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我們能清醒地預知自己必有一死，但又施展各種精神和文化柔術，假裝自己不會死。我們想方設法地控制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痹谂c澎湃新聞·思想市場的訪談中，《我想這樣被埋葬》的作者香農(nóng)·李·道迪分享了自己對于美國殯葬形式和對于死亡的觀察與思考。值得留意的是，殯葬公司在過去一百年里發(fā)生的變化加起來，都不如近十年的變化多。在某種意義上，美國從一個“假裝死亡不存在的社會”，逐步開始延長與逝者告別的過程。

澎湃新聞：死亡一直是比較私人，甚至禁忌的問題，您在采訪中經(jīng)歷過怎樣的情緒化時刻？受訪者為何愿意與你分享他們的私人體驗？在您看來，人們是否也需要一個談談死亡與殯葬的契機？

香農(nóng)·李·道迪：是的，在采訪的過程中，我確實經(jīng)歷了許多感人至深的時刻。當我經(jīng)歷情緒波動時，眼淚也時常涌上眼眶。我在書的開頭就講述了這樣一個瞬間：當時我在街上采訪，一位身穿萬圣節(jié)服裝的年輕人回答了我的問題，他透露自己不久之前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告別——他的朋友因癌癥去世，而這位朋友曾請求大家為她舉辦一場“告別派對”。

在更長時間的采訪中，我認為坦誠分享自己的失去和脆弱是很重要的。我希望讓受訪者明白，盡管我是研究者，但在情感層面上，我們是平等的。令我驚訝的是，許多非專業(yè)人士都愿意和我探討死亡，盡管他們經(jīng)常表示，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們我的兩個核心問題：“你希望在去世后如何處理自己的遺體？”以及“你認為人死后會發(fā)生什么？”

我確實認為，能夠談論對死亡的恐懼以及悲傷的經(jīng)歷是很重要的。如果無法表達，這些情感就會像傷口一樣化膿，并可能導致我們因恐慌或?qū)擂味龀鲎屪约汉蠡诘臎Q定。

澎湃新聞：書中寫道：殯葬公司在過去一百年里發(fā)生的變化加起來，都不如近十年的變化多。其中許多人放棄“遺體防腐”的轉(zhuǎn)變讓人印象深刻。您提到11事件以及新冠讓美國人改變了過去對于死亡的“否定態(tài)度”，不再假裝“死這回事根本不存在”。能否請您深入談談這些事情如何改變了人們對于殯葬行為的觀念？

香農(nóng)·李·道迪：我認為這兩次大規(guī)模死亡事件對美國人來說都是巨大的震撼，同時也沖擊了我們在經(jīng)歷死亡后過快恢復“正?！钡姆绞?。在第一種情況下，盡管9·11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遠少于新冠疫情，但它的暴力性通過電視直播被展現(xiàn)出來，使幾乎所有目睹這一事件的人都受到了創(chuàng)傷。那天早晨，我們見證了數(shù)千人瞬間化為塵?！韧谥苯颖环倩?。在那之前，美國人仍然堅持需要找回遺體，以完成哀悼過程，并將遺體作為死亡儀式的核心。然而，在9·11事件中，許多遇難者的遺體根本無法找回。但與此同時，人們也無法否認死亡的發(fā)生——而這種否認在戰(zhàn)爭時期的失蹤士兵（MIA）身上卻時常發(fā)生。因此，大量的人不得不同時放棄對遺體的執(zhí)念，而公眾哀悼也再次變得可以接受。這種轉(zhuǎn)變本質(zhì)上逆轉(zhuǎn)了美國葬禮儀式的一個重大變革——1860 年代美國南北戰(zhàn)爭帶來的大規(guī)模創(chuàng)傷促使人們開始努力保存和歸還戰(zhàn)死者的遺體，最終催生并普及了現(xiàn)代防腐技術。

新冠疫情則有所不同。其死亡人數(shù)在全美范圍內(nèi)極為龐大（超過 100 萬人），但不同人的體驗卻有所不同，這取決于他們的家庭背景、居住地、醫(yī)療資源的可及性以及對疫苗的態(tài)度。在疫情初期，當尸體不斷堆積，嚴格的社交隔離仍然必要時，家庭和殯葬從業(yè)者最痛苦的經(jīng)歷之一，就是無法通過公開的葬禮與社區(qū)一起完成治愈性的哀悼儀式。許多人將悼念活動轉(zhuǎn)移到了線上，或者選擇推遲儀式。而另一些人，尤其是醫(yī)療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則直接目睹了這場疫情，并深刻體會到長壽從來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年輕的專業(yè)人士開始提前規(guī)劃和安排自己可能的早逝，這種情況前所未有地增加，推動了殯葬行業(yè)提供更多綠色葬禮的選擇——現(xiàn)在這是美國70歲以下人群的首選殯葬方式。

