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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植物相互纏繞的布朗族世界
編者按:植物與人類的世界相互纏繞、相互影響。在云南普洱市瀾滄縣的景邁山上,布朗族與各種野生植物世世代代生活在一起,但布朗族與植物的關系正在發生著變遷。
荷蘭萊頓大學視覺人類學碩士、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碩士、紀錄片導演劉曉慧,在景邁山進行了半年多田野調查,從夏季到冬季,用民族志攝影記錄下了景邁山上各個季節生長的植物、相關的植物信仰、植物傳說、不同時代的布朗族與植物的故事。本文為劉曉慧的紀錄片作品《三個世界》的創作手記,其中布朗族相關圖片皆為劉曉慧的攝影作品。
在2023年夏天的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也是我在景邁山田野的第15天,我依舊在樹木芳香和鳥鳴聲中醒來。與往常不同的是,我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鼓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像是一部神秘學小說的序幕。循著鼓聲的指引,我遇見了一位背著大竹籃的布朗族奶奶,竹籃里裝滿了芭蕉葉。詢問鼓聲的來源時,她并未直接回答,或許是語言的隔閡,她只是輕輕揮手,示意我跟隨。盡管心中困惑,我依然緊隨其后,途中又遇到幾位同樣肩扛芭蕉葉的婦女,最終我們抵達了茶祖廟。廟中約有二十位布朗族女性,分作五組,忙著用芭蕉葉包裹糯米。一位看似組長的婦女向我解釋,明天是布朗族的中間節,大家正在準備供奉給祖先和神靈的菜包。我好奇地問她,為何選用芭蕉葉,她神秘一笑,言道:“芭蕉葉是特別的,能帶給祖先祝福”。

劉曉慧
她的話讓我驚訝,卻也覺得合理。我在半個月的景邁山生活中,已經聽到了許多關于植物與靈媒、與治愈的故事,也目睹了當地人用植物溝通祖先神靈、治療疾病的實踐。景邁山,位于中國西南的群山之中,布朗族是這片山地的原住民族,依舊保留著原始的萬物有靈信仰,植物不僅是生態系統的一部分,更是社會關系的核心。他們用植物建造房屋、制作食物、治愈病痛,也會在信仰儀式中借助植物傳遞祝福,而精神溝通正是布朗族人能感知到植物主體性和能動性的體現。因此,我開始想要探索:植物能動性在布朗族的生活世界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人類學學者又該如何呈現植物能動性,使其跳脫出人類中心主義的表述局限?
在過去,我們往往只專注于用人類語言對于原住民自然世界進行文字性描述,而忽視了視覺和聽覺的呈現方式。于是,在2023年夏季的景邁山田野結束后,我又在2024年1月返回景邁山,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田野調查,去記錄和拍攝這種復雜而生動的關系。為了讓不會說話的植物“自我表達”,我找到了一種能夠將植物內部的電流轉譯為音樂的設備——plantwave,并在景邁山進行了一場植物音樂實驗。布朗族老者說,“榕樹是布朗族的神樹,有榕樹的地方就有寨子”,于是我邀請布朗族人來到寨口的大榕樹下,一起傾聽這棵高大喬木的“聲音”,讓大家重新感知植物的存在及其與他們自身的聯結,最終制作完成一部關于布朗族與植物世界的紀錄片。

