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8千塊錢買了一個保健床墊，都說防老治病，差點要了我的老命。”在今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上，小品演員潘長江背著一個彈簧都蹦出來的劣質床墊，一邊出場一邊嘆氣。而扮演騙子的葛優，則在節目中巧言令色地吹噓這類床墊“專治風濕高血壓、減肥抗癌防脫發”。

一張“抗癌”天價床墊近日出現在昆明市盤龍區，名為“碧璽頻譜電熱床墊”，零售單價為29800元。現場廣告牌顯示，該床墊有多種功效，能“減肥除脂、抗癌防癌”。

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從云南省昆明市盤龍區市場監督管理局了解到，執法人員于2月19日在當地一家養生館內查獲正在售賣的“碧璽頻譜電熱床墊”，該品牌的床墊來自湖南炎帝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簡稱“炎帝生物”）。目前，相關產品因涉嫌虛假宣傳已被立案調查。

炎帝生物是一家有“牌照”的直銷企業。2月21日，炎帝生物副總裁、電商中心總經理周明玲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稱，宣揚碧璽床墊等產品“抗癌防癌”、“包治百病”是部分直銷商的個人行為，炎帝生物正響應直銷行業“百日整頓”的號召開展自查。目前，碧璽床墊等產品已從內部系統下線，暫停銷售。

澎湃新聞通過多位代理商及炎帝生物官網獲悉，炎帝生物近年銷售的商品包括碧璽床墊、激光治療儀、內衣等多種直銷目錄以外的產品。而除了產品的宣傳功效，該公司的營銷模式也受到質疑：參與者需交錢成為會員并發展下級會員。事實上，炎帝生物在黑龍江省的一名代理商就曾被法院認定發展下線會員七千多人，以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判刑5年。

睡碧璽床墊“抗癌防癌”？售賣商家涉虛假宣傳被查

2月20日，在一名為“炎帝生物受害群”的百人QQ群內，許多群友稱其親屬是炎帝生物的會員：有人購買各類產品賠進了養老金，有人因“保健品購物狂熱”與妻子離婚。

因為購買碧璽床墊的事，云南小伙徐強和父親吵了很多次。“自從我爸買了炎帝生物的產品，就像入了魔，生病不去醫院，還拉著家里人一起買，特別是這個床墊賣29800元，簡直是天價。”1月11日，徐強和幾位群友向央視“315投訴郵箱”發去郵件，舉報炎帝生物涉嫌傳銷。

來自浙江的大學生朱玉也和徐強一樣，和自己的長輩親人發生過“沒有硝煙的對抗”。她告訴澎湃新聞，她的母親2017年下半年經人推薦購入碧璽床墊，還加入了代理商微信群。朱玉稱，該群內有人每天散發推介炎帝生物產品的小廣告和視頻，宣傳其治愈了多種疑難雜癥。

據朱玉提供的其母微信群內的推介信息稱，碧璽床墊采用了45300多顆直徑6毫米的碧璽特種陶瓷顆粒純手工安裝，使用高品質金屬導熱層設計，使導熱更快更均勻，同時產生反射作用，造成量子對撞，形成溫熱效應。

炎帝生物副總裁、電商中心總經理周明玲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稱，碧璽床墊的原理是通過能量石、遠紅外線和熱能相互作用，加速人體血液循環，從而通過“物理作用”達到降低血壓的效果。“相當于一個懶人運動，當你加速循環，在睡的過程中，心跳加快，促進新陳代謝。”

1月17日，澎湃新聞通過網絡聯系上一位甘肅的炎帝生物產品代理商。“只有親身體驗了，才佩服這些神奇的高科技產品。”該代理商稱，每天使用碧璽床墊一小時就可以降血壓，同時還對多種疾病有治療效果。另一名武漢代理商亦向澎湃新聞宣稱，只要每天睡碧璽床墊一小時，保證一家人“一輩子不生癌癥”。

寫有碧璽床墊療效的廣告牌，也出現在一些直銷體驗店內。澎湃新聞從昆明市盤龍區市場監督管理局藥化科獲悉，2月19日，執法人員在當地一家醫美養生館內查獲了正在售賣的“碧璽頻譜電熱床墊”，現場廣告牌上寫著的床墊功效包括：減肥除脂、排除毒素、活化細胞、抗癌防癌，調理高血壓、糖尿病、支氣管炎、膽結石、帕金森氏病。