但也有一些人選擇逃避事實。在他們所在的小城鎮(zhèn)里，沒有大規(guī)模的死亡場景，他們便否認疫情的嚴重性，甚至否認它的真實性。面對死亡的恐懼和焦慮，他們通過陰謀論來安慰自己。除了疫情初期流傳的幾張殯儀館和停尸房不堪重負的照片外，新冠死亡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一種更私密、更少被電視轉(zhuǎn)播的事件，不像9·11那樣被公眾目睹。因此，人們更容易忽視、否認甚至歪曲它的影響。

《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海報

澎湃新聞：書中引用了英國記者杰西卡米特福德的觀點：過分講究地處理遺體是很不得體的。她也極力倡導低成本的直接火化。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美國殯葬業(yè)中諸如遺體防腐，昂貴棺材等處理方式，是否具有令人不安的資本主義特征？

香農(nóng)·李·道迪：“令人不安的資本主義特征”是理解米特福德批判的一種方式。她認為殯葬業(yè)者是貪婪、咄咄逼人的推銷員，甚至是不擇手段的騙子，他們利用人們情感上最脆弱的時刻，誘使他們購買華麗的棺材或其他“并不必要”的選項。盡管米特福德本人是英國人，但直到今天，許多美國人仍不假思索地重復她的觀點。然而，我發(fā)現(xiàn)她的論點存在幾個問題。

首先，她實際上采用了一種非常資本主義的方式來定義“必要性”——即只考慮物質(zhì)和實用需求，而不考慮人的社會、情感或精神需求。這是一種“福特式”的思維方式。本質(zhì)上，她認為滿足這些需求是“浪費金錢”，文化和個人差異都不應被納入考量。

其次，她誤解了美國殯葬業(yè)者的利潤和動機。實際上，他們的平均薪資低于教師，而教師的收入本就低于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中位收入。在我的采訪中，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殯葬業(yè)者都是真心想在困難時期幫助他人。他們主要是護理者和儀式專家——換句話說，他們是治愈者。

第三，按照自由市場的運作邏輯，如果沒有人需要殯葬業(yè)者提供的服務，人們自然會尋找其他選擇。米特福德撰寫作品的20世紀中期，美國人希望對遺體進行防腐處理，用精美的棺材和個性化的墓碑表達對逝者的尊重，并舉辦莊重的告別儀式。而到了21世紀，人們的需求發(fā)生了變化，殯葬行業(yè)也在做出相應調(diào)整——這正是我在書中記錄的內(nèi)容。殯葬業(yè)者從來無法決定客戶的需求，但如果客戶不確定，他們通常會被引導選擇最普遍的方案——即他們的鄰居們所選擇的方式。

第四，作為一名人類學家，我研究世界各地的文化，而儀式一直是這個領域中最持久的研究主題之一。每個社會都有所謂的“人生禮儀”，用于標志個體與社會關系的重要轉(zhuǎn)變：出生、命名（或洗禮）、青春期、婚姻，有時還有更年期，最終是死亡。其中，出生和死亡是最普遍的儀式。在工業(yè)化之前，幾乎找不到任何一個社會會認為葬禮是不重要或浪費錢的。事實上，葬禮往往是最重要、最奢華的儀式，因為它們幫助修復因逝者離世而破裂的社會關系，同時也是對逝者的尊重，賦予生命以價值。在許多信仰體系中，儀式對于幫助逝者順利過渡到來世，或顯示祖先地位至關重要。奢侈品、宴席、特殊的工藝品以及支付儀式專家的費用，曾被認為是值得投入的支出，以滿足所有這些需求。

因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們竟然把葬禮視為金錢浪費或過度資本主義的象征。相反，我們?yōu)槭裁床毁|(zhì)疑婚禮的花費？婚禮對社會結(jié)構的影響遠小于葬禮，而你一生只能死一次，卻可以結(jié)婚無數(shù)次。說到這里，我也很好奇，我們?yōu)槭裁礇]有“離婚儀式”？畢竟，離婚同樣是一個標志社會關系重大變化的時刻。

澎湃新聞：您提到，在遺體的處理問題上，長期處于支配地位的宗教傳統(tǒng)正在逐漸失去影響力。在您看來，這種轉(zhuǎn)變是否代表一種世俗化？您在研究過程中會詢問受訪者的一個問題是，你覺得我們?nèi)ナ篮髸l(fā)生什么？你是否從人們的回答中發(fā)現(xiàn)某些共性？

香農(nóng)·李·道迪：世俗化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它是指政教分離的承諾嗎？還是反宗教？抑或是對宗教寬容的推廣？又或者是在個人層面上，一個人是無神論者或不可知論者？根據(jù)這些定義，我并未發(fā)現(xiàn)美國社會在世俗化方面有一致的轉(zhuǎn)變，盡管如今只有大約一半的美國人認同某種有組織的宗教。相反，美國人正變得更加“靈性化”，這與世俗化不同，我在書中對此進行了詳細解釋。

當我詢問人們希望如何處理自己的遺體，或者他們對來世的看法時，最常見的回答是：“我想變成一棵樹。” 這種回答表明，人們將死亡視為一種轉(zhuǎn)化，而非終結(jié)。同時也表達了一種渴望——希望在精神層面上得到治愈，并與大地重新連接。面對工業(yè)化和人口過剩對地球造成的嚴重破壞，人們越來越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修復人與自然的關系。

