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聲古典樂壇的阿姆斯特丹小交響樂團，攜手“全球最忙碌大提琴家之一”的基安·索爾塔尼，于3月13日在上海音樂廳聯袂呈獻了一場跨越300年的室內樂專場演出。筆者有幸親臨現場，領略這場難得的音樂“甜點”，折服于樂團的多元與活力。

阿姆斯特丹小交響樂團，對于資深樂迷而言并不陌生。區別于交響樂團、室內樂團與古樂團，以“小交響樂團”命名，恰代表了其所傳承的音樂宗旨：對古典傳統的堅守更新和對現代風尚的兼納創新。阿姆斯特丹小交也由此成為世界樂壇耀眼且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這支由23人組成的樂團，所錄優質唱片數量嘆為觀止。當晚，已執掌樂團28年的現任總監坎迪達·湯普森率親兵首次登臨上海，曲目從18世紀的巴洛克尾聲橫貫2020年的當代新作，多元紛呈，正踐行著樂團數十年矢志不渝的宗旨，也讓筆者多了幾分期待。

音樂會以C.P.E.巴赫《G大調弦樂交響曲“柏林”》開場。C.P.E.巴赫是我們所熟悉的J.S.巴赫的次子。作為“北德樂派”的代表人物，C.P.E.巴赫18世紀下半葉在德國的聲譽甚至超過了其父親。樂團以相對沉穩的演繹在復原巴洛克典雅、精致音色的同時，對于一些力度和表情的變化賦予了更多彈性和對比。這一特征已打開通過古典主義的大門，這還不包括第三樂章已經具有了奏鳴曲的雛形。作為第一小提琴的坎迪達·湯普森在音色的調配與引領上頗有“暈染”的意味，穩定而極具呼吸感的琴聲聽上去不是一條線，而是經數十年之功所煉成具有點化和感染力的“痕跡”，很有空間感。樂隊整體音色大都如此。筆者很少能在音樂會現場聽到這種陌生但親切的聲效了。

隨后托馬斯·阿德斯的《海上船歌》，則直接邁入21世紀。相隔近300年的曲目，卻并未讓筆者感到聽覺上的突兀。持續撥弦所營造的詭異且飄忽不定的背景似乎隱隱回望著巴洛克音樂的影子，但隨即頗具實驗性的旋律，如爵士樂、電子樂風格的融入，分明是現代派的感覺。樂隊無論平衡感的把控還是弱奏的穩定性，都相當出色。

海頓《C大調第一大提琴協奏曲》，是上半場演出的重頭戲，由基安·索爾塔尼大提琴主奏。索爾塔尼是全球兩大重量級大提琴賽事的冠軍——雅尼格羅國際大賽和赫爾辛基保羅國際大賽，曾與“鋼琴女祭司”阿格里奇、“小提琴女神”索菲·穆特同臺，其為當代古典樂壇的新星。當晚的演出，是索爾塔尼首次訪滬，在此之前，筆者對這位伊朗裔青年大提琴家也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恰如C.P.E.巴赫打開了通往古典主義的大門一樣，海頓的這首大提琴協奏曲憑借大膽的技術創新，在古典主義內部掀起了一場革命，并當之無愧成為當代最受歡迎的大提琴協奏曲之一，名家呈獻的高品質錄音版本如滿天星斗。要想演繹出風格和新意，絕非易事。但筆者認為，索爾塔尼做到了。

與多數演奏家不同，索爾塔尼并沒有渲染海頓在技術張力和情感張力上的創新，演繹風格是偏內斂的，靈敏的運弓和技術嫻熟的多樣化顫音，在琴弦上娓娓詠唱出柔美文雅的音色，換弓時重音并不明顯，演奏的力度和速度上也較為松弛，情感清麗多于憂愁，令人耳目一新，如品香檳般清爽但不失層次。若不深究，起初還會給人留下漫不經心之感。或許因其斷句輕佻，揉弦幅度不大，使得幾處弓弦咬合時稍顯隨意，換弦處偶有音位不穩，但這并不影響這種個性化風格給筆者帶來的愉悅。并且這種松弛清麗的風格似乎也是從樂隊生發出來的。坎迪達·湯普森以一些小的斷句引領著樂隊的律動與彈性，使得樂隊在整體上保持與大提琴一致風格的前提上，又多了幾分差異化的活力。可見，樂隊選擇與索爾塔尼合作此曲，實乃天作之合。

第二樂章的慢板，索爾塔尼先以一空而不虛的長音將聽眾引入沉思之情，隨即以更為投入的款款深情將音樂的芬芳徐徐彌散，雖非多數演奏家那般濃郁，卻別有一番風味。至速度極快的第三樂章，筆者曾擔心索爾塔尼在同時駕馭速度和保持風格兩方面會顧此失彼，但面對繁復的十六分音型重復和單音重復，索爾塔尼不僅在極速的音群轉換中，技術展現完美又不失動感，并且能在如此充滿炫技感的“電光石火”之間，以一種瀟灑的閑庭信步般的姿態，簡明清晰地處理這些細節，而非“張牙舞爪”。尤為稱道的是，索爾塔尼面對低把位和高把位上雙音的運用，處理得清晰且富有韌感，連續快速跳音將笨拙的大提琴切分出小提琴般敏捷的跑動音型，連貫而不含混。

下半場三首由歌曲改編為大提琴和弦樂隊版的作品，分別是門德爾松《蘇萊卡》、舒伯特《致音樂》和舒伯特《你是安寧》，依舊由索爾塔尼大提琴主奏。較海頓作品的第二樂章慢板，此時的索爾塔尼運弓的線條感、氣息感更強，情感飽滿而細膩如歌者般，娓娓唱出詩人的孤獨、琴手的志趣以及前行者的祈望，旋律雖非華麗明亮，但異常溫暖、感人。當晚索爾塔尼的精彩獻演，無愧于出色大提琴家之名。

當晚的最后一首曲目是沃爾頓《弦樂奏鳴曲》，為阿姆斯特丹小交的看家之作。同樣是一首現代作品，更復雜的織體結構和更激烈的情感張力，對樂隊的配合度和表現力都是不小考驗。在坎迪達·湯普森的引領下，面對熠熠生輝的快板以及更為“目不暇接”的急板，樂隊輕重緩急間皆處理妥當，不失激情，其中低音提琴部還不時使用到錘奏、頓音、跳弓、頻音、揉弦、雙音、泛音等技術。令筆者驚嘆的是，同樣是拉一個音，樂隊的音色與處理C.P.E.巴赫作品時簡直是云泥之別。第四樂章的回旋曲，幾度的華麗旋律經過積累愈加被賦予能量，直沖輝煌的尾聲。流光溢彩的旋律，讓筆者對阿姆斯特丹小交跨越時代的精準詮釋力和多元表現力贊不絕口。

當前古典樂壇交響樂大團林立、室內樂小團點綴其中的格局中，像阿姆斯特丹小交響樂團這種介于兩者之間的樂團組合本就難能可貴。而能夠同時駕馭古典與現代，更是鳳毛麟角。當晚的演出，讓筆者真正領略了另一場風景，另一場不亞于頂級景觀的絕佳風景，美好且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