紀錄片《三個世界》海報
1. 景邁山的布朗族
布朗族是一個居住在中國云南省、緬甸和老撾交界地區的少數民族。如果從舊石器時代的“蒲人”算起,布朗族的歷史已有約8000年。早在中國的商周時期,布朗族的祖先蒲人就已廣泛分布在古永昌(今保山)縣的遼闊土地上。之后,古蒲人繼續遷徙、融合與分化。如今,布朗族僅分布在云南省的勐海、瀾滄等市縣,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21》統計,中國境內布朗族的人口數為127345人。從人口數量排序,布朗族排在中國民族第37位。此外,他們還分布在緬甸、老撾和泰國。
中國境內的大多數布朗族人生活在森林茂密的山地,屬于典型的亞熱帶和溫帶氣候。景邁山位于東經99o59’14”~100o03’55”,北緯22o08’36”~22o13’7”,隸屬于云南省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惠民鎮。山上的植被結構主要由三層組成:喬木層、灌木和草本植物層,垂直空間分層明顯。這個生態結構為布朗族的物質和精神世界提供了多種野生植物,使他們與植物形成多樣而復雜的關系。
景邁山的布朗族人信奉一種被稱為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形式,體現為所有自然界的實體或現象,如森林、河流、雷電、太陽、月亮和星星等,都是由神靈主宰,并依據神靈的意志運行。布朗族人最重要的神靈大多與山脈和森林有關,如森林神、水神、昆蟲神等等。大多數植物也被認為具有神圣的力量,例如,在雷雨天里燃燒臘腸樹的果子能減弱雷聲,榕樹作為神樹是布朗族村寨的庇佑者,而芭蕉葉則是幫助布朗族人與祖先和神靈溝通的精神媒介。因此布朗族人對森林懷有敬畏之心,并認為許多樹木具有靈性和能動性。

《景邁山布朗族與植物群像》我邀請布朗族老年人和年輕人們以自己舒服的姿態,在景邁山芒景下寨的大榕樹下合影。景邁山上的布朗族世世代代與植物共生,但是與植物的關系正在發生著變化。
2.世俗與靈性世界
在景邁山,植物不僅構成生態系統的一部分,還在布朗族人的生活世界中產生影響,例如被用作世俗世界里治愈疾病的草藥,以及與靈性世界中無形的存在(靈魂和神靈)互動。
我的第一位對話者是蘇醫生,一位60歲左右的布朗族男性,是芒景村最受尊敬的草藥醫生。每個布朗族村莊通常有1-2名從事醫藥活動的民間醫生,他們大多數從祖輩那里繼承了傳統知識。在西醫被引入布朗族地區之前,當地草藥醫生主要使用山林原生的植物作為草藥來治療一些常見疾病,也會通過召喚靈魂、向神靈祭祀和進行占卜的方式來治病。村民們稱這些草藥醫生為“moya”。在布朗族的傳統知識中,大多數植物是藥食同源的,用作食材的同時也用來療愈。在訪談中,蘇醫生提及的有傳統醫學效果的植物多達74種,其醫療作用不僅包含了常見的解毒、清熱、利尿、補肺等,還包括族內一些治療疾病的偏方,比如四棱豆可以治療小兒驚風,寬葉韭的根(撇菜根)用來除狐臭。在新冠大流行期間,蘇醫生用一種布朗語里稱作“mengmawai”的植物熬一大鍋藥湯分給村民喝,山上的新冠病很快便消散。盡管接受過現代醫學的教育,當被問及如何看待現代西方醫藥手段時,蘇醫生說,“西醫只是一種方式,在我們布朗族的山上,我們有自己的方式”。