澎湃新聞：您在書中提到看不見的死亡，標志著科學與工業(yè)對死亡的占領。越來越多的死亡發(fā)生在醫(yī)院，由職業(yè)殯葬師負責。人們似乎距離處理死亡這一事件越來越遠，美國成為了一個假裝死亡根本不存在的社會。在您看來死亡是否與資本主義社會存在著某種互斥性？

香農(nóng)·李·道迪：在我的書中，我實際上提出，我們正在迅速擺脫20世紀的“隱形死亡”時代。這一概念已不再準確地描述我們當前的狀況，我在書的最后一章對此作出了完全不同的詮釋。相反，我們正朝著通過臨終關懷，在家中去世的方向發(fā)展（我的母親于2024年12月在家中去世，當時我和我的兄弟陪伴在她身旁），以及越來越多的 DIY（自己動手）葬禮和悼念儀式。死亡正在回歸家庭，重新成為一種親密的家庭事務。

至于資本主義社會，這是一個巨大的話題。從某種程度上說，資本主義依賴于將我們所有人視為可以被替代的勞動力，因此任何一個人的死亡似乎都無關緊要。這或許可以解釋，在高度資本化的世界體系中，無論是在民主還是專制政權下，人們對暴力的高容忍度以及威權主義的崛起。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資本主義也沒有時間去“浪費”在無法量化的人類需求上，比如哀傷。在美國，貧困人口不僅沒有政府保障的喪葬補助，甚至連喪假都沒有。所謂“慷慨”的雇主最多提供三天的假期，這段時間勉強夠人們?nèi)ネ庵輩⒓佑H人的葬禮。對于失去孩子的父母，或失去伴侶的配偶來說，社會并不認為他們的悲傷是一種需要時間恢復的情感創(chuàng)傷。

澎湃新聞：您提到在殯葬問題上，個人擁有選擇權，在您看來美國殯葬行業(yè)的轉(zhuǎn)變是否順應了這種思路？另一方面，人們的轉(zhuǎn)變是否也受到了社會事件對于死亡和殯葬的沖擊？選擇殯葬的方式，是否是個人意志與權利最后也是最終的體現(xiàn)？

香農(nóng)·李·道迪：我確實認為，美國的殯葬業(yè)正在回應個人為自己或親人做規(guī)劃時不斷變化的需求。這個行業(yè)相對保守，變革緩慢，但在過去十年間，各種形式多樣的新選擇迅速涌現(xiàn)，從人體城市堆肥到用火化遺骸制成的肖像畫。人們希望通過個性化的遺體處理方式和儀式，來彰顯逝者的獨特性，這也是一種強調(diào)他們不可替代性的方式。

澎湃新聞：書中的一個重要觀察是美國人希望保留自己的遺體，從物質(zhì)主義的角度出發(fā)，身體具有唯一的確定性。似乎在死后，完整的身體也成為連接生者與死者的紐帶。在這個意義上，身體是否提供了某種撫慰，代表了逝者的精神，延長了告別的時間？

香農(nóng)·李·道迪：是的，這正是我在書中探討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美國人將身體視為個體獨特靈魂的象征，這解釋了為何美國人在傳統(tǒng)上如此重視遺體，同時也促成了如今諸如紀念首飾等新興的做法，這些首飾通常會融入部分火化后的遺骸。人類基因組的發(fā)現(xiàn)以及我們獨特的DNA標記進一步強化了這一觀念。

過去，對遺體進行防腐保存的做法更多與基督教的字面復活信仰相關，特別是相信基督再臨時肉體將復活的教義。盡管這一觀念最初主要存在于某些基督教派別中，但它后來傳播到其他群體，包括部分非正統(tǒng)派猶太人。然而，這些神學理念已被爭論了幾個世紀，如今甚至連天主教會也允許火葬。

澎湃新聞：書中提到用逝者的骨灰做紀念品，以及美國人在過去對擁有一塊墓地的堅持。在您看來，這些行為是否都代表了一種對于永恒性的執(zhí)念？

香農(nóng)·李·道迪：我不會將這些行為描述為對“永恒”的癡迷，而更像是一種維系與逝者之間社會和情感聯(lián)系的需求。永恒并不等同于來世。擁有一塊墓地意味著你有一個可以去的地方，在那里與逝者交流，給他們帶去禮物，提醒自己他們的生命以及對你的影響。

對于用火化遺骸制作的首飾或藝術品，這是一種讓他們的記憶長存，并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他們精神陪伴的方式。唯一可能例外的是那些選擇用火化遺骸制造人工鉆石的人。鉆石可以存在數(shù)十億年，這幾乎就像一種“來世”了！在這個意義上，人造鉆石的確會比我們所有人存續(xù)得更久。

《我想這樣被埋葬》；出版社: 廣東人民出版社；作者: [美] 香農(nóng)·李·道迪 / [美] 丹尼爾·卓克斯 攝；202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