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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徐堅白誕辰百年:探尋油畫藝術的東方之路
油畫家徐堅白(1925-2017),1941年入讀國立藝專西畫系林風眠畫室,與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蘇天賜等師出同門。她與丈夫譚雪生是國立藝專時期的校友,兩人一起致力于美術教育事業及油畫創作。
今年是徐堅白先生誕辰100周年。近日,紀念展“白雪相和——徐堅白 譚雪生作品展”在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對外展出,呈現兩人自1940年代至2000年后跨越60年的近百件藝術創作。澎湃新聞特刊發陶詠白所撰文章,回溯徐堅白的藝術探索之路。
如果把20世紀初赴歐美、日本等國引進油畫的畫家稱為中國第一代油畫家的話,那么五六十年代新中國所培養的畫家則是第二代了。徐堅白既是中國第一代油畫家的學生,又是第二代的老師。介于這兩代之間,她是西方藝術引進中國的傳人,又是融中西新藝術的開拓者,她的藝術帶著時代的印轍,書寫著半個世紀來的探索歷程。

徐堅白
徐堅白出生在杭州一個具有民主思想的家庭里,母親受過良好的學校教育,并與堅白的外婆于1922年在北京創辦了“女子圖畫研究會”,這個在世紀之初的女性繪畫組織,是中國初期婦女解放運動的一個側影,標志著當時的知識女性追求女性獨立自主,開始了“人的覺醒”。堅白的姑姑、姨母們都是這個畫會的成員,可見徐家姐妹在社會轉型中是積極的參與者。受家庭的影響,她自小不僅與畫結下了不解之緣,并且在女性自強獨立的思想意識的潛移默化中成長。雖然她七歲就失去了母親,在父親和姑姑的關照和企盼中自覺地刻苦學畫,立志成為一名畫家。

1950年徐堅白與譚雪生在華南文藝學院合影

徐堅白國立藝專畢業成績單
在抗日的動蕩年代,她踏進了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并幸運地進入了林風眠畫室。林風眠是二十年代從法國學成回國的中國第一代油畫家,曾任國立藝專第一任校長。他的“中西調和論”藝術主張,不僅影響著二三十年代中國現代藝術運動的發展,而且跨越了半個多世紀后,對于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更顯示出其高瞻遠矚的思想光輝。而他開明的教育思想,也造就了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一代具有世界聲譽的藝術家。他認為,一個具有創造性藝術家的成長,必須先“作繭自縛”,練好基本功,然后又要有足夠的能力和勇氣“破殼而出”,成為自由飛翔的“花蝴蝶”。徐堅白得其師的直接教誨,為她具備開闊的藝術眼光、充滿進取而活躍的藝術思維有了良好的開端。
1946年的《自畫像》,很能表達她當時的精神狀態。雖畫作尚顯幼稚,并有欠缺,但畫出了一個不事矯飾、樸實清純的少女形象,而那雙透露著質疑的目光,表現出決不逆來順從的倔強性格。這真是幅很本色的自畫像。

徐堅白《自畫像》布面油畫
1947年是她藝專畢業后的第二年,獲得了赴美國深造的機會,先入肯塔基畢學院,因不堪忍受這座教會學院的沉悶保守的氣氛,次年就改入芝加哥美術學院學習油畫專業了。二戰后的美國因戰爭聚集了大批從巴黎來避難的藝術家,此時超現實主義、抽象主義運動正風起云涌,包浩斯學院新型的教學法,也同時影響著各學院的教學改革。徐堅白沐浴在這新浪潮中,感受到現代藝術發展的活力,但作為一個求學者,她仍遵循其師的教導,腳踏實地重在油畫基本功的掌握和油畫傳統的研究。同時,她也認識到藝術形式法則的掌握是素描所替代不了的另一門科學,而這種藝術設計的新觀念在她往后的藝術創造和教學活動中大為受益。從此時的人體素描和油畫《女裸》習作來看,那種重造型結構的堅實、厚重,色彩的濃麗、響亮,用筆的奔放、粗獷已開始顯露出她的藝術個性。
1949年,徐堅白從芝加哥回國到香港后跟譚雪生從香港潛入汕頭參加東江縱隊文化營,步行到廣州跟南下大軍配合解放廣州,在行軍途中結婚