《布朗傳統舂食》在布朗族的飲食傳統中,舂,是非常獨特的烹飪技法。圖展示了舂所用到的器具——木制的錐形木臼,及其植物性食材以前布朗族人去茶園或者田地中勞動,常常會帶上一包白米飯和一包舂好的植物拌辣子作為午餐。
我的另一位對話者是一位名叫“Kupia”的布朗族老人。這并不是他的真實名字,而是因為他負責主持村中的祭祀儀式,其他人尊稱他為“Kupia”。實際上,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Kupia告訴我,布朗族老人曾用臘腸樹來減弱雷聲。關于臘腸樹(Cassia fistula L.),它是一種高大的喬木,果實呈暗棕色、圓柱形,種子被隔膜分開。在我與Kupia的對話中,我了解到布朗族人相信臘腸樹具備與天神溝通的能力,而這種能力需要在特定條件和儀式中展現。Kupia告訴我,當他還是小孩時,他的母親會將榕樹的果實放在火上燒,同時誦念一些“口功”(記載在傣經中),這時會發生神奇的事情,雷聲和雨勢都會逐漸減弱。關于臘腸樹的故事,Kupia并不是唯一提到的人,我在村里詢問了五位老者,他們都給出了類似的回答。有些人是親身經歷過的,而其他人則是聽人述說的。
除了臘腸樹,Kupia還提到了同樣具有神圣力量和能動性的榕樹。臘腸樹的能動性在于幫助減少人們對自然的恐懼,而與臘腸樹不同,榕樹的能動性在于懲罰族內的越界者。Kupia向我講述了他親身經歷的一個故事:寨子里有一個人在白天故意破壞了榕樹的一節樹枝,晚上回家時就感到背痛,睡覺時也做噩夢。求助過多位醫生而始終治療無效后,他找到Kupia進行診斷。Kupia告訴他,榕樹在森林中扣留了他的魂,而Kupia可以幫助他把魂叫回,“在日出之時、日落之時叫回你的魂,去寨口、寨尾、森林邊緣和河邊叫回你的魂”。
這些關于靈性植物的故事,我不僅從Kupia那里聽到,還從芒景村的許多布朗族老人那里得知,尊重神樹已經成為族內約定俗成的規則。根據我的觀察,這些被賦予類似神圣性與能動性的樹,多屬于高大喬木,是古代族人在缺失觀測工具的情況下難以觸及的自然一隅。當我行走在山上的原始森林間,抬頭向上望去,它們的樹干高聳入云,有些樹冠能遮蔽天空。那遙遠神秘的樹冠層寄托了布朗族宇宙觀里最樸素的浪漫想象、恐懼與敬畏。

《寨口的大榕樹》布朗族村寨的頭和尾一般都有一棵大榕樹,在布朗族的傳說里,榕樹是寨子的保護神。布朗族老人們對我說,“有榕樹的地方就有寨子”。
3、布朗語與植物
語言是一個民族最豐富的文化寶庫。正如蒙古語中有很多詞匯用于描述馬兒的特征和行為,布朗語中的植物名稱也蘊藏著很重要的文化訊息。蘇醫生跟我說,布朗族祖先與榕樹之間的關系或許可以從布朗族語言的詞源角度進行解釋,“在我們的語言中,榕樹叫做kangwang,這個詞表明了這棵樹是‘鳥類動物棲息的地方’。我有時思考,為什么傣族人叫我們wang,這與kangwang的發音非常相似,而我們不能砍伐的神樹正是這種榕樹,隨便亂砍的話人會生病的。因此,我想布朗族祖先與這棵榕樹必須有某種關系,以至于我們的族名與這棵樹的發音相同”。
布朗族人有自己的語言——布朗語,屬于南亞語族中的孟-高棉語支,但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使用普通話和傣文作為書面文字,尤其是借用傣文來記錄和傳承自己的歷史文化。關于口語的使用程度,目前這一代布朗族小孩還能夠使用布朗語來交流,但其詞匯水平僅停留在日常對話的層面,關于山林中植物名稱的詞匯已經掌握甚少,因為他們的生活與植物之間的聯結度正在弱化。更值得引起注意的是,作為書面語的傣文在山上正在瀕臨失傳。這背后的原因是結構性且復雜的,由此產生的影響也不容小覷。在祭祀等盛大的精神性儀式中,布朗族長輩通常會朗讀或吟唱用傣文書寫的傣經,來與神靈溝通,或者為族人祈求福祉。因此,能夠閱讀傣文是族人理解儀式內容的重要能力。然而,根據我對傣文傳承人倪老師的采訪,村里只有少數幾個年輕人尚在學習傣文,這與前幾代人相比,人數非常少。當年輕人無法理解和學習這些經文時,他們也不再相信布朗族傳統認知當中的植物靈性,神圣儀式都將淪為形式展演。