對此，周明玲回應稱，公司內部正展開調查，被查體驗店是否為授權直銷，有待核實。周明玲還表示，碧璽床墊僅作為普通家用電器銷售，只能起到“調理身體”的作用。至于該床墊29800元的價格，周明玲說，制作床墊的人工成本和相關配備成本都很高，產品價格在上市前經過有關部門審批。

昆明市盤龍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執法人員劉輝告訴澎湃新聞，當日查獲的碧璽床墊，其功效宣傳中有大量醫學術語，涉嫌虛假宣傳，目前該醫美養生館已被立案調查。

治療儀“能治66種病”？部分商品超直銷范圍

在暗訪中，甘肅的一名炎帝生物產品代理商除了向記者宣傳碧璽床墊，還推介了另一款產品——激光治療儀。

該代理商稱，激光治療儀對一百種疾病均有治療效果。他還發來一張“治療有效率”的表格稱，激光治療儀治療有效的疾病涵蓋腦血栓、帕金森、慢性腎功能疾病、白癜風、支氣管哮喘、功能性子宮出血、支氣管哮喘、男性性功能低下等66種，其中心肌炎、三叉神經痛、神經分裂癥、慢性支氣管炎、痛經、弱視等33種疾病的治療有效率，更是達到了100%。

周明玲則稱，炎帝生物從未對外宣傳產品療效，“抗癌防癌”、“包治百病”等說法均系部分直銷商的個人行為，“一樣米養百樣人，我們都會去提要求，幾次不符合要求，就會撤銷（直銷商）資格。”

周明玲還表示，炎帝生物正積極響應直銷行業“百日整頓”的號召，開展自查，對有上述夸大宣傳行為的直銷商進行勸誡。周明玲告訴澎湃新聞，目前碧璽床墊等三十余種商品已下線，暫停銷售。

工商資料顯示，炎帝生物成立于2005年，注冊資金為8000萬元，總部位于湖南省株洲市。另據商務部直銷企業公示信息，炎帝生物于2011年獲批直銷牌照，產品目錄僅包括化妝品、保健食品、小型廚具、保潔用品在內的四類28種商品。這意味著，該公司近年銷售的碧璽床墊、半導體激光治療儀、易偵寶（經皮神經電刺激器）、運動服飾、母嬰用品等產品，均不在允許直銷的范圍內。

此外，商務部直銷企業公示信息顯示，炎帝生物經核準的直銷區域僅包括湖北、江西、山東、湖南、浙江、遼寧、陜西、廣西和山西9省。炎帝生物人士向澎湃新聞證實，其直銷區域為9省38市。但炎帝生物官網顯示的分公司卻遍及全國16省、3個直轄市和4個自治區。

北京一法律師事務所律師周兆成告訴澎湃新聞，根據《直銷管理條例》，直銷企業必須在批準的區域內，直銷其獲得審批的產品，而跨地區和超范圍經營均屬違規。

周明玲解釋稱，在內部的會員銷售管理系統中，已對直銷商品和非直銷商品作出區分。不過，2月22日，澎湃新聞通過一位會員賬號登錄系統后，并未找到明顯“區分”，多種非直銷產品均可在直銷系統中下單購買。

模式：買產品須先交錢入會，推薦他人可獲獎勵

相比代理商們宣傳的產品功效，更讓徐強和群友們感到擔心的，是炎帝生物產品的銷售模式。徐強說，他父親拉了好幾名親戚成為會員，大量購買炎帝生物產品。

炎帝生物到底如何賣產品？澎湃新聞記者在炎帝生物網站發現，網頁展示的所有商品均未標注售價。

1月21日，記者以消費者身份撥打熱線向炎帝生物客服詢問購買方式。接線的客服人員稱，購買產品需先成為公司會員。一名武漢代理商介紹，只需向推薦人提交身份證號、農行卡號以及8000元，推薦人通過POS機把錢轉到炎帝公司后，便可收到來自炎帝生物公司開通賬戶的短信，正式成為會員。

周明玲向澎湃新聞證實，炎帝生物確實實行會員制，且對不同級別的會員有不同的額度要求，成為普通會員的最低消費是500元，“你花的錢多，折扣就會比較低。”

前述甘肅代理商透露，成為炎帝生物會員后推薦他人成為消費會員或代理商，將獲得公司下發的獎金，推薦獎金的數額根據注冊時的級別核發。據他介紹，支付8000元、16500元、35500元入會，享受推薦獎的比例分別為8%、11%和15%。

