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3月6日起，敘利亞西部沿海地區爆發新一輪襲擊和沖突事件，短短幾日據稱已造成極為嚴重的傷亡。沖突的直接導火索是當日西部拉塔基亞省一起襲擊敘過渡政府安全人員事件，實質是敘利亞內戰的延續，夾雜了新舊政權（及其支持者）、教派矛盾的歷史恩怨和血腥斗爭。

3月9日，敘利亞安全部隊人員在拉塔基亞省杰卜萊的街道上執勤。  新華社 發

盡管過渡政府在9日宣稱基本恢復地區穩定，并要成立獨立的國家委員會調查該事件，但暴力和內亂的根源從未消弭。過渡總統艾哈邁德·沙拉呼吁國內和平與團結，然而事實證明，政權更迭三個月后，“阿薩德陰影”并未散去，過渡時期的陣痛更讓敘民眾付出沉重代價。飽受戰火蹂躪的敘利亞，距離重建目標仍然相去甚遠。

“阿薩德大本營”沖突已久

本輪沖突的焦點——拉塔基亞省和塔爾圖斯省——是敘利亞阿拉維派（由伊斯蘭教什葉派演化而來）的聚居地，更是同屬該派別的阿薩德家族的發跡地和大本營。敘前總統哈菲茲·阿薩德及其長子巴塞勒的陵寢就位于拉塔基亞省的老家卡爾達哈。去年12月上旬敘政權更迭、阿薩德時代終結，當時反對派武裝還將阿薩德父子陵寢掘墓焚尸，該地區親阿薩德群體的“抵抗”自然不會就此消亡。

具體到3月6日的沖突導火索，按照敘過渡政府和拉塔基亞省長所說，是敘內政部安全人員在該省遭到忠于阿薩德前政權的武裝人員襲擊。據總部設在英國的“敘利亞人權觀察組織”（SOHR）透露，此次襲擊造成至少16名安全人員和若干平民死亡。敘當地的信息源表示，沖突和襲擊的誘因，是安全人員前往杰卜萊區的一個小鎮逮捕過渡政府通緝人員。

敏感的是，過渡政府抓捕行動的地點，恰恰是阿薩德的忠實愛將、原第25特種作戰師（“老虎部隊”）指揮官蘇海勒·哈桑（Suhayl al-Hasan）的老家。敘內政部安全人員行動的同一天，另一支前政權武裝人員構成的“解放敘利亞軍事委員會”宣布成立，并聲明與哈桑統一行動。

綽號“老虎”的哈桑被德國《明鏡周刊》評價為“有紀律、有戰術、殘暴無情的魔鬼將軍”，曾在敘內戰中參與指揮了多場主要戰役，被視為內戰中崛起的新一代戰地指揮官。阿薩德政權垮臺后，哈桑據稱潛入塔爾圖斯省，繼續指揮反過渡政府的武裝行動。正是有組織的阻撓、襲擊背后的前政權武裝身影，使得過渡政府決定果斷行動、當即派出空軍“米-24”直升機對事發地進行空中打擊。

與此同時，過渡政府派出大批地面武裝力量趕到拉塔基亞和塔爾圖斯兩省，配合內政部安全人員開展“大規模安全行動”。盡管當地阿拉維派領袖呼吁和平抗議、避免暴力沖突，但過渡政府顯然想借機加強對“阿薩德大本營”的基層控制，而“解放敘利亞軍事委員會”、“海岸盾牌旅”、“敘利亞人民抵抗運動”等多支反政府武裝當然武力抵抗，以鞏固并擴大既有“地盤”、削弱政府武裝。

勢同水火的大規模沖突是血腥的。拉塔基亞省長聲稱反政府武裝人員總數達5000人左右，而傷亡情況尤為觸目驚心。敘國防部和內政部并未公布沖突造成的具體傷亡數字，“敘利亞人權觀察組織”和敘境內非官方信息源就成為了外界探知相關情況的僅有渠道。前者表示僅從3月6日至9日至少就有1311人喪生，包括政府方面人員231人、250名反政府武裝人員、830名平民；而后者聲稱超過1700名平民遭到殺害。