《開門節中的芭蕉葉》景邁山的布朗族每逢傣歷開門節,會用芭蕉葉來制成飯包、菜包,并將其作為貢品來供奉先祖亡人。

《布朗族婦女制作飯包》在傣歷中間節的第一天,布朗族各個寨子的婦女會自發集結起來,分工有序,制作敬獻祖先等貢品。
我的另一位訪談對象小艾,一位22歲的布朗族大學生,是芒景村傣文傳承人的兒子,目前在昆明學習體育教育。小艾告訴我:“作為傣文傳承者的兒子,我必須學習傣文,這有點像是被賦予的使命。但我目前還不是太想學,我的夢想是通過打籃球進入國家隊,甚至想去美國留學”。談到自己的夢想時,他神采奕奕,充滿熱情,與我無限暢談去歐美游學的愿景,以及自己喜歡的球隊球賽。像這個年紀的其他青少年一樣,小艾與流行文化、全球文化接軌,精神世界無限向外擴展,但同時,屬于他的另一部分始終被烙上傳承布朗文化的印記,向內收束在景邁山。在我進行田野調查期間,景邁山發生了一次非常嚴重的蟲害,族人仍然選擇通過祭祀昆蟲神的傳統方式來解決問題。由于外人不被允許參與,我只能在參與者拍攝的視頻中觀看儀式的全過程。在祭祀臺旁邊,我再次見到了小艾,他正在跟隨自己的父親誦讀傣文。但與父親專注而虔誠的狀態不同,他面無表情,思緒似乎在游離,或許已經越出了山林間。
4. 普洱茶與植物
在布朗族地區,茶葉是非常重要的經濟作物,近年來逐漸演變為單一作物。景邁山擁有全球最大的、最古老且保存最完好的古茶林,是中國普洱茶最大的種植、生產和貿易中心,現有茶園7萬余畝。自2003年美國101公司進入景邁山,開始包裝和推廣當地茶葉以來,族人逐漸通過茶葉獲得經濟收益,來自景邁山的普洱茶也逐漸被世界所知。根據芒景村委會的記錄,2003年的年人均收入僅為800元,而到2022年,年人均收入已提升至15000元。

《葉掇與曬茶》圖為布朗族奶奶葉掇與自家曬干的茶葉。茶是景邁山布朗族的信仰寄托,布朗族認為他們的祖先是茶祖,茶祖用茶葉救了遷徙途中布朗族的性命。現在茶葉也成為布朗族最重要的經濟作物,來自外界的工夫茶泡法也深入影響了本地人飲茶生活。
茶不僅是景邁山的一種重要經濟作物,最初也是一種生長于垂直生態結構中部的植物,與上層喬木和下層草本植物和諧共處,每種類型各自占據其生態位,彼此既促進又互相限制:喬木層反射和吸收大量光線,在干燥炎熱的天氣中具有一定的儲水功能,保護茶樹的生長。但喬木的生長也會遮擋茶樹的光照,從而限制茶樹的過度繁衍;草本層生長著低矮多元的植株,這種植物多樣性可以有效防止茶樹遭受蟲害,但也會與茶葉爭奪土壤中的養分。然而,隨著普洱茶經濟的發展,一方面古茶樹被過度種植,逐漸擠占其他野生植物的生長空間;另一方面,人們也在人為砍伐樹木和過度除草,以增加茶樹的種植面積,這一舉動短期內似乎有利可圖,但從長遠來看正在破壞當地的生態平衡。芒景村書記告訴我,在我進行田野調查期間,景邁山的嚴重蟲害與單一經濟作物的種植模式也有關系。原本能夠抵御蟲害蔓延的草本植物層被大量拔除,因為它們被視作茶樹生長的障礙。可以見得,景邁山居民與野生植物的關系正在因普洱茶經濟而發生變化。過去,老一輩族人視野生植物為神圣、靈性和有能動性的主體,而年輕一代則越來越將其視為被人類經濟行為所支配、馴服的對象。

