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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50年研究園林,用英文著書介紹中國古典之美
從家鄉東北搬到上海,
他在32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江南園林,
從此癡迷,花了一輩子的時間,
親自勘測、記錄、研究、總結,
用英文完成了一本關于園林的著作:《東南園墅》,
一寫就是51年,直到去世。


并稱為中國建筑師中的“建筑四杰”。
一位知名建筑師,
為何要傾注一生的心血,
給外國人寫一本關于中國園林的書?
這在整個建筑學界,一直是個謎。


一條專訪了這本書的譯者,
童寯的孫子童明,聽他聊聊
爺爺與中國園林之間的故事。
自述 | 童明 編輯 | 張翔宇




童寯大概從1932年左右開始寫這本書,一直寫到1983年他去世前。他去世后14年,這本書的第一版才由建工出版社正式出版,得以面世。

童寯的著作其實有很多,比如《江南園林志》、《新建筑流派》、《蘇聯建筑》、《日本近現代建筑》等,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東南園墅》。

童寯,1900年出生于東北,是滿族人。其父恩格,是清末進士,也是家族中第一位讀書人,一直從事教育工作。
童寯是家里的長子,恩格對他的家教非常嚴格,所以他從小就能熟讀古文,隨后又接受了大量西式現代教育,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童寯與父親恩格(右)在沈陽浩然里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
同時也曾結識并受教于很多在中國歷史上非常有名的人物,比如國學大師王國維,文學家、現代詩人聞一多……他們對童寯日后能多維度地看待建筑、園林和文學,產生了極大影響。
1925年9月,童寯從清華畢業,決定到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繼續深造建筑學,當時的賓大建筑系,在美國正處于鼎盛時期。

而這批人,正是日后中國的“第一代建筑師”。


▍32歲第一次見江南園林,
卻從此癡迷一生
童寯于1930年途經歐洲回到國內。在短暫執教于東北大學之后,遭遇1931年九一八事變,這迫使童寯舉家南遷上海。
第二年,他和建筑師趙深、陳植在上海共同組建華蓋建筑師事務所,在主持大量建筑設計工作的同時,忙里偷閑,一個人走訪了上海、蘇州、無錫等地的很多園林,徒步勘測、拍照、測繪、獨自編寫完成了《江南園林志》。
學術界公認,這本書是近代園林研究最有影響的著作。誰能想到,在這之前,他其實沒有接觸過、甚至都沒親眼見過江南園林。

這本書的寫作,一直持續到他臨終去世。1983年的時候,童寯在病榻上,修改完成《東南園墅》的手稿。直到1997年,這本書才得以出版。

童寯之前一直生活在東北,南遷后突然見到這么一個陌生的事物、進入一個陌生的領域,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震撼的事情。可能正是因為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不同,才令他對園林如此著迷并傾盡一生的時間研究。


伊萊·雅克·康是美國當時非常重要的設計師,擅長設計高層辦公樓,今天的紐約街頭,依然能看到許多他設計的建筑物。

伊萊當時完全被震撼到了:“在整個現代文明的領域,這樣一個文化瑰寶為什么還尚不為人所知?”對此,童寯也覺得很驚訝,一個從來沒來過中國的老外,到了蘇州園林卻深受感動。
我想,可能正是這么一個事件,更加堅定了他用英文寫園林著作、把中國園林介紹給西方世界的決心。


《東南園墅》這本書的名字,是童寯自己早已起好的。它的英文是Glimpses of Gardens in Eastern China。Glimpse這個詞,如果直譯過來,就是一瞥的意思。
任何一座江南園林,當你走進去之后,很難從某個角度,看到全部的景色,而始終只是整座園林的“一瞥”,一個局部。
它是在描述一種情景:你隔著一個狹小的空間(可能是門縫、可能是鏤空的花窗……)瞄了一眼,瞥見到了某個事物,但又不是非常清楚、可以完整地看到全部,這就是勾起了好奇心,讓你想探究更多。這種感覺,帶出了中國園林之美。

用人工方式去營造一個自然世界,它既不是一種完全的控制,也不是一種全然的放任,而是處在與自然之間的對話,這是中國文人獨特的世界觀。園林之所以重要,是在于它不是簡簡單單的自然之物,而是凝練了人的情懷。