《重慶國立藝專食堂》 徐堅白 水彩 24×30.5cm 1944年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
她熱愛藝術,更是一個愛國青年,在黑暗的舊中國,她向往革命,參加過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學生民主運動,在美國讀書時還參加了留學生的愛國活動。新中國成立前夕,她毅然放棄學位的獲得,急切地趕回祖國參加革命,熱情地投身到人民解放事業中,畫群眾喜聞樂見的宣傳畫、連環畫、歷史畫等,成為一名黨的文藝工作者。隨即開始了教師生涯,她愛學生,全身心地投入教學,學生也熱愛這位寬厚、慈愛得像大姐、像母親一樣的老師。
在“極左”的年代,她是被稱為從帝國主義國度回來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成為帶領青年教師和學生走白專道路的“白旗”,而受到批判。在風雨風雨的政治運動中,經受種種磨難,她都能樂觀對待,她說:“好的方面是,我可以埋頭多做些扎實的功夫,不好的方面是,我在教學、平時言論中得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但一到作畫,卻是性之所致,只是少畫或不畫?!彼谀撤N政治壓力下,能不迎合時風,以平靜的心態保持藝術的獨立品格,表現出了一位知識分子的清醒頭腦和真誠藝術家的品質。

1949年 譚雪生給徐堅白寫信,動員其回國

1950年光孝寺華南文藝學院,徐堅白和譚雪生在作畫
新中國給了她不斷深入生活的機會,她很珍惜與勞動群眾共同生活的日子,使她獲得了用之不竭的藝術源泉。以她敏銳的藝術感覺,畫出了一批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作品,如《老漁婦》《漁童》《民兵》等,《居前的留念》1956年,中國美術館收藏,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品,雖采用照片的形式,卻處處有著畫面設計的匠心。首先打破了般照片的成規,不取人物平行的站立形式,或正三角形的布陣,而以“之”字形不穩定的人物布局破了往常的呆板,其次,此畫沒有固定的光源,也不講究條件色,或采用平光來畫人物,或用側光畫大地和漁船,在寫實繪畫中造成超現實的陌生感,使畫面具有視覺張力和耐人尋味的意味。而此時期畫的一幅《茶樓》1954年,看似不經意的油畫速寫,卻有著精心的設計,雖只取茶樓一角,卻蘊含著廣闊的空間,洋溢著笑聲歡語熱鬧的氣氛。此畫灑脫、肯定、疏松、自如隨意的書寫筆調,顯露出了她寫意油畫的風采,可惜這方面的作品太少。
徐堅白《老漁婦》,1955年
從這些早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以她的藝術的敏感和悟性,已把西方藝術設計中的形式規律與西方寫實的手法或中國傳統寫意手法相結合,在描寫現實生活中,作了一次大跨度的前進,開始了油畫的東方之路的探索。但令人遺憾的是這種有價值的探索,因“文革”而中斷了十多年。
新時期之初,畫家們為尋找失落的自我,擺脫單一的繪畫模式而苦苦求索,不少畫家重形式的突破,徐堅白更重從民族文化中尋找藝術的魂魄。她風塵仆仆踏上絲綢之路,遠走敦煌和藏區,并一去再去,領略祖國雄渾博厚的文化傳統,她認為:“與美國西部的沙漠、大峽谷、原始森林相比,美國保持了原始大自然的美,而我國的大西北則到處蘊藏著中國幾千年的文化遺跡,顯示了人民的智慧和驕傲?!彼菑拿褡逦幕械玫骄竦淖甜B,更自覺地把西方的重具象的寫實繪畫與東方重神韻的寫意手法相融合中,形成了自己渾厚、質樸不失灑脫、瑰麗的繪畫風貌。