《南康爺孫與茶葉傳承》圖為布朗族非遺烤茶傳承人南康書記與他的孫子,二人手握茶葉,采自古茶林里的古茶樹。茶葉是景邁山最重要的植物之一,關于茶葉采集知識與信仰傳說,將在布朗族代際之間傳承。
在此,我還想講述我的一位對話人的故事,來表明普洱茶經濟給一個布朗族家庭帶來的變化,以及如何改變了年輕族人對野生植物的認知和感受。小葉是一位18歲的布朗族女孩,目前在瀾滄縣上高中,即將進入大學階段。根據小葉的回憶,普洱茶最受追捧的時期是在她小時候,當時她只有6歲,采茶季節時必須跟隨父母上山。由于采茶是一項非常耗時的工作,小葉和家人需要在早上6點天剛亮時上山,直到日落才回家。有時候他們只隨身攜帶幾個干糧,午飯時在茶田中隨手采摘一些植物來飽腹,營養且美味。小葉告訴我,在她的記憶中,茶田里有很多種類的草都能吃,味道很好,還有些可以用作玩具,像是可以用來吹氣玩的氣球,還有一種叫做無患子(Sapindus)的植物,搓一搓就能產生像肥皂一樣的泡沫,可以用來洗手。但隨著她漸漸長大,有很多植物她幾乎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們家茶園里的茶葉越來越密集,需要她經常除草來保障茶樹的生長空間。小葉還提到,為了建房子和開辟茶園,路邊許多植物被砍伐,有一種甜筍是她小時候最美味的食物之一,長大后很少見到了。當我問她是否聽說過臘腸樹和榕樹的故事時,小葉表示她似乎聽家里的老人提起過,但她這一代的年輕人很少有人相信這個,認為這都是迷信。
5、植物音樂
在景邁山,布朗族對植物能動性的感知正在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化,于是,我希望找到一種方式,幫助布朗族人重新認識植物,或幫助他們喚起關于植物能動性的記憶。我選擇了一種超越語言的詩意方式來完成——聲音。事實上,聲音一直是被人類忽視的感官形式,其地位始終次于視覺,但卻在傳遞非常重要的信息。人類學家Ihde認為,“事物的聲音并不是語言的聲音,而是表達了一種直接的聲音,反映物體的本質和潛在的豐富性”,多物種(尤其是植物)的內在聲音是“感知與多樣性的共同體”。雖然植物不像動物一樣,能夠發出人類聽覺范圍內的聲音,但植物內部進行生物活動的動態過程,可以通過一種技術,被轉譯為人類聽到的音樂。
于是我借助這種技術,在芒景下寨的大榕樹下策劃了一場植物音樂會。我和小伙伴錄制了許多段不同植物的音樂,并邀請不同年齡段的布朗族人進入森林收聽這些植物音樂。我們還邀請他們將設備的探測器貼在植物身上,即時感受植物當下的律動。但這畢竟是一項源自西方科技的發聲技術,其音樂類型也與布朗文化難以接軌。在這一過程中,我的意圖并不是告訴布朗族人這就是你們熟悉的植物所發出的聲音,因為布朗族有著自己的植物認知方式和本體想象。我的意圖是利用技術讓族人感受到植物內部的波動,看是否能夠激起他們對于自身與植物相互聯結的回憶,并引出他們的討論。