對于“推薦獎”，周明玲并不否認。炎帝生物電商中心副總經理田凱天表示，公司按月支付給直銷員的勞動報酬，按照其直接向消費者銷售產品的收入計算。

不過，2月22日，“炎帝生物受害群”一名炎帝生物會員向澎湃新聞提供的截圖顯示，炎帝生物會員銷售管理系統網站（www.czmhsh.cn）一則2019年1月至12月的活動（考核）介紹中，每個級別的代理都有設定的業績，級別越高，所需完成的業績量就越高。以一級代理為例，需連續三個月完成總業績48萬PV。PV是銷售額的計算單位，是每名會員所有下線會員的消費額乘以0.8得出的數值。此外，在會員當前狀態欄下還寫有一行提示：“會員半年不經營系統自動停權，1年及以上自動停刪”。

顯然，代理商本人很難單獨完成這些“業績”，需要帶動一層層“團隊”。對此，周明玲和田凱天表示，這類似“一個團隊一起去完成一個任務”，推薦人和下線會員一定程度上存在上下級關系。

采訪中，律師周兆成指出，直銷的本質是產品直接由廠家向顧客銷售，中間不經過批發商、代理商等環節。而購買產品必先預存一定金額入會、推薦他人注冊可獲得公司獎金，這種情形符合傳銷特征：“以交納一定費用為條件取得加入資格等方式牟取非法利益”。

周兆成還指出，根據《禁止傳銷條例》第七條，組織者或經營者通過發展人員形成上下線關系，并以下線的銷售業績為依據計算和給付上線報酬，從而牟取非法利益的，屬于傳銷。

判例：代理商從事傳銷被判刑，會員名單上報總公司

直銷與傳銷有本質上的區別，其界線不容逾越。黑龍江人張麗麗就因為“跨界”受到法律懲處。

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判決書顯示，曾是炎帝生物代理商的張麗麗，2015年因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被判刑。

作為該案的第一被告人，張麗麗供述，她是炎帝生物的董事經銷商，是黑龍江省最高級別的銷售負責人。2013年5月30日開始，她經營哈爾濱市道外區美好化妝品店，銷售炎帝生物的化妝品、飲水機、空氣凈化機、醫療器械和內衣等，并于2014年3月20日獲得炎帝生物公司授權，經營創造美好生活服務店。

作為董事經銷商，她平時負責在體驗店銷售產品，并為會員講解、推廣、管理升級。

據張麗麗交代，炎帝生物的會員分為代理商和會員兩個層次、八個等級，包括董事經銷商、總代理經銷商、二級代理經銷商、一級代理經銷商、二級批發商、一級批發商、事業VIP、普通會員。消費者只要購買500元產品就能夠成為普通會員，交8000元可成為事業VIP，交16500元成為一級批發商，交35500元成為二級批發商。

張麗麗供述稱，在炎帝生物銷售體系內存在著升級機制：若想要升級到二級批發商以上，需要銷售業績達到一定額度并且推廣一定數目的銷售區域。另外，張麗麗發展會員后從公司收到的推薦獎勵，其數額根據發展的會員等級和代理商自身等級確定。

澎湃新聞注意到，上述傳銷案中張麗麗供述的具體組織架構和晉升規則，與目前采訪到的多個代理商所說基本一致。

該案另一名被告人呂某某稱，她起初是從代理處聽聞炎帝生物的銀藍膠囊能治療心臟病，后來張麗麗告訴她，發展下線會員能掙提成。于是她就提交身份信息和500元，成為了會員。半個月后，呂某某又交7500元升級為VIP會員。此后，她將丈夫、女兒和其他5人發展為下線。

該案多名證人均稱，幾名被告人宣稱炎帝生物產品能治病，再發展會員就可以賺錢。

審理此案的哈爾濱市松北區人民法院認定，被告人“以推銷商品為名，要求參加者以繳納費用、購買商品的方式獲得加入資格，并按照一定順序組成層級，直接或間接以發展人員的數量作為返利依據，引誘參加者繼續發展他人參加”，其銷售模式屬于傳銷。

法院認為，張麗麗等被告人以發展下線可獲高額利潤為誘餌，引誘參加者繼續發展下線會員，騙取財物，擾亂經濟社會秩序，其行為構成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張麗麗作為主犯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其他6名從犯被判處緩刑。

已生效的法院判決書顯示，在兩年時間內，張麗麗名下的銷售額為19337360元。僅她一人直接、間接發展的下線會員，就有7465人，其中外省會員4356人。

該案另一被告人賈某某供述，他負責幫助張麗麗管理會員賬戶，并定期將新發展的會員名錄上報給湖南炎帝生物總公司，其中包括會員姓名、身份證號、電話等個人信息。

（文中徐強、朱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