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人記憶中的朱迪·嘉蘭就只是1939年好萊塢魔幻歌舞片《綠野仙蹤》里多蘿西的樣子，那年她16歲：一身田園風短裙、兩根靈動的發辮，提著小竹籃，抱著小狗托托，以天籟唱出排行影史前列的歌曲《Over The Rainbow》（跨越彩虹）。她2歲登上舞臺，47年生命中有45年在表演。和人們同樣熟悉的童星秀蘭·鄧波兒一樣，人們基本不知道她們成年后的事情，似乎也并不想知道，只希望她們能夠永遠是自己記憶中清純可愛的一部分。

《綠野仙蹤》劇照

朱迪·嘉蘭

為了觀眾這份期待，鎂光燈下耀眼的女明星們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這背后的孤獨與痛苦，破碎與嘆息，除了好萊塢黃金時代的殘酷娛樂工業是造成悲劇的元兇外，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殺死朱迪們的兇手之一。拋開明星華麗的外衣，聽一個真實靈魂的心聲，這正是舞臺劇《彩虹的盡頭》想說的內容。該劇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英國導演保羅·加林頓執導，焦媛、劉炫銳、張瑋倫、劉嘯塵聯合主演，3月14日晚在上海茉莉花劇場首演。

看這部戲是有門檻的。如果觀眾只知道她是《綠野仙蹤》的女主角，那么看這部戲一定接受不了為什么焦媛要把朱迪演成一個不受控制的女瘋子，滿口臟話、喜怒無常，形象邋遢，絲毫沒有好萊塢巨星該有的優雅魅力。劇中的時間聚焦于1968年的倫敦，46歲的朱迪·嘉蘭正深陷藥物依賴、債務危機與精神困境的多重漩渦中。彼時觀眾依然狂愛的是她16歲的樣子和那首帶著童聲的《Over The Rainbow》，不難想到人到中年的她為此會陷入何等焦慮和苦悶。

舞臺劇《彩虹的盡頭》海報

事實上，早有人就未雨綢繆。當年在拍完《綠野仙蹤》后，好萊塢電影工業巨頭米高梅公司為了維持朱迪的少女形象，就不斷給她喂藥，工作疲困時讓她吃興奮劑，夜晚失眠就吃安眠藥，控制體重喂她漂亮藥。她像只被飼養的寵物貓，長期以來形成了嚴重的藥物依賴。因此我們看到在舞臺上的朱迪不斷受到精神恐懼和藥物依賴所帶來的顫抖戰栗。在她憧憬著愛情的少女時期，苦苦追求的男友就拒絕了她這個藥罐子，“假如我們結婚，生出的孩子一定是顆藥丸”。

如此駭人聽聞行為的產生，正源于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來的好萊塢制片廠制度，資本經濟高于一切。掌握資本絕對話語權的制片人以商人本性來打造明星在公眾期待視野中的形象，她們的個人情緒、身體健康、婚姻愛情，甚至行動自由等都要納入公司管控范圍。個人與藝術顯得微不足道。被限制的生育自由和精神狀態都成為她五次失敗婚姻的導火索。每一任丈夫不是她的經紀人就是作曲家或鋼琴師，緊密圍繞她的事業，與之緊綁利益，愛情與親情的成分隨即在人性的利益追逐中變得飄忽不定。劇中朱迪的第五任丈夫也是如此，從開始極力要求朱迪戒藥，到為了她能夠此刻順利完成演出，主動給她喂藥。

舞臺劇《彩虹的盡頭》劇照。本文劇照攝影 王犁。

朱迪·嘉蘭不是個例，默片女星斯旺森也在《日落大道》里的本色出演一個為重回青春走上銀幕的過氣女明星，在經過一系列瘋狂后最終成為殺人犯。揭開輝煌影史的背后，真相是無數女明星的個人悲劇。這些是深入解讀該劇人物行為背后沉重悲劇色彩的重要背景，否則會如看一個客廳話癆劇般的鬧劇。全劇的時間和情節只集中在幾場臥室交談和一場演唱會，編劇以冰山理論的敘事方式，在人物的對話中嘗試不斷透露著過往信息，讓觀眾從朱迪出場時令人不適的形象，到最終巨星隕落，嗑藥而逝的同情。觀眾能夠強烈感受到，朱迪的悲劇還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朱迪·嘉蘭，還是多蘿西？這深化了對她的無限悲憫。

該劇除了引發人們對電影歷史、娛樂制度以及人性逐利貪婪的反思外，也嘗試將這種批判矛頭對準自身。人們更能接受可愛的多蘿西，但人們并不會愿意接受一個為多蘿西付出代價的真實的朱迪·嘉蘭。除了制片人和經紀人，觀眾也是制造這些女明星悲劇的兇手之一，我們恰恰就是觀眾中的一員。源于人們由來已久的對女性價值單一、物化的觀念。逐夢本質的娛樂訴求驅動人們拒絕以真誠的善意接受演員作為不同年齡階段的真實自我，視覺快感與完美期待成為間接殺死朱迪們的利器。劇中，不受自我控制的朱迪無法維持音準，不斷忘詞，臺下觀眾的唏噓聲和辱罵聲，都成為壓垮朱迪的稻草，導致她逃回家后不斷嗑藥。

 焦媛飾朱迪·嘉蘭 《彩虹的盡頭》劇照

“香港話劇女王”焦媛無疑是最適合將好萊塢一代巨星朱迪·嘉蘭具象在舞臺上的演員。她此前的《金鎖記》和《陰道獨白》都以充滿能量的表演張力，將復雜女性那或扭曲或大膽的性格呈現在舞臺上。朱迪嘉蘭以其獨特的嗓音和歌唱才華聞名，焦媛在表演中不僅模仿了她的聲音特點，還在臺詞處理上賦予了角色更多的層次感。她飾演中年朱迪·嘉蘭展現了其深厚的表演功底和對角色的深刻理解，成功捕捉到了朱迪在中年時期的復雜情感和內心掙扎。焦媛精準模擬中年朱迪略顯粗糲沙啞的聲音，呈現朱迪看似豪放卻極度渴求愛護的脆弱心理。對丈夫時而崩潰嘶吼又時而跪地乞求，收放自如地呈現出這個瀕于身體和精神雙重崩潰的狀態。焦媛帶著朱迪的靈魂穿越彩虹，嘗試抵達似乎永遠無法到達的彩虹盡頭，這是女星永恒的困境。

好萊塢黃金時代的女明星燦若星漢，光環閃耀之下根本看不清真實的她們。每一個女明星背后，都有著鮮為人知的悲劇，那構成了她們曾經真實的存在。如果終于有更多的人知道，好萊塢黃金時代那些金發女郎美麗背后的真實哀愁，并且清楚地認識到觀眾百年來在銀幕上看到的美好和聽到的天籟，竟裹挾著如此深沉的悲劇，那么去看《彩虹的盡頭》就是去觸碰一段最真實的明星心靈史，去聽一聽那個年代女星心里的聲音：“我不想在舞臺上被愛，我想在這兒（家里）被愛”。

（程姣姣，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