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荀子 | 所謂“從道不從君”

(明)項圣謨,《招隱圖》(局部)
荀子在《臣道》有言:“伊尹、箕子,可謂諫矣;比干、子胥,可謂爭矣;平原君之于趙,可謂輔矣;信陵君之于魏,可謂拂矣。傳曰:‘從道不從君’,此之謂也。”其中的“從道不從君”成為荀子對于君子為臣的認識,那么什么是“道”?如何成“道”?或者,可以問荀子所描繪的君子應該在遵循什么樣的規制?這種“規制”又如何運作?這種“從”因人而異,呈現出怎樣的面相?
一、“道”的可行性
荀子主張性惡論,認為人生來本性是惡,另一方面也主張,一般人也都有成為“圣人”的可能性。
“今使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之人伏術粵、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種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性惡篇》
荀子提倡性惡論,但他認為普通人通過后天的學習和積累善行,也可以成為像禹王一樣的圣人。這是因為人天生具備認識和實踐“仁義法正”的能力。但是矛盾點在于,一方面他認為人性本惡,另一方面又認為所有人都有可能通過后天努力達到至善的境界。而走向這樣的道路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唯一的。
“凡人莫不從其所可、而去其所不可。知道之莫之若也、而不道者、無之有也。假之有人而欲南無多、而惡北無寡、豈為夫南之不可盡也、離南行而北走也哉。”《正名篇》
如果人們認識到“道”的獨一無二性,就一定會遵循它,即對“道”的正確認識必然導致正確的實踐。然而,東北與西北,雖然具北,但是何止差之千里?由此,我們需要更為細致的考察,作為普通人如何能知道有“道”?
對此,荀子認為,“心”具有這樣指引作用。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奪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故曰: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為之。其物也雜博,其情之至也不貳。”《解蔽篇》
荀子認為,“心”被認為相對于身體的其他器官而言,處于“主”的位置。“心”不會接受其他器官的命令,卻可以使“口”、使“形”。由此可見,人的實際行為與其“心”的自律性決定緊密相連并受其支配。荀子認為,人的“心”能夠認識正確的“道”,從而穩定地統治社會,完成自身的修養而成為“君子”“圣人”,并且除了極少數最下等的人之外,所有人天生就具備認識正確“道”的能力。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壹。心未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解蔽篇》
人的“心”具備三種能力,持續積累經驗記憶的“虛”;同時回憶并比較多個事物的“壹”;以及即使受到一時激情的影響,認知作用本身也不會被打亂的“靜”。正是基于“心”的三種功能,人認識正確“道”的過程中,并不需要特殊的能力。只要具備作為人類普遍水平的知覺和判斷能力,就能夠認識正確的“道”。
“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人、將事道者之壹則盡、盡將思道者靜則察。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 《解蔽篇》
但“心”也會遇到蒙蔽,故而荀子寫“解蔽”。
“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為蔽、遠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蔽、此心術之公患也。”《解蔽篇》
對“心”的干擾,多重多樣。“欲”與“惡”相對,“遠”與“近”相對,這兩類可以看作是指向個體與對象之間的纏繞而產生的“蔽”。“始”與“終”相對,“博”與“淺”,“古”與“近”這三對則可以看作是認知上,也就是在人在成長道路上的“蔽”。這兩種風險關系即說明 “蔽”的風險無處不在。
故而,荀子認為,“蔽”常生于“心”,且會外化為阻礙。
“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吾慮不清、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見寢石以為伏虎也、見植林以后人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溝、以為頭步之澮也。俯而出城門、以小之閨也、酒亂其神也。厭日而視者、視一為兩。掩耳而聽者、聽而以、熱亂其官也。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下牽也、遠蔽其大也。從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長也。水動而景搖、人不以定美惡、水熱玄也。瞽者仰視而不見星、人不以定有無、用精惑也。有人焉以此時定物、則世之愚者也。彼愚者之定物、以疑決疑、決必不常。夫茍不當、安能無過乎”《解蔽篇》
“心”要正確地發揮其能力,需要滿足一定的條件和因素。處于混亂狀態的“心”無法發揮其作為先天能力所具備的“虛壹而靜”的作用,也就無法認識正確的“道”。也就是說,人的“心”會受到各種各樣的外部和內部條件及因素的妨礙,使其認識受到阻礙。即使具備了作為先天功能的“虛壹而靜”,實際上也需要不斷的打磨,以至做到“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但這對于普通人來說,排除擾亂自身“心”的因素并感知正確的“道”并非易事。