建筑師王澍,應該是最早讀到《東南園墅》這本書的人之一。就在1996年,他反復閱讀了6遍,并對其中一個關于假山的問句印象深刻,“一個正常的人,怎么能住進那么小的洞中?”
后來王澍在給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我第一次讀到這句話,當時渾身一激靈,腦袋轟的一下。這個看似幼稚的問題,切中園林語言的特殊邏輯,這是我以往沒有想到的。
童寯先生的這個問題了不得,它讓我一下子理解到園林語言中那種小與大并存的矛盾的尺度邏輯。這種問題是建筑史學者不會問也問不出來的,只有像童先生那種對設計過程有深刻體會的建筑師才會問得出來。”

他在書的一開始就寫到,中國園林營造的其實是一個夢幻世界。它并不存在于我們當下的現實世界中,但又被人津津樂道,是因為它呈現的是過去的園主對于世界、對人生、對自然的一種反思,而這一切都凝聚在這么一個小小的環境里。

意思是當性格被世俗因素壓抑之后,就需要通過一些其他的外物將它消散,只要身體舒服了,精神上就會感到愉悅。


童寯從小受西方教育,精通英文。1930年,他在美國完成學業后,還前往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等很多國家考察過。
因此,他沒有單純地從中國的地域文化出發,而是將自己看過的法國園林、英國園林、伊斯蘭園林,與中國園林進行比較,以此表明東西方園林的差異,解釋什么才是中國人的情趣。
其中一個典型案例在于,中國園林中,幾乎從來沒有修剪整齊的草坪、幾何圖形的花壇;而西方園林,卻一直在植物的外觀上下功夫。

即便是在純人工園林之間,也有著很大的區別。比如凡爾賽宮的樹木,是完全按照幾何造型進行修剪的;而英國園林,表現的則是風景如畫的景象。這種宏大的,壯麗的感覺,是通過視覺設計呈現出來的。
但中國的江南園林,它既不是完全的人工營造,也不是最小干預的自然。它更多地是以比較輕松的方式,超脫于這種對立語境,呈現出另外一種思考。


簡單而言,園林是由兩個層面組成。一是人工部分,比如亭臺樓榭;而另外一個部分,就是自然因素,山水是自然因素,植物也是。但植物的狀態和生長情況,又是難以控制的。
童寯把堆疊假山列為園林中第一有難度的操作,另一個同樣難以度量的是植物。“這墻在哪里結束?植物又從哪里開始?”

事實上,中國園林里的亭臺樓閣與植物、假山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互動關系,它既不遵循西方的幾何原則,也不是完全的自由生長。重要的是,它要呈現出意境。

它描述的是這樣一個畫面:在一個深色夜晚,秋雨陰連,在一盞殘燈之下,園主把僧人朋友留了下來,兩個人津津有味地復盤以前的一個棋局。這種畫面呈現出質感,就是人、建筑、光影、植物之間相互觸動的情境。
隨著心境的變化,周圍的景色也會跟著不一樣起來。“樹木、花卉永遠不會成為園林之特征,但卻具有相應地位,抑或極為突出。”

▍把中國園林搬到大洋彼岸,
是一件非常值得質疑的事情
1978年,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購了一套中國的明代家具,想建一個陳列室,把家具存放起來。后來決定以網師園中的殿春簃為藍本建造一座中式園林,取名為“明軒”。按照1:1的比例,將這個園林放置到大都會博物館的阿斯特庭院里。
這一案例引發了很多關注,被認為是中國園林走向世界的關鍵一步,但童寯對此卻有不一樣的觀點。他將自己的觀點寫進了《東南園墅》這本書中,而且還占用了較大篇幅。
他認為這是一件令人值得質疑的事情。“園林這般充滿生氣之活物,能否按照無生命之博物館珍品,擺放陳設,供人觀覽?”

“采用磚瓦復制園林是一回事,再生復興,激發生命精神,則全然另一回事。”走在大都會的庭院中間,在“明軒”所獲得的體驗,與在蘇州園林中所獲得的感受,一定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童寯晚年的時候,對于那個時代所出現的一些趨向感到擔憂。
在西方現代思想和技術手段的沖擊下,諸如中國園林這種扎根于傳統的文化事物,其自身的文化價值會不會變得越來越模糊?

所以,相比于園林遭到荒廢,遭到破壞這類問題,童寯更擔心的是這種認知觀念上的偏差或變化。在(20世紀)80年代,當他在寫這本著作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敏銳地觀察到,時代變革對于文化品味帶來的影響。

而中國園林則提示了這一點。正是在這樣一個小小空間里,呈現了中國文人對于人和自然的關系、對于文化、對于生活的不斷反思,這對于今天的我們而言,是非常珍貴而且重要的財富。
我想正是因為這一點,能夠反襯出《東南園墅》這本書,進行再版的意義和價值。
部分圖片由童寯家人、
攝影師鄭可俊和青簡共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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