在此期間，敘過渡總統艾哈邁德·沙拉在社交媒體“電報”播出的講話警告阿拉維派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稱“還擊已經到來，你們無力承受”，要求抵抗人員盡快投降。除了這番特別針對阿拉維派的重話，外界關于“在宗派屠殺中被殘酷清算和殺害”阿拉維派、當地陷入“恐怖狀態”的消息不絕于耳，英國廣播公司（BBC）更是將此次沖突描述為自阿薩德政權垮臺以來最嚴重的暴力沖突。

沙拉于3月9日在電視講話中表態要對殺害平民者追責，敘總統府同日宣布成立獨立的國家委員會，調查襲擊和沖突事件、調查相關責任人。此時西部沿海兩省的局勢得到控制、趨于穩定。次日沙拉更宣布軍事行動已經完成，接下來是制定計劃打擊“前政權殘余勢力”。

盡管此輪沖突到上周末得到了暫時的平息，但看似突發的事件傳遞的信息極不樂觀。沖突的實質，其實是敘利亞內戰的延續，只不過在去年12月8日首都大馬士革易主后，“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的身份就此反轉。前總統巴沙爾·阿薩德雖已辭職遠去莫斯科，但忠于阿薩德的武裝從過渡政府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在拉塔基亞省、塔爾圖斯省乃至哈馬省、霍姆斯省西部地區重組隊伍。針對政府武裝的襲擊此起彼伏、從未間斷。

更有甚者，失序中的暴力已不局限于占敘人口約11.5%的阿拉維派與絕對多數的遜尼派之爭，而是混雜了多重元素。有當地民眾表示，攻擊、洗劫平民家庭的武裝人員并非都來自政府安全部門，還有不說阿拉伯語（可能說的是烏茲別克和車臣語）的外國人。有些平民也參與了打砸搶殺，趁亂打劫。

縱然沙拉呼吁和平與團結，但在和解并無實質行動的情況下，可以預見阿拉維派與過渡政府之間的仇恨和矛盾將只增不減。此外正如美國智庫戰爭研究所（ISW）分析，反政府武裝仍然在西部沿海地區的鄉村地帶聚集活躍，部分阿拉伯復興社會主義武裝還活躍在無人實控的“三不管”地帶，這些都為今后的潛在沖突埋下了隱患。

內戰延續、過渡陣痛，國家重構挑戰艱巨

過渡政府治下，敘西部沖突已持續三個月，足以說明敘利亞內戰事實上并未結束。另一方面，這也說明在“敘利亞沙姆解放武裝”（HTS）接管國家權力三個月后，過渡政府仍未能完全控制全國武裝、壟斷國家暴力，遑論對全國領土建立有效的管治。建立國家基本秩序尚未實現，過渡政府要真正摘掉“過渡”二字仍有待時日。

如今敘利亞至少盤踞著三大本土勢力：沙拉領導的過渡政府、阿薩德政權的阿拉維派遺留武裝（活躍于西部沿海地區）、敘利亞庫爾德武裝主導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DF，活躍于東部和北部土敘邊境）。過渡政府獲得了伊斯蘭遜尼派世界（土耳其、海灣阿拉伯國家）的聲援或支援，外加越來越多的國際承認；親阿薩德武裝的傳統盟友包括俄羅斯和“什葉派伙伴”伊朗、伊拉克，伊朗更是被視為沙拉口中最新沖突“背后的外國勢力”（但伊朗外交部予以否認）；“敘利亞民主力量”是土耳其重點打擊對象，但基于“反恐”目的獲得美國、歐洲支持。