二、可以權衡的“道”
從上文,可以看到荀子的推導在這里,依舊面臨開頭的的問題,那便是普通人尋到,成為君子,乃至圣人的方向是不能解決“東北與西北,雖然具北,但是何止差之千里?”因為,天下之事如何謂“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紛繁復雜的世事,如何肯定左右誰是誰非?在這里,我們也可以考量到荀子與孟子的不同。孟子的普通人上升至君子、圣人的“心”是反歸于自身自覺心,即“四端之心”。而荀子,則與之相反,在最終的目的論的導論上,訴求于外體實在。
荀子的推斷“心”并非“理”,亦非“天”等恒常的客觀,希望保留一份人的能動性,是謂: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天論篇》
如此,荀子的“心”的約束和上升,也必然外化于可見具體的規范。君子就是持有這樣的外在規范,才成為君子,將個人的外在性規范和個體的主觀能動的結合。
“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勸學篇》
那么從這個角度來說,荀子所塑造的人成為君子的成長道路也就會導向一種樣態,那就是“權威”。對于此,所解決的方法上,在荀子的“新君子”的概念里,就是采取“師法”與“禮儀”的補丁方法,這在上文里已經說明。
“師法”可見:
“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無禮何以正身?無師吾安知禮之為是也?禮然而然,則是情安禮也;師云而云,則是知若師也。情安禮,知若師,則是圣人也。……故學也者,禮法也。夫師、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詩云:“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此之謂也。”《修身篇》
“禮儀”可見:
“扁善之度,以治氣養生,則后彭祖;以修身自強,則配堯禹。宜于時通,利以處窮,禮信是也。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不由禮則勃亂提僈;食飲、衣服、居處、動靜,由禮則和節,不由禮則觸陷生疾;容貌、態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故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詩》曰:禮儀卒度,笑語卒獲。此之謂也。”《修身篇》
荀子,相對于其它儒家學者,還在禮儀規范上著重打上一個補丁,那就是教材和意識形態的統一,確認“五經”的位置。
“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勸學篇》
但這些可以解決問題嗎?
能,卻又不能。
能,在概念上的階梯上是成立的,即禽獸—人—士—君子—圣人。并且因為最終的終點是圣人君子,這位圣人是“德”與“法”的結合,是闡釋的源流,是禮法的象征(見上文)。但是如果稍加翻閱荀子的全文文本,也可知道,荀子對這樣上升的階梯的可能性的懷疑。這種懷疑,來源于荀子對于“民”或者說對于“人的本性”的厭惡感。
“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嘗粹而來也。”《正名篇》
又言
“人之性惡、其善?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性惡篇》
如此,在對于普通人、或者說對于“民”的看法如此的情況下,所采取的方法,也必然直接。
“今使人生而未嘗睹芻豢稻粱也,惟菽 藿糟糠之為睹,則以至足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芻豢稻梁而至者,則瞲然視之曰: 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于鼻,嘗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體,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 今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群居,以相持養,以相藩飾,以相安固邪。以夫 桀跖之道,是其為相縣也,幾直夫芻豢稻梁之縣糟糠爾哉!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 彼,何也?曰:陋也。”《榮辱篇》
假使人生來沒有見過精美的肉食和谷物,只見過豆類、野菜和酒糟糠麩,便會認為這些東西已經足夠了。如果突然有人拿著精美的肉食和谷物出現,他們一定會驚異地看著說:這是什么奇怪的東西?然而,當他們聞到肉食和谷物的香味,感到它們的美味,并且發現食用后身體舒適,那么沒有誰會不舍棄粗劣的食物而選擇精美的食物。如今,用先王的仁義之道來維系社會,使人們互助互愛,互相保護,互相安穩,這與用桀跖的暴虐之道來統治社會,兩者之間的差距,就像精美的肉食和谷物與酒糟糠麩之間的差距一樣巨大!然而,人們明明知道仁義之道更好,卻很少有人去實踐它,這是為什么呢?答案是:因為人們的認知淺薄,見識鄙陋。
在上文的引用之中,我們可以看到荀子所要強調圣人的禮法如何吸引民眾,但我們反過來也可以看到。對于荀子而言,所謂良善在“民”,或者說在普通人身上,是不可言語的,最好采取利益引誘的方式。同理,當人或者民,想要成為君子,踏上君子的階梯(見前文),這個過程也必然是采取的利益的引誘。那么對于一個人是痛苦的驅動大,還是利益的驅動大,還是道德的驅動大?
