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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方大同:他在人生最后一年把歌寫成詩

葉曉陽
2025-03-12 05:43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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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同《才二十三》歌詞(節選)

在《才二十三》這首歌中,方大同用近乎低吟的語調,編織出時間的消逝感,個人生命的苦澀與溫柔交錯浮現。去年10月18日發行的專輯《夢想家》作為他的最終篇章,尤其是這首主題曲,以斷裂中見連貫的方式,悄然刻畫出時間流逝、久居病患與衰老初現的私人情感。從夏威夷的少年時光,到上海的成長記憶,最終停駐在2023年父親去世的瞬間,時間在他的敘述中不斷累積,而他也在歲月的沉默之中,回望自己仿佛春風般短暫而遼闊的一生。

“青春   是一個夢;人生   如一陣春風。”

這輕盈卻又意味深長的主題句,不僅作為全曲的旋律性核心,也構筑起詩意的隱喻。它像是一種淡然的嘆息,既輕柔地觸碰時間的流動,又不動聲色地揭示時間的無情。在這首歌中,方大同并沒有采取激烈的情感宣泄,而是以木吉他的細膩編排,將“秒針蒸發”“樹葉撒落”“花兒復活”“白發皺紋”等意象層層遞進,鋪展開對時間的沉思。

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場訪談中,他提到自己在病痛影響下仍堅持反復錄制這首歌的人聲部分,“一定要把歌詞的每個含義,都用聲音去表達出來。” 這一執念既是方大同對藝術的自覺追求,也透露出這首歌在他人生中的特殊意義——它幾乎承擔了一種宿命般的告別功能。然而,與其說它是生前的最終宣言,不如說它是一首未竟之詩,它沒有明確的終點,而是持續回響,像春風一樣拂過聽者的心靈。

即便如此,這一首詩,并沒有將死亡作為終極議題。即便也寫到了復活,他沒有像海子那樣以孤絕的情感在決定離世之前去宣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絕對召喚,也不像約翰·濟慈在最后一首詩《Bright Star》中那樣眼看白雪覆蓋人類的群山與沼澤的靜默之心;盡管后兩人遠在比他更年輕的25歲就已離世。相較而言,方大同的語調更加溫和,他既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卻并未急切地要求超越它,而是以一種近乎禪意的方式,讓“春風吹”成為時間最溫柔的注腳。

這種微妙的情感,在某種程度上接近穆旦晚年的詩作——兩人都在對抗時間的無情中,生長出一種隱秘的哀愁與溫情,但又彼此保持著不同的情感張力。《冬》這首詩寫于穆旦去世前三個月,其中開篇這樣寫道: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這首詩以嚴酷、冷峻的語言,把“太陽短命”“原野死寂”“春天深深隱藏”都凝固在一個個冰冷的瞬間。但如果繼續往下讀,你會發現,即便在人生的最后三個月,穆旦依然在壯健精神,即便“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還是要“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類似的,方大同也在詩中保留著對未來某種溫柔復蘇的期盼:人生如春風不經意飄過,“境界驀然遼闊”。

這遼闊的境界是什么?

詩和歌的意義,不僅是個體悲歡的表達,它最終會超越自我,升華為人生的無窮隱喻:“在千尋之外,我依然存在。” 在生命的脆弱與殘酷面前,譜寫成一曲既未完成又充滿無限可能的低吟之歌,那是可以讓春風吹拂更多心靈的。這是一個秉持“世界大同”信念的人給我們留下的珍貴遺產:在病痛和衰老的侵蝕之下,還始終保持著對渺小的生活瞬間保持敏感并捕捉;即使未能預見突如其來的終局,一陣春風之后,是遼闊的生生不息。

放下那    曾經    留下那    痕跡

前方的你    別忘了自己”

成長是    永遠    離別是    空懸

在千尋之外    我依然存在

詩歌的意義,在于它如何處理時間的流動與停滯;因此詩歌的深沉之處在于對個體命運與歷史瞬間的無盡反思。而方大同的詩正是這種反思的生動寫照。每一句短促的低吟,都仿佛是在與時間、與衰老、與命運進行一次溫柔而又無奈的對話;每一個反復出現的意象,都在試圖用那不盡如人意的日常細節,重新定義什么是生命的美:即使青春終將成為夢境,人生也仍如一陣春風般,短暫而美麗地吹拂過我們的生命軌跡。

這種開放性,也是這些詩人們在離世之作中,最打動讀者心靈之處。只有這樣的時刻,他們才會在對待病痛和衰老上有著相似的敏感,在字句之間,有的不是對死亡的定格,或者對生命的挽歌,而是對“未來從何而來”的追問:如果時間能這樣悄無聲息地流逝,那么青春和生命是否只是一場永遠未完成的春風無痕之夢?這么去想,我們還能數出很多令人惋惜的詩人的名字,但他們又給我們留下了足以激勵一代又一代生命的詩作:曹植40歲、李賀27歲、王勃27歲、徐志摩34歲、顧城37歲、駱一禾28歲、戈麥28歲、雪萊29歲、拜倫36歲、普希金37歲、馬雅可夫斯基37歲、裴多菲26歲、蘭波37歲、哈特·克蘭32歲。

紀念方大同,不僅是對他短暫生命的緬懷,對他給華語音樂和文學留下的無窮杰作的珍惜,更是用他所表達出來的那種在未及暮年便已感受到病痛與衰老預兆的人生狀態作我們自身反觀。姜濤曾經說過,詩歌不僅在于表達情感,更在于建立起一種歷史的視野,使個人的經驗與更廣闊的社會現實相連。方大同的這首《才二十三》,以個人生命為核心,但又不是孤例的“特別的人”,而是置于更廣闊的時空之中:它是屬于所有人的,屬于每一個曾在時間的流動中感受到無奈、感受到溫柔、感受到春風吹拂的瞬間的人。這讓我這個已經做了他二十年的中年聽眾,在這個無邊的夜晚,眼含淚水,打開窗戶,奮力傾聽春風如何輕吹,看他“到夏天變了誰”。

我也想到雪萊墓碑上刻著的那句詩,用來送給此刻已在千尋之外的方大同,依然合適: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他的一切都未曾消逝)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只因歷經滄海的洗禮)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變得豐饒而奇異。)

2025年1月1日,方大同在微博上發布照片祝大家新年快樂。

    責任編輯:徐美超
    校對:丁曉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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