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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蟄存誕辰120周年|《施蟄存年譜》的撰述歷程
【編者按】
2025年是施蟄存誕辰120周年。為紀念施先生120年前在杭州誕生,浙江大學出版社近日出版了《施蟄存年譜》,詳細記錄了施先生的一生。本文為該書的后記,澎湃新聞經作者授權刊載。

施蟄存先生(1905-2003),沈建中攝
正在籌備增訂《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版)的2018年秋間,忽然接到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洪治綱教授來郵邀約,命我撰著這部《施蟄存年譜》,真是喜出望外。其實我早有志于撰述施氏年譜,畢竟“編年事錄”與年譜是不盡相同的兩種文本形式,編纂要求與目的顯然迥別,而學術規范和方法卻是大同小異的。
年譜以及所謂“編年事錄”都為傳統的史學體裁,就是以爬梳文獻、揭示史料來弄清并還原歷史人物的本來面目,通常以編年體記載人物生平事跡,依據譜主或傳主的有關文章著述、文獻資料等所載記錄,加以嚴謹考訂,評判有據;尤其甄別真偽,合理取舍,進而按時編次,“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杜預《文選卷四十五·春秋左氏傳序》)。
相對而言,從承繼文史學傳統性來論,“編年事錄”這類文體的編撰方法,與年譜息息相通,著意撰述之周詳縝密,力求“探賾索隱、鉤深致遠”(《周易·系辭上》)的方式,敘述多以引文為載體,旨在構建史實現場感、強化事跡閱讀感;更重要的是可對傳主生平活動細加考索辨析,是賦有考證特征的研究性傳記文本。從這方面來論,蔣天樞編撰《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堪稱典范之作,老先生恂恂謙厚地在“題識”里寫道:“所知粗疏缺略,不敢名曰年譜,故題‘編年事輯’。”如此學術風范,不僅使我尊崇,而且指明這類文體從屬于年譜,也可以說是年譜類的分支體裁。
而從傳統年譜的體例、規范、考索方面來論,則要求更規整、更精練,“故撰錄事跡,詮次法程,鉤元提要,庶有取爾”(章炳麟《正學報緣起·例言》)。行文往往述而不作、敘而不議,句型句式更為簡明精準,提綱挈領,言簡意賅。對譜主行誼應有相對的明確性和肯定性,純屬樹碑立傳式的文本。
歷來撰述年譜的學術傳統,非常重視“精審”功夫,“用繡花針的細密功夫來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用大刀闊斧的遠大識見來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則是我所期盼的著述境界,于我又是一項學術挑戰。所以,我認定對自己要求有較完善的研究基礎訓練,方能完成這項撰著施氏年譜的任務。
一
早在1998年初春,承三聯書店吳彬女史高誼,推薦我加入林祥主編“世紀老人的話”叢書,由此拙著《世紀老人的話·施蟄存卷》(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版)問世。書內“小傳”“訪談實錄”,都盡力用心撰寫,且注意系統性敘述。按叢書體例,要求有個千余字的“大事年表”,可我一發而不可收,卻撰寫三萬字的《施蟄存先生年譜初編》(訖2001年5月),附于書尾。
當時撰述頗有拓荒體驗,悠然浮現眼前。長期以來,有關施先生的資料龐雜零散,記錄有同有異,個別說法互為牴牾的也有。為此,費時三年,業余時間大半都在圖書館度過,從找尋素材入手,點滴累積;而對于具體問題,很多是在施先生的幫助之下,逐一探究梳理而獲知,如生辰,名、字、學名,中學畢業時間,任教多所學校的薪水情況,還有多種未完稿、未刊稿和遺失稿題名,以及抗戰勝利后曾編《大晚報》副刊之經歷,不可勝數。當時囿于“叢書”的體例和篇幅,未能詳盡,可作為研究性文本,印行整整二十余年來,在寫作方法、過程和搜輯史實的扎實層面上,姑且有些自得。