再次帶入我們的問題,我們也可以看到,對于荀子而言,“東北與西北,雖然具北,但是何止差之千里?”如何讓人尋道,這個方式,也就是讓人權衡利弊的問題,荀子的階梯在“禽獸—人—士—君子”四級三步之中,采取的“權”的策略。
“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嘗粹而來也;其去也,所惡未嘗粹而往也。故人無動而不可以不與權俱。衡不正,則重縣于仰,而人以為輕;輕縣于俛,而人以為重;此人所以惑于輕重也。權不正,則禍托于欲,而人以為福;福托于惡,而人以為禍;此亦人所以惑于禍福也。道者,古今之正權也;離道而內自擇,則不知禍福之所托。易者,以一易一,人曰:無得亦無喪也,以一易兩,人 曰:無喪而有得也。以兩易一,人曰:無得而有喪也。計者取所多,謀者從所可。以兩易一,人莫之為,明其數也。從道而出,猶以一易兩也,奚喪!離道而內自擇,是猶以兩易一也,奚得!其累百年之欲,易一時之嫌,然且為之,不明其數也。”《正名篇》
荀子認為凡人有所取舍,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會完全純粹地到來;想要舍棄的東西,也從來不會完全純粹地離去。所以,人的一切行為舉動,都不能不與“權”這個衡量標準相伴隨。這樣價值判斷的過程,當在多個喜好的選項中只能選擇一個或幾個時,或在厭惡或者自利、自義的選項中不得不選擇一個尚可忍受的選項時,或在喜好與厭惡的元素交織中必須做出決策時,現實中面臨的各種沖突迫使人們做出關于“福禍”復雜交織的現實判斷。另一方面,如上引的《正名篇》中所述:“離道而內自擇,則不知福禍之所托”,根據自身的行為去對比“正”來矯正。而這個“道”是什么?是“圣人”。圣人知道什么最好,什么最壞,也知道什么讓以下的階級最好,什么最壞。
“圣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以亂其倫也。”《解蔽篇》
這個決定“福禍”的人的圣人,也就是說,當人、民追隨圣人的時候,所得到的“好處”“利益”是最大的,圣人也會給人、民解惑。但我們反過來說,圣人給不遵從的人、民帶去的“禍”也將是最大的。那么,同樣的,我們也可以認為基于普通人的個人的選擇上,荀子認為當普通人的選擇與圣人相反時,所得到的也必然存在福氣禍患,而這樣的福氣禍患是最直接的,也是最明顯的,最讓普通人明晰權衡下知道順從的(如此,才能稱之為“權”,也就是趨利避害)。由此,如果結合上文,似乎可以得出一位功利主義與實利主義相互混和模樣的荀子。
三、王與霸為道
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即效益主義,是道德哲學(倫理學)中的一個理論。提倡追求“最大幸福”(Maximum Happiness),并且認為道德行為應最大化整體幸福,最小化痛苦,強調結果導向的倫理評判標準。
在這里描寫功利主義,并非說明荀子與近代功利主義相似,而是強調荀子所關注一種整體的善。這種善,我們在前文《從“性惡論”到“天下之善”》一文里已經描述。荀子的圣人所代表的“圣人”所執行的“道”是最為長遠的“善”,這種“善”也將帶來最為長遠的福氣。
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雞狗豬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困、然而衣不敢有帛。約者有筐篋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后、而恐無以之故也。于是又節用御欲、收蓄藏以之也。是于己長慮顧后、幾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曾此而不知也、糧食大侈、不顧其后、俄則屈安窮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凍餓、操瓢囊溝壑中瘠者也。沉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乎。《榮辱篇》
在某種情況下。荀子提到的是,人們渴望美食、奢華的衣物、便宜的禮物和豐富的財富,并認為這種欲望會持續到未來的永恒,甚至子孫后代也不會感到滿足,這被視為人類本來的“情”。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即使養著家畜,人們也不愿意將其肉類作為食物;即使有多余的財富,也不愿意穿上上等的絲綢衣服;即使在倉庫中積累了財富,也不愿意使用轎子或馬車。這被解釋為這些人從長遠的角度考慮,害怕隨心所欲地揮霍家財,導致枯竭和貧困。相反,那些“淺薄之人”則毫無考慮地浪費物資,最終遭受饑餓和寒冷的痛苦,而這樣的人的確無法理解“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
但在這里有個細節。
這里的荀子所言的,從概念突破到現實,二者含混,即荀子文中出現的“先王”。
先王還能否影響現在的德善?如果先王可以影響,那么在世的王,可以影響現在的德善?從禍患的角度,又是如何?