徐堅白《敦煌雙佛》,1980年,廣東美術館藏
《敦煌菩薩》《敦煌大佛》可以看到她寫意手法與具象刻畫相結合的一種探索。畫于1979年的《老畫家》,是繼六十年代探索的又一新起點。畫中人物是廣州畫壇兩位“世紀老人”——馮鋼百和胡根天,畫他們劫后余生參加第四屆文代會時開懷暢敘的喜悅情景。畫家用石刻樣的筆觸塑造著飽經風霜的老人形象,凝重而不失生命的活力。背景只畫一片朦朧的嫩綠,是用大寫意的手法虛寫春光,具有抽象的象征意義。

徐堅白《舊居前的留念 》布面油畫,1960年代,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徐堅白,《兩位老畫家》 ,油畫 ,1980年,廣東美術館藏
之后,她又畫了老油畫家《胡根天》1982年和老漫畫家《廖冰兄》1983年。前者用簡筆意寫,率意的用筆,卻寫盡了老人的神韻,雖已蒼老依然一身正氣;后者用厚畫法實寫,用傳統的肖像寫實方法,把老漫畫家洞悉世態銳利的目光,和善于以譏諷鞭撻時弊的那張帶貶味表情的嘴,刻畫得尤為精彩。用兩種不同的手法,不僅把兩位經受磨難的老畫家不同的個性神情生動真切地表達了出來,同時又透出了那個時代在老人身上留下的心靈傷痕。

1980年代末看望在香港的林風眠師

徐堅白,《林風眠》,油畫 ,1999年,杭州西湖風景名勝區靈隱管理處藏
順著這虛實相諧的畫面處理,在九十年代,又誕生一些精彩的肖像畫。《林風眠》肖像1990年為林風眠紀念館而作,就是其中的一幅。她用了正面平視的角度,畫穿白襯衣的林風眠,端莊地坐在具有林風眠藝術特色的《痛苦》《人道》《噩夢》作品以及他的蘆葦、秋鶩、閃光的器皿及戲曲人物圖像前面,眾多的圖像交錯重疊,作為裝飾背景,畫面空間深遠且厚重。沒有林風眠的畫,歷史上就沒有林風眠,她把林風眠與林風眠畫構成一個整體,使肖像畫本身蘊涵著特殊文化意義。畫中這位平易而慈祥、親切可敬的老人,是徐堅白心目中的恩師,也是歷史中的林風眠。此畫以書寫式的薄畫法,顯出較為單薄的身體和一切釋然的平和神態,卻以濃烈的林風眠畫的圖像來襯出老師清逸而慈祥、平易而含蓄的東方一代大師的風貌。她盡具象、意象、裝飾和設計等手法作了一次藝術上的大融合,樹立起一座林風眠的豐碑。
在中國油畫史上,幾代油畫家都在探尋油畫的東方之路。徐堅白認為,用油畫去畫出中國水墨畫的樣式、趣味是不足取的,不同的工具有不同的性能,發揮不同的效果和特點。她堅守油畫這塊陣地,發揮出油畫造型的力度和色彩豐富的特點,并融入東方文化精神,走出自己的路。在此后作品中,更顯出了這種理性的自覺,并逐漸形成了她的藝術在堅實的造型和飽滿的色彩中滲透著東方神韻的特色。