接著撰著《世紀老人的話·賈植芳卷》(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4月版),亦寫作《賈植芳先生年譜初編》附于書末。對我來說,不僅是迎難而上的課題,尚能促使自己更好地掌握研究方法,獲得提升專業的學術覺悟與識見。
然后,又費了十二年的工夫,奮力得125萬字,撰成《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至此所耗時都十六年。最初的撰述構思,即以編年體例為“經”,以紀實體裁為“緯”,考索細節,把適用的零碎材料組織串連起來,構成其畢生行誼。并于這部研究性紀實文本,注重引文的表述形式,堅持“事錄有據,錄有所源”,在撰述上做到聽聞的就是聽來的,見諸于資料的就是抄來的;假如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像自己親聞、親見和親歷似的,豈非穿窬。
這期間,圖書館查閱顯然是重中之重,多少有點“讀書破萬卷”的抱負,以求實踐讀書得間、博洽多聞的志愿,目標是要把施先生的著譯以及所刊文章,其版次、期號、篇目、署名,爭取調查清楚,雖說是撰述于《編年事錄》,可我的撰述過程恰似在編一份施先生的全集篇目,其殆庶幾乎。
那時,從施先生的出生地杭州起,蘇州、松江、慈溪、長沙、貴州、云南、香港、福建、南京、北京,凡他經過之處,均為我尋訪蹤影必到之站,并寫作《遺留韻事——施蟄存游蹤》(文匯出版社,2007年版),相繼出版拙編《北山談藝錄》(文匯出版社,1999年版)、《云間語小錄》(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北山談藝錄續編》(文匯出版社,2001年版)、《唐碑百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施蟄存日記·閑寂日記、昭蘇日記》(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施蟄存序跋》(東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雨的滋味》(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別有《從北山樓到潛學齋》(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這些階段性成果,如同構造大廈那樣添磚加瓦,都為我撰著《編年事錄》打下穩固地基。
在《編年事錄》印行后,仍不懶不餒,興味尚盎然,按王國維教導“故深湛幽眇之思,學者有所不避焉;迂遠煩瑣之譏,學者有所不辭焉。事物無大小,無遠近,茍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國學叢刊》序),在力圖全方位持續閱讀文獻的基礎上,積日積時地搜集,擁有了十來袋卡片和復印素材。同時選編《北山譯雨》、《文飯百衲》、《施蟄存詩卷》(二卷),還編定《施蟄存集古文錄》(十二卷)擬目,皆因延宕而錯失良機,但編纂過程亦為扎實基礎;好在拙著《北山樓金石遺跡》(三卷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得以印行,更使我準備增訂《編年事錄》的信心倍增,亦是我撰述這部年譜之“糧草先行”。

《施蟄存年譜》出版紀念藏書票
二
我當然加倍珍惜治綱教授提供的如此難得的治學機緣,下了決心,謹慎從事,心愿不能制造偽劣品。于是,重溫顧起潛老人對于年譜論述的輔導,以及羅爾綱老先生治史考證方法的啟示,制定了撰述流程與路徑,將2012年以后所得的十來袋素材,細加整理出適用的電子文檔資料,擇取重要并精準應用,先行增訂《編年事錄》,待有了一個初稿輪廓,再在此架構上梳理譜主行跡,參照傳統年譜的范式從事寫作,在研究性的深化層面,致力于嚴格的清晰的文本轉變、敘述調整和妥善撰作。
