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8日，2025年新春過后首場三聯學術論壇（第25場）“時勢與能動：21世紀中國‘現代性’問題——重讀《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在北京三聯韜奮書店舉行。

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汪暉、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丁耘、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吳飛、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陳赟、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江湄、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高波以及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章永樂，七位學人共聚一堂。論壇由清華大學新雅書院院長甘陽主持。

“時勢與能動：21世紀中國‘現代性’問題——重讀《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活動海報

論壇現場

2005年，《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問世，該書在國際、國內的學術思想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其中，“反現代性的現代性”作為一種話語修辭，也敦促人們從歷史和未來等不同維度，探索是否存在一種非資本主義性質的現代社會。

汪暉代表作《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問世后，各國出版的不同譯本

從晚清歷經“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迄今已百余年。傳統中國經歷了現代化的艱難轉型和現代性的深刻洗禮，從“古今中西之爭”到深刻參與進全球化的熔煉，歷史的腳步在不斷的脫胎換骨中未做稍刻停留。新世紀以來，逆全球化風起云涌，新技術革命日新月異，政治、經濟和文化也都正在面臨深刻的全球巨變，“后人類”“后世界”遂成為網絡熱詞。21世紀的世界何去何從？21世紀的中國又該承擔怎樣的歷史命運？是當下中國的科學和人文知識界需要共同面對的嶄新課題。

20年后重讀汪暉的這部論著，論壇上幾位學人從各自的思考出發重新聚焦了以下問題：需要確立什么樣的新史觀來解釋中國歷史的連續與斷裂？怎樣理解從天理世界觀向公理世界觀的轉變，以及作為科學話語共同體的現代社會及其形成機制和內在矛盾？能否超越帝國-國家二元論，探索一種非資本主義的現代性？我們又該如何繼承和超越現代中國思想的探索來思考當代世界的挑戰，以更好地面對在全球變局和技術控制下人類文明的賡續和發展？

《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二十周年紀念版》（兩卷四冊） 汪暉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二十周年紀念版》（兩卷四冊） 汪暉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我在寫這部書之初，就關注科技的問題”

“四卷本巨著《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后，20年來中國思想學術生態的變化實在太大了?，F在要寫一本書，大家首先想的是得去申請一個課題。像汪暉這套大部頭的著作，恐怕得申請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他比較幸運，20年前就這么寫學術著作。我猜想他最早寫作的時候還是‘爬格子’，那時電腦還沒這么普及?！备赎栐陂_場白中幽默道，在他看來思想學術工作特別是社科類選題不是做項目做出來的，而是“很自發的東西”。

甘陽

“我個人認為比較好的著作，通常是非常個人化、個體化的。這部書從我的角度，可以把它看成是以非常個人的方式，以一個學術的寫法，完成了一次自我心靈的追溯史。他在書中提出的問題，20年后是否時過境遷完全不相干了呢？我想并不是。因為思想會有延續性和相干性，這正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問題?！备赎栒f。

汪暉

“去年在三聯書店副總編輯馮金紅的督促下，《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終于重新校訂出版?！蓖魰熅痛嘶貞?，自己在1988年博士畢業，著手完成五四運動的論述后就開始寫這部書。“1990年底，我回到北京。就像甘老師所說，我們那時還是用500字的方格稿紙手寫。1992年，我去到美國，買了第一臺電腦。今天，我們在21世紀討論當下的現代性，很明顯時間加速是一個極其明顯的特征——從方格稿紙到電腦286、386、486，漸次迭代，包括我買了E-mail的賬號第一次用電子郵件，那時還是得通過電話線插到電腦才可以發電郵——我們就這樣進入到了高速變動的社會。一位德國的思想理論家曾說什么是現代性？現代性就是加速，就是不斷的變化?！?/p>

“實際上，我在寫這部書之初，就關注到了科技的問題。只是那時我們可能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深刻地意識到科學、技術會滲透到所有的生活領域，并且重構了我們的思考世界和精神世界?！蓖魰熁貞浾f，1992年，東京大學溝口雄三教授來華訪學，兩人在北京友誼賓館有過一場對話，之后發表在《學人叢刊》第二期。