徐堅白,《巴黎的橋》,1993年,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徐堅白,《峽谷公園》,1990年,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徐堅白是位熱愛生活、興趣廣泛的畫家。有人勸她專畫某一類題材,易出效果,但她認為:“風格不是做作、扭曲和刻意模仿得來的,是經過多少歲月刻苦修行,從生活中探求和積累中自然悟出來的,藝術的真諦最基本的是忠實于自己?!泵鎸ωS富多彩的生活,她感到無法只擇其一,她的畫如她自己所說:“我愛,我有激情,我才畫?!币蚨漠嬁偼钢鴿庥舻纳顨庀⒑驼媲閷嵏?。她的畫是她生活、情感的記錄,滲透著強烈的生命意識,讓人感受到一股強健高昂的生命氣息撲面而來。
她的“海系列”“魚系列”“花系列”“瓜果系列”等作品,像生命中的幾個樂章,匯合成激情昂揚的生命頌歌。始于六十年代的“海系列”“魚系列”,是她到海邊深入生活的真切感受,濃縮著她對大海的情愫。也許大海的壯闊、激越、渾厚與她那寬厚的性格、昂揚樂觀的情緒有某種相吻合之處,三十余年來一直是她愛不釋手的題材。她畫海浪拍石卷起千堆雪的壯觀,畫波濤滾滾高昂激越的豪情,畫波峰浪谷過后的舒緩。她畫的海看似對景寫生,但也都是她主觀情調的抒寫,“吐納英華,莫非情性”,也是她品性的寫照。她那刀劈斧砍色彩斑駁的巖石造型,那透明的海水的流淌,讓巖石的堅硬、海潮的洶涌,在靜態與動態強烈的沖撞中爆發出了震人心魄的力量。你如同置身于海邊,被驚濤駭浪的氣勢激起一腔豪情,使有限的主體與無限的宇宙融為一體,感受那宇宙“無往而不復,天地際也”的寥廓蒼茫,給人一種超越感和崇高感。

徐堅白, 《玫瑰花》,油畫,1993年,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而她的“花系列”卻大多以單純空靈給人以賞心悅目的美感。不論是一枝黃玫瑰,還是一束白玉蘭,或是一叢劍蘭,即使是茶花、草花,在單純朦朧的淺灰冷色調或暖色調背景中,似中國畫的留白,不僅突出了婀娜多姿、繽紛燦爛花的美感,更有種空氣流動的無限空間感,傳遞出中國傳統繪畫中“知白守黑”的美學精神。她晚年畫的花卉,更為空靈明凈而高潔。這是她寄至味于淡泊的心態自然流露。
徐堅白,《閘坡港》,油畫,1956年,中國美術館藏

徐堅白,《密西根湖邊》,油畫,1990年,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藏
如果說“海”畫出了她壯闊的胸懷和精神所向,那么“花”則訴說著她那淡泊名利的平常心。作為她的靜物畫之一的“魚系列”,是她最為精彩的一個樂章,她擺脫了程式化的構圖形式,畫出了“徐記”的圖式結構形式。她畫魚不用器皿或籮筐盛放,也無邊框阻攔,讓一大堆的魚充塞畫面,傾瀉而出,充滿了視覺張力。在她那奔放、灑脫的用筆中,在黑白、冷暖的色彩的響亮交輝中,魚們閃爍著新鮮的鱗光,散發著誘人的魚腥味。在圓弧狀的構圖包抄中,魚參差有序的排列,形成內聚的張力溢滿畫面,給人以勃勃生機的豐滿感。如果說《大豐收》《年年有余》是用具象的手法畫靜態中的魚,那么《魚滿塘》畫魚塘中活蹦亂跳動態的魚,跳動的筆觸,飛揚的筆勢,意寫的魚群,把魚在旋渦狀轉動中掙扎蹦跳的動態描畫得出神入化。這幅趨于抽象的意象畫,具有一氣呵成的韻律美,一種東方式的氣韻流轉的生動性,也標志著徐堅白在東方之路的探尋中又邁出了一大步。
2008年徐堅白在美國寫生
徐堅白的油畫,其邏輯的起點是西方的寫實繪畫尤其是歐美印象派的光色,在她與中國秦俑、漢石刻、敦煌壁畫等民族文化相比較、相交融之中,形成了自己富有個性特色的繪畫語言。她的油畫,具有耐人尋味的魅力,她那放達灑脫的筆觸和刀法,在刻鑿、堆砌、涂抹中是那樣地輕松靈動,大有中國書寫用筆的瀟灑自如。而筆觸相迭交織豐富的畫面肌理,和閃爍著寶石般晶瑩剔透光澤的色彩,都透著她那渾厚、質樸又不失瑰麗而優雅的審美品格。
“紀念徐堅白先生誕辰100周年:白雪相和——徐堅白 譚雪生作品展”將持續至3月31日。
(本文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原文標題為《東方之路的探尋——徐堅白的油畫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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