遂即傾力整理這十來袋素材,一鼓作氣輯錄半年,深感量大繁重,考慮再三,這確是一條學術訓練之正路,治學好比跑馬拉松,講究耐力,發揚細致沉著的學風,像沈從文先生的“歡喜打硬仗,不求什么僥幸速成,不怕泥沙雜下,總認為這個工作,就必需堅持下去”。其間治綱教授常來郵件鼓勵,終于收獲可用于增補的30余萬字資料,大大充實了撰著這部《年譜》的前期準備。
這批材料,大都已進入公共領域,基本上是棲息在圖書館、數據庫,或散落于市肆網站、拍賣圖錄,也有最近新出、新見的材料;縱然孔孟老夫子尚未見過,抑或四書五經亦失收,可實為研究公器,更無“先見是王、后見為賊”之分,在我只是做了搜輯、歸納、整理和運用的工作。再說任何“大部頭”著述,因所獲材料受制于流轉實際和時間截點,通常若干年后方作修訂,吸收新出新見的材料,闡述新論點新觀點,也是學術慣例。除了當年施先生以及師友們提供的資料外,尚有散見于市肆材料,起初露面或模糊,或隱蔽,也有僅見信封郵戳,過數年后流轉方露真相,皆為我撰述的增益良機。
畢竟聞見有限,在恪守“不知為不知”之訓的同時,也明白貪多求全并不可取,撿到籃里未必是菜,諸如訛字筆誤、有失公允之詞、“記憶并不可靠”等疑問;而搜采信札、日記以及未刊私稿、手抄稿更需辨證,因其文體相對主觀感情色彩濃厚,時有發生離實際相去甚遠的情形,盲從極為可怕;還要警惕充斥“賣點”的低級庸俗小報書刊之造謠,如果是非不分,為著獵奇而搜求隱私,或輕信這些侮辱性謠傳而抄引入譜,勢必跌落以訛傳訛的泥沼,誤導讀者,進一步詆毀譜主。況且從人類祖先抓起樹葉遮羞之時,隱私就已為人們的自然權利。編纂年譜豈能道聽途說,一份證據說一份話,亦可適用“疑罪從無”原則。這就需要披沙簡金般的辨偽考據,致力于擷取精華的剪裁功夫。
顧起潛老人教言“竊謂年譜之作,難于資料之搜集”,“均必點滴積累而成,非一蹴即就之業。勤采博訪,偶遇一事,如獲至寶,亟以入譜,深恐一縱即逝。在同好者見之,自能稱賞;在不事考證者見之,往往以為繁瑣,此乃見仁見智之異也”(《文衡山先生年譜序》)。我為這部《年譜》搜輯的材料,除了施先生的日記、書信和作品之外,還廣泛于文學史、教育史、學術史、地方史、出版史、抗戰史等關聯,以及許多與施先生交游者的信件、筆記,乃至傳記、年譜、全集等,包括與魯迅、周作人、茅盾、郭沫若、郁達夫、朱自清、沈從文諸位的往還文字,凡目力所及,有的放矢地摘錄要點,如關于“《莊子》《文選》”“獻策”“第三種人”“《現代》和《文學》”等史實,也就一目了然。
既然勤于搜求,手頭已有積累的材料,然而寫作過程在于理性的學術判斷,激活已入囊中的資料,更好地把握譜主事跡與編年之間的關系與準確度,采用綜合互證的研究方法,從背景宏觀至個體微觀,盡力依據歷史文獻與時期語境,有機地將引文融入于編年敘述之中,使這位知識人近百年的生活與文學軌跡,能置于二十世紀歷史文化的大框架中來展現,試圖以“發未發之覆,道未盡之言”的理念,體現自我思考、認識、見解以及刻意探究史實的學術價值取向。
三
從《施蟄存先生年譜初編》到《施蟄存年譜》,在這二十余年間,正是圖書館檢閱方式的轉型期,由抄寫、復印、相機翻拍、手機拍攝到隨意下載;由查檢目錄卡片、一頁頁翻閱原刊、一盒盒觀覽縮微膠卷到電子屏檢索,直至訪問數據庫。一路走來,體悟便捷,衷心希望各類數據庫發達,更加公益性地開放;但無論如何,數據庫僅僅是服務學術的工具,而在研究質量上萬萬不可因速成而退化。
謝泳教授長期關注網絡時代的治學,多有坦率觀點:“輯佚工作的收獲很多,中國現代文學尤甚,但我們都知道,其中的許多工作是通過機器來的?!薄皺C器瞬間能找到的史料,嚴格說就不是史料,是現成知識,現成知識只能是解決新問題的輔助史料?!保ā缎聲r代的文史研究》)因此在檢索和寫作時,應有起碼的學術追求和目標,不能滿足于為“輯佚”而“爭功”,何況凡進入公共領域的材料都具有共享屬性,無“佚”可輯,大可不必“搶跑道”。
這些年來,大家都注意到“如今檢索這么方便,研究者斷章取義,胡亂發揮,是常有的事”(陳平原《為何以及如何編“全集”》),遑論有待于不斷完善的階段性著述,亦有失實失誤之處,更有草率編印的偽本。倘若缺乏判斷,優劣不辨,盲目引用,極易沾染“移花接木”之疾。章太炎語重心長地說:“今日著書易于往哲,誠以證據已備,不煩檢尋爾。然而取錄實證,亦非難事;非有心得,則亦陳陳相因。不學者或眩其浩博,識者視之,皆前人之唾馀也。”(《再與人論國學書》)謝泳教授也說得通透:“有些學者,總能長篇大論,但細心的讀者會發現,那些長篇大論和高頭講章,總是要在別人已見史料或者原創結果上的延伸。”(《新時代的文史研究》)果如是乎?“演義筆法”泛濫,因襲徒標字數,則獺祭饾饤,助長了泡沫化的環境。
