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媒體盛贊“世界最偉大男高音”的德國歌唱家喬納斯·考夫曼，憑借其全能型的聲樂技巧與無與倫比的金色嗓音驚艷世界古典樂壇，讓無數樂評家贊不絕口。作為曾經從抒情男高音轉型為戲劇男高音的“傳奇”。3月10日晚，闊別上海舞臺八年的考夫曼以全場德語藝術歌曲回歸，于上海大劇院舉辦個人獨唱音樂會，以一場“時間外的旅行”重返藝術歌曲那極致抒情的“浪漫之地”。筆者有幸聆聽現場，在系統領略19世紀德語藝術歌曲發展嬗遞的同時，深深沉醉于考夫曼明亮如銀、甜美如蜜的歌聲。

當晚的四組曲目，來自舒曼、李斯特、勃拉姆斯、理查·施特勞斯藝術歌曲中的經典之作。相較于歌劇，藝術歌曲要在音域更窄、音量更為含蓄的發聲空間內展現“萬千世界”，絕非易事。此外，歌劇多脫胎于文學名著，藝術歌曲往往與詩緊密相連，通過詩的“意象”表達情愫，很少有具象描摹或直抒胸臆。幾乎躋身歌劇界“天花板”的考夫曼要對自己早年“抒情男高音”身份的復歸下做此挑戰，這自然是筆者作為“考夫曼迷”所樂見的。

音樂會以舒曼《克爾納歌曲集》選曲開場，充滿著對愛情、生命與愛情的贊美。舒曼的藝術歌曲鮮有長氣息唱句，大都唱句短促、發音集中，且整體旋律走向上控制多于奔放，內在強于外露。考夫曼的演唱大體穩定于弱音量，且尤其注重詞尾弱化音的感染力，句與句連接上絲滑舒適，仿佛曼妙的輕紗拂面，敏感的聲帶將舒曼音樂中細膩豐富的情感狀態演繹得芬芳彌漫。在《獻詞》這首舒曼獻給摯愛克拉拉的愛情歌曲中，考夫曼憑借沉穩的氣息，不僅在每一句都做了漸強漸弱的微妙處理，還在高音弱唱處使用了假聲唱腔，敘事交織間所塑造的夢幻意境更為動人。值得一提的是，在舒曼的藝術歌曲中，鋼琴在達情造境方面同樣承擔著舉足輕重的關鍵作用。當晚的鋼琴伴奏由坐擁百張鋼伴專輯的83歲高齡的著名鋼琴家赫爾穆特·多伊奇擔任。多伊奇的伴奏溫暖、淳樸間飽含幻想與深情，與考夫曼的人聲完滿交融，呈現出別樣的溫潤與浪漫。

至李斯特的藝術歌曲中，考夫曼的聲腔可以說已完全放開，達到了絕佳的狀態。在李斯特那音域更寬闊、交響更顯著的特點中，考夫曼發揮著歌劇演唱家的優勢，將李斯特音樂中的戲劇性與抒情性實現共存。在李斯特藝術歌曲鼎盛期的那首《萊茵，美麗的河流中》，為營造宏大壯美的河畔大教堂之景，考夫曼更大力度調動聲帶，熱情奔放地贊美——這是當晚鮮有的高亢之曲，且高潮音舒展而收音依舊保持著圓潤。這是在看一幅大的風景畫；李斯特晚年“宗教時期”的《三個吉普賽人》，頗具人物個性的演唱以及以精妙吐音連接的裝飾性的吉普賽音階，令人仿佛是看了一組幻燈片，而其中伴隨著虔誠的寧靜與甜美之感，通過考夫曼演唱時的手勢與微表情，更使筆者聽后心領神會，產生強烈共鳴。筆者曾聆聽過考夫曼與多伊奇合作錄制于2021年的李斯特藝術歌曲唱片《滿滿的歡樂與痛》——這是考夫曼首度錄制，完全可甄李斯特藝術歌曲的最佳詮釋。可以說在藝術歌曲的演繹上，李斯特絕對是考夫曼的舒適區。

下半場勃拉姆斯的藝術歌曲，回歸舒曼的道路之外，和聲更為復雜，旋律更為簡潔明快。這依舊是考夫曼的舒適區。但歌曲中對生命本源深沉的自省與哲理性思辨，恰是舒曼達不到的。這也是勃拉姆斯歌曲演繹的難點。考夫曼的演唱是感受式的，筆者可以真切體會到其對每一段詞情感熔鑄的沉潛與考究。例如《永恒的愛》中，考夫曼先是以加強音量的方式強調對心愛女孩情感的宣泄，但收音時陡然做了弱化，仿佛是出于自卑的放棄與不舍；隨即再度以連貫氣息助推音量的加強，再現堅定的情感。這一反復的收放，恰恰在刻畫男孩多面性格的同時，強調愛情的復雜性和哲理性。類似的深層次處理，考夫曼在對勃拉姆斯藝術歌曲的演繹中隨處可見。而在最后理查·施特勞斯的藝術歌曲中，更為明顯。

作為德語藝術歌曲集大成者的理查·施特勞斯，可謂蔚為壯觀：更為抒情的旋律、更為絢爛的色彩、更為精妙的和聲、更為復雜的配器。第一首《奉獻》雖與舒曼《獻詞》同為表達愛情之曲，但情感更為豐富和細膩。考夫曼使用了歌劇詠嘆調的演唱方法，忽如涓涓細流，忽如驚濤駭浪，其明亮有力的聲線戲劇性地推動著情緒的升華，愛情的炙熱與堅定被考夫曼以鏗鏘渾厚的最高音A定格。最后《我們怎能將它隱藏》，考夫曼的演唱在濃烈的愛情頌詠中，以低沉和具有爆發力的重音，摹畫了幾分宗教般的崇高感和痛苦感。至大音希聲，依舊回味無窮。雖然今晚下半場考夫曼嗓音條件稍感疲倦，部分唱音微有瑕疵，但其濃郁的情感和精湛的技術，依舊征服了包括筆者在內的在場聽眾，返場間的歡呼、尖叫聲不絕于耳。

當晚，考夫曼六次返場，加演了五首舒曼、理查·施特勞斯以及李斯特的藝術歌曲，以及萊哈爾歌劇《微笑王國》選曲詠嘆調“你是我心中的一切”。“偉大的演出”，有聽眾現場如是評價。確實，當晚的德語藝術歌曲之旅，而作為“考夫曼迷”的筆者，當晚演出的意義，讓筆者對這位“世界最偉大男高音”之一的考夫曼之“偉大”，有了更真切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