西部沿海地區局勢稍有平穩之際，敘北部“敘利亞民主力量”控制的庫爾德人聚居區遭到了土耳其空襲和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地面襲擊，可見該國安全局勢的復雜和嚴峻。三大勢力此消彼長，但都保持活躍，“伊斯蘭國”、“基地”組織等地區極端組織推波助瀾，占據著戈蘭高地的以色列同樣伺機而動，本地區內外勢力的活動無一例外挑戰著過渡政府建立秩序的努力。

對過渡政府而言，最大、最直接的當務之急和挑戰莫過于統一武裝、建立足夠強大的政府和軍隊。接管國家權力后，沙拉就在12月底召集各武裝派別領導人會晤，并達成解散武裝派別、歸新國防部領導的協議，但彼時“敘利亞民主力量”并未參加，還繼續與土耳其支持的武裝作戰。直至今年2月18日，“敘利亞民主力量”才與過渡政府達成解除武裝協議，并祝賀沙拉就任過渡總統。

除了軍事武裝層面，過渡政府重建國家政治框架終于也邁出了重要一步。2月25日，敘利亞全國對話會議在大馬士革舉行。根據這一天的會議后發表的聲明，來自敘社會各階層的約600名與會代表達成了18項成果，包括加快組建臨時立法委員會和憲法委員會，起草永久憲法草案，實現權力平衡，建立法治國家，呼吁各族人民和平共處，建立職業化國家軍隊，要求以色列撤出敘主權領土，反對種族、宗教、教派歧視，支持各領域婦女角色。

不過對話會議籌備委員會委員早在2月21日就對媒體表示，各項成果只是作為建議提交給沙拉，建議本身并不具備約束力。加上此次會議召集匆忙，各項成果文字表述簡略空泛，外界并不知曉對話內容的細節詳情。更重要的是，“敘利亞民主力量”并未收到參會邀請，沒有參與這一政治進程。卡塔爾半島電視臺指出，該組織仍未下定決心交出武器，因為其要求的本地區自治權被過渡政府拒絕。

敘民間機構Etana Syria對這次對話會議的看法更加謹慎，認為它可能只是為沙姆解放武裝鞏固權力提供了合法性工具，而非真正建立和解包容的政治框架。加之過去三個月過渡政府雖然說了不少“漂亮話”，可至今仍未拿出經過各方充分溝通的政治過渡進程方案和時間表，所謂的和解也沒有實際動作，使得越來越多的敘利亞人感到失望。

由此可見，西部沿海地區的最新一輪沖突，只是對過渡政府和敘過渡進程的考驗開始。正是由于遜尼派過渡政府和阿拉維派沒有基本互信，幾乎陷入了“報復-被報復”的陷阱之中，和平和解希望渺茫，導致過渡政府與其它各派武裝的整合可能只是有條件的合作。有分析人士指出，沙拉政府其實仍很虛弱，只能部分掌控其所依賴的“反阿拉維派沙文主義”安全部隊。

不過3月10日的最新消息傳來了樂觀的跡象。這一天沙拉與“敘利亞民主力量”領導人馬茲盧姆·阿卜迪舉行會議并簽署協議，同意將“敘利亞民主力量”整合進國家機構。按照協議，后者控制的民事、軍事機構，以及石油、天然氣田的管理權都將納入到統一的國家管理框架內，雙方同意在敘境內停火。相關執行委員會致力于在年底前落實該協議，這標志著敘過渡進程的關鍵一步，只是落實情況如何，仍有待時間檢驗。

能否啟動包容各派的政治過渡進程，能否建構統一穩定的安全框架、抵御境內和外部的多重威脅，可謂未來幾個月決定過渡政府乃至整個國家命運走向的關鍵。經過14年內戰的蹂躪和不計其數的人道主義危機，敘民眾無比希望告別四分五裂、動蕩不安、暴力肆虐的生活環境。然而在各方以足夠的智慧克服“基礎性缺陷”之前，敘利亞距離國家再造、家園重建依舊遙遠。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