葛兆光教授指出“對于他人的論著只選擇看與自己所需要的部分,甚至把他人的論著當作‘資料轉運站’,從里面轉手抄撮一些文獻”,“完全不顧上下文語境,很少體會他人的研究思路、資料取舍、分析立場”(《從學術書評到研究綜述》);又談及“很多人不按照規矩、堂堂正正來讀書引書,而是拍拍腦袋,好像都是自己的新發現,甚至把別人說的話題做的課題拿過來,包裝包裝,改造改造,就算自己的了”(《在舊傳統和新時代之間》)。有次在圖書館閱覽室與我所敬重的“冷板凳”長者攀談,不知怎的竟然說起“文抄公”“文剪公”“文竊公”“文盜公”,老人家忿然說:“一邊捧著我的書在竊思路、剽材料、偷字句,一邊卻虛張聲勢、不懂裝懂,如何為人師表?”在我認識,多有軫慨,以當儆戒也。雖說“誰沒有年輕過”,可在繼承發展前輩學者的學術成果方面,應該理性地體味不同研究環境和條件的差異,學習前輩學者們那種披荊斬棘、百折不撓地探索未知領域的精神,連偉大的牛頓也有名言“如果說我看得比別人更遠,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梢?,不斷提倡嚴格的學術倫理、樸實健康的研究風氣,顯得多么重要。
有位學刊編輯在談及刊物質量下滑時說,當治學基礎和學術素養明顯不足時,在急功近利動機的驅使下,數據庫也會發生副作用,有時面對輕而易舉的檢索結果,大驚小怪,望文生義地生搬硬套。他戲言,最初是“輯佚大兵”壓境學術報刊,近年“找碴大軍”伏擊學術陣地,罔顧過去式的階段性成果,抓來當活靶子瞄射,“更有一批人,完全不按學術基礎和規則,以一知充百知,拿放大鏡在別人身上找碴兒,只要找到一個碴兒,就證明我比你高明”(葛兆光《在舊傳統和新時代之間》)。因而,時有違背常識,一知半解地鬧笑話。
看來面臨的關鍵是,“蘿卜干飯”還要吃、“冷板凳”還得坐,應該以深入研究的學問支撐來檢索所需素材,注重運用新見史料進行探索自我的嶄新的學術見解。我的體會是,要有大量閱讀文獻的基礎,只有讀書多,才能見識廣,就會激發問題意識,產生設法研究的驅動力,思考議題不時跳出,那就一個個地消化。這樣研究與寫作便有提升的目標,就需要更充實的相應資料論證,再在數據庫的協助下搜集潛在資料,把握源與流、表與里、因與果的內在關聯性,通過整體與局部、現象與本質的分析,著力打通新見材料在基礎層面與深度研究之應用,進行客觀的學術史評估,以寬廣視角去解讀、分析、判斷,感悟具有探究價值的論題,體現自我的鉆研賦能。
當這部年譜寫定成稿時,尚有意猶未盡之感,憶及1998年暑間看望施先生,他抬頭就遞來手上的書,說“胡從經送來的新書,你看看后面的跋”,何也?讀了立刻想到先生早已有的誨教和一再提醒,而經過這些年體驗,則更是清楚明白了。清朝學者郎梅溪謂:“若不多讀書、多貫穿而遽言性情,則開后學油腔滑調、信口成章之惡習矣?!奔热粸閷W豈能如此,我的這部年譜實在向往走走治學的“漁人之路”,期待像張文江教授所解釋的那樣“行行復行行,包含著漁人一路的精進”,“‘忘路之遠近’極要”,而“山口‘初極狹才通人’,正是進入桃花源前的艱難境地,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堅持走完最后的數十步,終于‘豁然開朗’而到達目的地——‘桃花源’”(《漁人之路和問津者之路——<桃花源記>解釋》)。有關這部年譜的緣起,很值得紀念,先于此略敘大概,竭誠致敬施蟄存先生誕辰120周年。同時,承蒙洪治綱、宋旭華、吳心怡諸君鼎力相助加持,敬致謝忱。

《施蟄存年譜》,沈建中/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25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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