“溝口先生當時就認為，從我所寫的關于中國科學觀念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不是簡單地把物的世界推到純粹的客觀世界里去，而是將其和自然、道德、政治聯系在一起總體性思考，這樣的一種科學觀本身就帶有某種體系性。那次談話對我有很大的啟發，這也是我在《‘賽’先生在中國命運》中，討論了宋學和近代科學之間的關系，可以視作我思考現代中國思想和中國古典之間關聯的契機。之后又同空間發生關聯，1992年我到美國訪學，走了很多地方，在這個過程中思考我們自己之外，我們的國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思考如何理解‘中國’這個問題？這就是后來寫作所謂帝國和國家的問題?！?/p>

“再就是關于現在我們所講的普遍性的問題，我認為真正的普遍性還不只是天下而是天理，是天本身。由此一直到晚清康有為他們在儒學范圍里提出的這一套普遍的思考，也構成我在這部書中另外一個內在的線索。寫作過程中，比如在《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部第三冊里重點講述的嚴復、梁啟超、章太炎等人，我并不把他們僅僅作為一般的思想對象來研究，而是將他們看作是遭遇了一個世界性的變局，身處其間，他們的思考有沒有為我們提供，在認知、反思、批判進程中的思想資源。我認為這是存在的，應該把他們的主張看成是活的思想。這些思想資源是能動的，事實上也是參與進構造當代世界的力量，并能以此來回答所謂現代人所面對的那些問題。如此逐漸形成了這部書四卷本的模式。”汪暉說。

“這部書堪為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的典范”

江湄在發言時認為，“恰如很多書評對《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的評價，評論者都指出這本書在論述中國文明的現代轉型的時候，始終存在著一個對話關系：就是同西方現代文明、現代國家、世界體系產生發展的歷史進程進行對話；跟西方現代文明和它的自我建構進行對話；同時也是在跟西方現代文明建構有關中國的知識體系及其預設前提進行對話?！?/p>

江湄

“這部書擺脫了之前‘中國’一直處在一個被認識的對象狀態，進而獲得了主體性的認識和發言的位置，是第一次有中國學者具備了設置議題的能力，給有主體性的中國史敘事奠定了基礎。我自己在閱讀時，也會把這部著作當作是現代中國文明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表達，深感它具有思想解放的意義。進入21世紀后，很多學者都在討論什么是中國？這其實是中國學界集體焦慮的表達，但汪老師在四卷本里首先就提出如何突破帝國和民族國家的二元論，然后去認識中國歷史上統一帝國為什么會不斷地重建，再去認識現代中國的形式?！苯卣f。

高波

《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后，曾有學者認為汪暉在寫作時受到了日本京東學派“唐宋變革論”的影響。就此高波在發言時指出，“這部書的導論和上卷第二部中的確有和京都學派比較深的對話關系，而且是圍繞京都學派第二代學者宮崎市定展開的。盡管中日史學界對‘唐宋變革論’都存在爭議，但這一理論對于研究20世紀中國史而言是繞不開的。”

“這個理論之所以重要，不僅僅是關乎對中國古代史的認識，還在于對中國現代性的主張，其實不僅僅是關于中國現代性的問題，也關于東亞現代性的問題。汪老師的研究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直到上卷第二部最后一部分才跟京都學派相遇，并體現出內在的對話關系?！?/p>

“《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是在9·11事件之后。2001年9月在美國的恐怖襲擊發生后，當年年底中國加入了世貿組織。前者是文明沖突的標志性事件，后者則是全球化的標志性事件。汪老師的著作對單一世界的這套構想以及內涵提出了另外一種解讀，是站在中國的角度對文明沖突予以非常強有力的回應?！备卟ㄕf。

章永樂

章永樂在發言時表示，《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體現出汪暉作為一位思想家的能動性?！斑@個能動性是在一個具體的時局下展開的。它面對彼時的單極霸權——冷戰結束后，美國成為事實上的單極霸權，由此他們對什么是現代國家就有了具體的界定。比如說國家應該是什么形態的，到底是帝國還是民族國家？市場應該是怎么設置的，國家和市場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涉及我們的認知領域、道德領域和審美領域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好像一切都有了‘標準答案’。”

“在彼時的時局下，汪老師的寫作實踐可以視作是一種抵抗。他背后的支撐，第一我認為是中國兩千多年來的文明歷程，尤其是我們思想書寫的歷程；第二是中國20世紀的革命探索?？梢哉f汪老師的抵抗，建立起了一種真正思想傳承的譜系，是從古至今延續下來的中國士大夫身上能動性的傳承，這是他非常重要的思想貢獻，堪為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的典范?！?/p>