我們由此進入荀子的法家一面。
從“福”的角度來看“先王之道”與“現王之道”在短期內或許都能呈現出某種程度的太平景象,為民眾帶來表面的安穩與富足,因此在追求 “福” 的表象上,二者似乎殊途同歸。然而,若從“禍”的長遠影響來審視,二者則背反。
先王之道是過往,是大善,但是如不遵守,即不立即損害自己的利益,而招至禍患。反之,現王之道,則與之背反,則禍患立至。從這一點來說,人、民如果稱權與道,則必然以現王為先。
在《荀子》文本之中,可以看到這論點的思考導向,并且與之打上的補丁的努力。
如,荀子在《解蔽篇》寫道:“人易為 ,近蔽遠,小蔽大,欲蔽理”。強調長遠利益,解決人的短視,但是吊詭的是影響人的就是“現王”,而階梯下層的人本身也是“無知”,也無法看到“長遠”。
又如,我們在上文,所描述的“師法”“禮儀”(見《荀子|新君子的模樣和他的處境》)所形成的“君子國”的構想,并在某種意義上建立新的“道法”,以補充其指引。(但是我們也討論過,君子無位的問題,在這樣的角度上,新“道法”的建立是不可能的。)并與之用師徒共同體來約束其身,其行。
“故非我而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我者、吾賊也。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致惡其賊。”《修身篇》
又如,荀子所期待塑造,一個如“黃老之學”里出現的“現王”:
“故天子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如四肢之從心。夫是之謂大形。”《君道篇》
又如
“故人主無便壁左右足信者,謂之暗。無卿相輔佐足任者,謂之獨。所使于四鄰諸侯者非其人,謂之孤。孤獨而唵,謂之危。國雖若存,古之人曰,亡榮”《君道篇》
將“現王”的人格所隱藏,塑造“道”的權威,讓“先王”與“現王”的福禍矛盾可以融合為一,形成“圣王”,并且與之為一。也將人的趨利避害與權衡利弊和天下之善與之為一,成為道、法合一的君王。
“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名為圣王,兼制人,人莫得而制也,是人情之所同欲也,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財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飲食甚厚,聲樂甚大,臺謝甚高,園囿甚廣,臣使諸侯,一天下,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而天子之禮制如是者也。制度以陳,政令以挾,官人失要則死,公侯失禮則幽,四方之國有侈離之德則必滅,名聲若日月,功績如天地,天下之人應之如景向,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王霸篇》
一位君王,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掌握天下的財富,享有圣王的稱號,能夠統治所有人而不受任何人的制約,這是人之常情都渴望得到的,而君王恰恰兼具了這些。他們身著華麗的服飾,享受珍饈美味,控制著大量的財富,統一并治理著整個天下。他們的飲食極其豐盛,聲樂極盡奢華,宮殿高大巍峨,園林廣闊無垠,能夠役使諸侯,實現天下統一。這些同樣是人之常情所追求的,而天子的禮制也正是如此規定的。君王制定完善的制度,推行嚴峻的法令,官員若有失職便會面臨死刑,公侯一旦違背禮制就會遭到囚禁。如果哪個諸侯國出現奢侈腐化、背離德行的行為,必然走向滅亡。君王的名聲如同日月般光輝照耀,功績如同天地般偉大不朽,天下百姓對君王的擁護就像影子追隨形體一般緊密。這些也是人之常情所希望達到的,而君王也同時擁有這一切。
四、結語
由此,我們可以略作總結。人由平民上升為士,再到君子乃至圣人的過程,其所依據的“道”實際上源于“先王”與“現王”交融而形成的“圣王”禮法。這種混合的“王”指向王霸合一的君王,一個無人格的執行者。禮義在其中,希冀使社會福禍與行為相匹配,從而引導人規范行為,行于正“道”。但總論上文,荀子的思考其實已經板結,困頓于“圣王”,滑向權威主義與實利主義。不論荀子,在文本中如何反腐強調“禮”,最終都必然追溯道這一問題。即最大的善是“天下之善”,這個“善”來源于“圣王”帶來的秩序(見文章《從“性惡論”到“天下之善”》)。那么這個圣王,不圣怎么辦,只霸又當如何?所從的“道”只能在“先王”“現王”之間兩分,也正是在這種兩分之中,荀子的“道”的內在張力與困境,也就顯露無疑。
