像人家開荒，樹木、小草都沒有，全都是泥巴”。

據《平遠水網規劃》，平遠縣城區防澇排澇標準較低，未全面達到20年一遇。且河流重點控制斷面預警等非工程途徑比較欠缺，尤其在山區沿河流溪溝處易形成暴漲暴落的山洪、滑坡等災害。

澎湃新聞梳理發現，此次受損較為嚴重的平遠縣、蕉嶺縣等縣鎮，多在梅州水務局2019年劃分的市級水土流失重點預防治理區域內。

將老人安頓在親戚家后，16日晚上7點多，陳小妹和丈夫又折返了，路斷的斷、堵的堵，他們就打手電筒繞山走，也不管滿地泥濘和斷樹。“我們還是關心著房子。”她說。

當晚，他們和鄰居不約而同聚在她家后方一棟四層小樓的天臺上，盯向緊鄰泗水河畔的房子，目睹了水先沖毀了陳小妹家隔壁的兩棟樓，接著輪到她家。她等待著，水果然推倒整面墻涌了進去，一圈圈打轉，家具在漩渦中靜靜漂走，而后，轟然一聲，整棟雙層小洋樓倒了。

陳小妹鄰居家被河水沖倒后，整棟拆除。

剛在安置點過渡時，她丈夫還在廢墟挖出原先搬到二樓的半袋米，將就吃了。救援物資送來前他們過得很緊巴，“水是最金貴的”，她說，都留著燒水做飯用，衣服也只能隔兩天再換。她總自嘲說，“自己賣衣服沒衣服穿。”

連著一個月，她丈夫都輾轉難眠，他不甘，那棟小樓才蓋了4年，設計、家具都是找設計師定制的，往前還有游客專門來打卡拍照。蓋房的60多萬，是夫妻倆在鎮上開了大半輩子服裝店掙的，一下被水掏空了。

陳小妹的服裝店。

11月中旬，她帶我看了那片廢墟，里面摻著顏色各異的瓷磚，還有一只她兒子的棉拖，當記者想為她拍一張照片，她拘束地踩在石頭上，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愁眉苦臉是一天，笑著過也是一天，為啥不笑著過”，她說家里還有老人和孩子，她和丈夫可不能再倒下了。

據央視新聞報道，截至2024年6月21日15時，梅州“6·16”暴雨共造成38人死亡、2人失聯；初步統計平遠縣預計直接經濟損失約58.5億元。澎湃新聞從梅州市官方獲悉，全市16萬余人受災，倒塌房屋1436間，公路、堤防、通信線路等多項基礎設施嚴重受損。

【二】

暴雨過后，泗水鎮一些村子成了孤島。據“平遠發布”，進村主要途經的東石鎮公路，共有7處下邊坡塌方導致的路面脫空，最嚴重的沖刷深度達140米。

泗水村一名村干部回憶說，當時進村至少得爬四五個小時的山路。搶修公路時，一個干部往前走，一個挖機師傅開車跟，曾有師傅中途棄車想逃，碰到后方干部又回來了，“他說他還沒有結婚”。

到2024年8月初，平遠縣在隱患路段修建了5座路肩式擋土墻，避免路基沖刷和路面脫空下沉。泗水鎮黨委書記林招軍告訴我，爭取在明年春節前，恢復進村公路的正常通行。

在陳小妹印象中，災后剛開始重建時，“每天都能看得到變化”：街上雜物一截截地清，約一周后，鉤機、鏟車已經開到她小店所在的街尾，當天解放軍部隊幾個小伙兒就把店里的淤泥鏟了。她和丈夫反復給墻壁消毒、風干。沿街的店基本敞著口，人們也沒想裝卷閘門，“反正沒有啥東西”。

她算了下，貨柜、衣服、縫紉臺所有機器，給水泡過都得扔，“損失十幾萬”。她干脆打烊，但街坊不時打來電話催她開張，6月底，她又進了兩萬塊貨，多是村民緊缺的拖鞋、內衣褲等日用品。外地趕來支援的施工隊也常找她補衣服，一個山西的工人為了答謝她，還送了她兩個饃。

那時，學子街緊鄰的泗水河、東坑溪也在加固護岸。平遠縣農業農村和水務局工作人員表示，修復總長1335米，主要采用漿砌石和混凝土兩種形式，計劃年底前全面完成。

據《平遠水網規劃》，平遠部分中小河流河段存在防洪標準較低、水土流失和河道淤積問題，受此次“6·16”暴雨影響，全縣受損護岸210千米；此外堤防受損 3.2千米，因部分堤防為就地取材的土堤，工程質量普遍較差；加上養護不足，存在不同程度的安全隱患，擬拆除后擴建，將標準從 20 年一遇提高至 50 年一遇。

護岸和堤防是水利工程中用于防治水災的不同措施。護岸主要建在河岸線上，用于保護河岸線，防止水流沖刷和侵蝕。常采用多級階梯式結構，如石墻、堆石柱等。堤防則通常位于河道或湖泊的邊緣，用于防止大面積洪水淹沒低洼地帶。通常建設得較高，采用土墻、石墻或混凝土結構。

泗水村一名村干部說，為了加固護岸，他們拆了河道上方三棟損毀嚴重的房子，“80年代建的，都是居民的自建房”。以前他們勸拆過，并不順利，經歷這場水災后，“不用勸都要搬”。

河道整改后，學子街蓋了新橋，河畔鋪了新路，人卻少了，“像有個后遺癥”。有些老人則是被年輕人催離開的，但他們還是戀家，每天一早坐公車回來喂喂雞鴨、種種菜。

陳小妹在縣城也有房，但公婆住不慣，兩人都八十多歲了，有些健忘，“教他按個燈，今天教，明天又忘了”。2024年接受采訪時，她一家4口借住在村里的親戚家。她父親說這總不是辦法，提議她搬到丈夫的祖宅去。但房子年久失修，她找了不少裝修工沒人肯干，“零零碎碎的（修補）賺不了錢”。她父親以前是水泥工，為此特意從江西過來幫忙。

去年11月，老宅開始翻修，臺階重新粉刷，開裂的墻推倒再砌，家具一件一件慢慢地添，陳小妹一家趕在春節前住了進去。現在網線拉好了，就差一個彩電。她說生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樣子，那時她剛嫁到梅州，也是住的老宅。她一個鄰居在縣城住了半年，還是待不慣也回來了，“老家的空氣好”。

有次她去縣城，碰到已經舉家搬到縣城安置房的老人，他閑不住，找了小塊空地種了菜，平時擺攤補貼家用。她說，今年快到雨季時，自己可得盯緊雨勢，“一切都要先早做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