“在當下總結這部書的意義，尤為重要的一點是，它達成了打破原先空間的時間化傾向，首先是還給我們中國的歷史空間以應有的尊嚴，同時也給全球南方，第三世界國家的歷史空間以應有的尊嚴，進而去探索一條自己通達普遍性的道路，我想這正是汪老師的著作給世人的啟發?！闭掠罉氛f。

“21世紀中國思想界反思現代性的開端”

“《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20年來，世界和中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書中設置的議題、提出的問題和概念，在今天適逢‘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仍有解釋的活力和效力?！标愙S在發言時認為，汪暉在寫作這部書的時候，中國的崛起多是在經濟層面，現在已經到了政治、軍事、經濟、科技、文化等多方面?！?0年前我們是通過現代化，通過融入世界體系來尋找自己的位置。那時我們還是‘現代’和‘世界’的參與者、適應者，但今天的中國其實已經參與進了‘現代’和‘世界’的定義。這種變化實際上是非常深刻的秩序格局的轉變?！?/p>

陳赟

“汪老師的這部書一個非常大的貢獻，是對中國思想做了譜系化的處理，從天道、天理到公理的演變過程中，也在深層面涉及對‘天’的內涵的解讀，以及自我調整的問題。在新的形勢下如何來定位人類的文明？如何定位人格以及智力本身？我想這正是擺在當下時代面前的深層問題。汪老師對于中國的現代思考，可以轉化為我們的思想資源去回應這些問題?！标愙S說。

丁耘

“重讀《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我特別注意了重印版的前言。”丁耘在發言時表示，應該特別重視汪暉在實踐研究中所采用的方法論?！巴衾蠋煹倪@部書出版20年來，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下，全球化引起了全球性的逆全球化反彈。原因其實非常簡單，中國人‘奪走’西歐和北美工人的工作，這是一切矛盾的根本；第二，不斷加速的科技創新太讓人震驚了，我想今年春節前、后大家的感覺都不一樣。面對這兩個問題，如何同時解釋體、用的問題？這不是人工智能可以解決的問題，而是當代思想界要回答的問題。反過來我們也要解釋包括人工智能在內帶來的劇變，危機背后的出路是什么。”

吳飛

“2005年春天，國內學術界有兩個大事件，一個是《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后，清華大學為汪暉老師舉辦了研討會；另一個則是甘陽老師在清華大學做了‘通三統’的講座（2007年，甘陽所著《通三統》由三聯書店出版。記者注。）這兩個事件間有著相當大的關聯性，可以視作是21世紀中國思想界反思現代性的開端?！眳秋w在發言時回顧說。

“《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問世后，我一直在關注汪老師后面的研究。他相繼推出了《短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政治的邏輯》（2015年）和《世紀的誕生：中國革命與政治的邏輯》（2020年），可以視作對20世紀中國思想史以及中國現代性探討的延續。在當下，我們已經度過了21世紀的前四分之一，還不能完全界定未來時代的走向，但毫無疑問的是，中國在這個世紀人類的現代性演進中肯定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世紀的誕生：中國革命與政治的邏輯》，汪暉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0年6月

“在當下全面反思中國現代思想演化的歷程，我想同這個世紀初乃至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時的心態不大一樣。之前，我們對現代性的理解其實包含了很多不夠從容的因素，有一種要迅速進入現代，加入到現代體系當中的急迫感。但現在我們已經擺脫了過去匆忙、急切的狀態，能夠比較從容地反思現代性的來源、現代中國和世界體系之間的關系，以及現代中國思想和古典中國思想之間的關系。從這個角度而言，更應該把《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和《通三統》視作中國學術界建構21世紀現代性話語的開端?！眳秋w說。

“文化：中國與世界”新論，《通三統》，甘陽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12月

針對以上學者的發言，汪暉隨后也分別做了回應。他特別提及當下科技發展的高速迭代，已經遠超過往政治性的范疇?！拔覀兛梢钥吹紺hatGPT在美國，Deepseek在中國完全不一樣的社會體制下誕生，但都產生了巨大的、持續性的能量。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物的世界進行如此顛覆性的改造，其影響是我們誰也預想不到的。過去馬克思也批判過拜物教或者說物對人的控制，但‘物’本身在今天的能動性可以達到如此高的程度，這是現代性第一次碰到如此大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