若圣王不圣,只其“霸”,則“道”將何存? 荀子構建的這套以“圣王”為核心的禮法秩序,其有效性高度依賴于統治者的“圣性”。 然而,歷史經驗與人性現實都反復證明,理想化的“圣王”在人間難覓,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想象。 一旦統治者并非“圣王”,而只是一個擁有強大權力的“現王”,甚至只是一個徒具“霸”術而無“圣”德的君主,那么以“圣王”為基準所構建的“道”與“禮”,將面臨嚴重的空懸與錯位。此外,若原本應體現“先王之道”的“禮”,若是由一個“不圣”的“現王”來推行和解釋,其內涵便極易被工具化、實用化。“禮”將不再是導向“天下之善”的價值規范,而可能淪為服務于君主統治、維護權力秩序的工具。君主可以借“禮”之名,行“霸”道之實,以“禮”來粉飾其權威主義與實利主義的統治,使得 “禮” 的教化功能異化為對民眾的規訓與控制。
更進一步而言,當“圣王”缺位,“道”在“先王”與“現王”之間兩分,則“從道不從君”的原則,也將面臨實踐困境。荀子提出“從道不從君”,本意是希望君子能夠超越對君主個人意志的盲從,而堅守客觀的“道”的原則。然而,當“道”的最終解釋權,依然掌握在具有絕對權威的“圣王”手中時, “從道”與“從君”之間的界限便變得模糊不清。如果當“現王”并非“圣王”,甚至背離“先王之道”時,君子又將如何判斷何為真正的“道”?又將如何有效地“從道不從君”,而不被視為對“現王”君權的挑戰與威脅?
荀子在《臣道》之中已經展示,面對這樣境況下的顧慮:
“事人而不順者,不疾者也;疾而不順者,不敬者也;敬而不順者,不忠者也;忠而不順者,無功者也;有功而不順者,無德者也。故無德之為道也,傷疾、墮功、滅苦,故君子不為也。《臣道》”
侍奉君主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不積極;積極了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不恭敬;恭敬了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不忠誠;忠誠了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沒有功績;有了功績卻不合君主的心意,是因為沒有品德。所以沒有品德如果成為一種德行,就會傷害積極、毀掉功績、掩沒苦心,所以君子是不干的。
“迫脅于亂時,窮居于暴國,而無所避之,則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不稱其所短,以為成俗。”《臣道》
被逼迫威脅于亂世時代,窮困地居于暴亂國家之中,不能逃避時,就會推崇君主的美德,贊揚君主的善良,避開不說君主的罪惡,隱瞞君主的失敗,只說君主的長處,不說他的短處,以成就人民的好風俗。
荀子,在這里的君子為何如此強調順從?因為“從道”的直接路徑被阻斷, 此時,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維護“道”的存續,并盡可能地減少社會動蕩與民眾苦難,就成為了一個極其復雜和棘手的倫理難題。就是因為其禮法的正當被壟斷,上下失衡。對于居住在暴君之國的民眾,君子也應該要對上恭順,對下負責維持、欺瞞民眾,以讓民眾認為暴君帶來的是風俗,從而讓困難好受,進而維系著基本的社會秩序。
然而,這種“權宜之計”本身就充滿了倫理張力,甚至可以說內含著某種程度的“惡”。荀子厭惡混亂,厭惡人性,預設了一種 “民眾易欺”的前提,認為可以通過對民眾的“欺瞞”來 “成就風俗”。這種“風俗”,與其說是真正的道德風尚,不如說是一種在暴政下為了生存而被迫形成的“偽習”與“偽俗”。 為了維護表面的社會穩定,不惜犧牲一部分民眾的知情權和獨立思考能力,甚至讓他們在“暴君”的統治下“安之若素”,這種做法,無疑與孟子的思考相互背離。更深的吊詭在于,荀子,所建立的所有推論,不得不將他所新塑造的新君子,一個依據道德立足的新君子,將被拋向君主,彷徨于虛無與犬儒主義的道路。
圖片來源于:(明)項圣謨,《招隱圖》紙本長卷,水墨 1320.8x26.7 厘米洛杉磯郡藝術博物館藏。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