劉曉慧在“探測”植物的狀態變動和對應的音波圖
令我感到驚喜的是,布朗族人對植物音樂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雖然他們并不試圖弄清楚其背后的科學原理,而是欣喜地向我分享自身關于植物的故事。例如,當一位布朗族女性聽到“longsan”植物的聲音,忍不住與我分享說,這種草藥曾在她們家附近隨處可見。在她女兒九歲那年,女兒咳嗽得很厲害,于是這位女性為女兒采了一些“longsan”煮成藥水給她喝,經過短短幾天,女兒的咳嗽就被治好了。那時,西藥方式尚未進入景邁山,人們遵循著布朗醫學體系,也熟悉各種草藥的療效。這位女性還說,那時他們在采集草藥時非常注重保護其根部,以便它們能在來年再次發芽生長。
參與植物音樂會的其他族人也回憶起了自己與植物相關的童年記憶,年輕人開始憶起在成長過程中消失的植物。例如,我上文提及的小艾也開始跟我說,在他小時候,同學們放學后會一起去山上爬樹,摘一種叫“binguer”的水果,但這種水果如今已很難找到。圍坐在小艾身邊的成年人由此開始感嘆許多植物的布朗語名稱已被遺忘,而這些名稱常常蘊含著祖輩傳下來的寶貴植物知識。他們還對每種身邊植物發出的聲音非常好奇,尤其是那些通常難以接觸到的高大喬木。一位布朗族女性表示她想聽榕樹的聲音,因為自己對這棵神樹敬仰已久,想要揭開它的“神秘面紗”,聽到榕樹生命的律動。此時,布朗族的認知系統與現代技術的探尋方式不再沖突,技術開始幫助布朗族人找到他們與植物之間的連接。
在激發布朗族人分享他們對植物能動性的認知方式之外,我的這場植物實驗還意在讓觀影觀眾,尤其是來自城市的、西方世界的觀眾感受大山深處植物的聲聲淺吟。影片制作結束后,在2024年10月份的世界糧食論壇-良食邊會的放映結束后,一位來自奧地利的觀眾私信我分享他的感受,“我此前對于景邁山布朗族和人類學紀錄片一無所知,但片子里樹木聲音的呈現和布朗族姑娘的談話,總讓我想起在我長大的地方——奧地利南部那片森林,也在發生著相似的故事”。

2024世界糧食論壇放映現場
6、寫在最后
自拍攝結束起,距我離開景邁山和布朗族朋友們已經過去了近八個月的時間。我非常懷念在山上的時光,還有那些發生在族人與野生植物之間的故事。于我個人而言,景邁山的創作旅程深深治愈了我自己,既關于從樹的力量中汲取到生活勇氣,也關于重新認識人類存在于世界上的位置。亦真亦幻的見聞構筑了一個輕盈靈動的夢,而創作完成后的每一次播放、討論,都讓我重新進入這場夢中,與那片山林里的植物和族人相逢。創作者既是造夢者,也是援引人,“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

《葉靈,有靈氣的葉子》布朗族小姑娘葉靈,目前是一名初中生。她的名字叫葉靈,他父親說,名字的意思是“有靈氣的葉子”,來自于布朗族的萬物有靈信仰,并希望這種信仰代代傳承下去。
事實上,景邁山的故事,不僅是關于布朗族文化的一次紀錄,也是關于全球生態關系的一面鏡子。布朗族的信仰與生活方式展現了一種不同于現代工業社會的生態觀,在他們看來,森林不僅僅是資源,而是家園,是知識和情感的載體。而在當代世界,人與自然的分離正在加劇,生態危機、物種消失、傳統知識的流失,使得許多與自然共生的文化瀕臨消亡。我的紀錄片不僅關心布朗族的過去與當下,也希望觸及更廣泛的問題:當人類社會越來越傾向于控制自然,我們是否也在丟失某種更深層的聯系?
在電影的結尾,我將自己的所見所思寫成學術論文,但又將它擲入水和土壤中,讓它被景邁山的野生植物覆蓋、被那片茫茫大地上的眾生吞噬。作為人類學學者,我們習以為常的人類語言記錄工具,或許根本不足以呈現多物種世界的活力和意識;作為創作者,我引導布朗族人反思自己對植物的認知,但我從來都不應占據主導地位,我所引入的科技工具也不能替代他們自己的認知體系。布朗族人和森林里的眾生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不斷生產著獨具智慧的生態知識。我只希望做一個傳播者,記錄和放大他們的聲音。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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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統計年鑒,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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