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現在的首要戰略目標就是湊出足夠的錢，向烏克蘭提供足夠的支援。3月9日，法國國防部長塞巴斯蒂安·勒科爾尼就此發言表示本年度法國依靠境內凍結的俄羅斯資產產生的利息可以為烏克蘭提供1.95億歐元的援助。

這個數字對于烏克蘭來說，只能算是聊勝于無。畢竟戰爭的花費是巨大的。自從本輪俄烏沖突爆發以來，歐盟已經向烏克蘭提供了天量的援助。根據德國智庫基爾中心的統計，從2022年1月到2024年12月，美國總共為烏克蘭提供了1228億美元的援助。而歐盟則提供了1217億美元。平均下來每年歐盟提供的援助373億歐元，相當于法國2024年總預算的12.4%。

而美國在總統特朗普的指示下已經暫停了所有對烏克蘭的援助，因此歐盟在今年必須獨挑大梁，挑戰空前巨大。

美國總統特朗普以及副總統萬斯在白宮當著媒體的面，公開對到訪的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進行了一番頤指氣使的批評。視覺中國 資料圖

此前特朗普以及副總統萬斯在白宮當著媒體的面，公開對到訪的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進行了一番頤指氣使的批評，讓世界輿論嘩然。不論是在西方還是東方，國家外交習慣上，不論閉門會議時吵成什么樣子，公開場合上總還是要互相給予必要的尊重。特朗普專門在記者以及攝像機都在場的公開討論階段幾乎是以家長教訓小孩的語氣對待一個準盟國的元首，這是二戰后美國外交史上前所未有的。

可以說，這場外交風波在歐洲造成了最為嚴重的影響。作為美國自二戰后堅定的盟友，歐洲人自然會聯想：今天美國能這樣對待烏克蘭，未來是不是就有可能這樣對待自己呢？

實際上，作為一個成熟民主國家集合體的超國家機構，歐盟在和平時期反而更顯得眾口難調。從歷史經驗上來看，外部的壓力以及危機反而更經常得以促進歐盟的內部團結以及改革，對其的進一步發展反而有奇效。但是，這次面對第一盟友美國的突然翻臉，歐盟也將迎來其創立以來最巨大的挑戰之一。

生于憂患的歐盟

究其歷史，本來歐洲共同體的這個想法就是歐洲的精英們在見證了二戰的血腥與殘酷之后萌生出來的想法。從1948年的海牙大會，到1951年成立的歐洲煤鋼共同體以及1958年成立的歐洲經濟共同體乃至此后歐共體一系列的擴張，都有一個明確的國際大環境背景——美蘇冷戰。

歐洲是冷戰絕對的前線。生活在現代的我們經常會忘記，或者難以想象彼時東西兩大陣營在歐洲的“冷對抗”給民眾以及政府帶來的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上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冷戰高峰期正好對應了歐洲一體化的起步時期。

彼時北約和華約在歐洲都陳兵百萬，發生了三次柏林危機，以及冷戰高潮之一的古巴導彈危機。那時西歐所有的一體化努力，幾乎不可避免地都有和蘇聯打擂臺的意思。

從1951年的歐洲煤鋼共同體成立開始，蘇聯就將所有此類的行動視為美國資本主義壓榨歐洲人民的手段，并堅決反對。同時西歐一體化讓當時的聯邦德國參與這件事情本身也讓蘇聯非常不高興。1957年，時任蘇聯外交部長的安德烈·葛羅米柯還專門發表聲明譴責彼時正在組建階段的歐洲經濟共同體，將其稱作為北約野心服務的工具。還說歐洲人民只要選擇加入共同市場就會喪失經濟自主權，成為資本的羔羊。

基本上在整個上世紀50以及60年代，蘇聯對于所有西歐一體化的政策都是批評。西歐各國政府自然會馬上回擊，西歐的主要報紙也經常發表社論，贊揚歐洲一體化的努力取得豐碩成果，雙方你來我往吵得不亦樂乎。

在這樣的情況下，實際上蘇聯的外部壓力對于初生的歐洲經濟共同體來說反而起到了正面作用。在那個敵我分明的年代，來自蘇聯的批評聲以及壓力，反而更加促進了西歐內部的輿論整合，讓各個國家可以更快地統一思想。這也是西歐可以在戰后那么短的時間內就開啟合作道路的一個重要原因。

1961年聯邦德國報紙刊登的諷刺漫畫，將蘇聯對歐洲經濟共同體的批評描述為“外交魚雷”

英國脫歐讓歐洲更團結

正是因為其發展前期冷戰的大背景，歐盟的發展實際上一直到本世紀初才開始遇到特別大的困難。2003年，也就是蘇聯解體12年后，歐盟批準了10個新成員國的加入，其中除了馬耳他和塞浦路斯這兩個地中海島國之外，都是前東方陣營的東歐國家。

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歐盟內部第一次出現了比較嚴重的國家財富差距。大批來自波蘭、捷克、波羅的海三國等國的勞動力涌入了發達的西歐，在某種程度上擠占了當地下層民眾的生存空間。由此帶來的則是西歐各國對于東歐新成員國的歧視。

這種趨勢發展的集大成者就是英國脫歐。彼時在英國，諸如“波蘭佬滾回家”之類的標語在支持脫歐的地區非常盛行。許多英國底層民眾認定他們生活水平下降是這些從東歐涌入的移民導致的，只要把他們都趕走，自己的生活就會變好。

英國脫歐也是歐盟在順暢運行了數十年之后遇到的第一個巨大危機。當時人們不乏悲觀的評論，認為英國會是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法國、意大利甚至德國都有可能追隨英國的腳步脫歐等等。

但是，其后的事實我們大家都看見了。歐盟在對英國的談判中保持了讓人驚訝的一致。英國本來想要分化打擊的目標并沒有實現。最終在英國脫歐5年后的今天，歐盟這邊早已翻篇，面對下一個挑戰了。英國卻陷入經濟衰退的泥潭，首相像走馬燈一樣換了一輪，時不時還有人討論是否應該重新加入歐盟。

可以說，正是有了英國脫歐的先例，才讓歐洲大陸上的歐盟成員國全部都斷了脫歐的念想，歐盟反而變得更加團結了。

2025年3月6日，比利時布魯塞爾，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右）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歐洲理事會大樓參加歐盟峰會。視覺中國 圖

美國的突然下線給歐盟帶來全新挑戰

但是，這次歐盟面對的，可謂二戰結束80年來未有之大變局——二戰以后一直作為堅定盟友的美國在特朗普當選后突然就“下線”了。此前不論是冷戰時期還是英國脫歐時，美國都是歐盟堅定不移的盟友。即便是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在英國的一再請求之下，美國也沒有和彼時深陷脫歐泥潭的英國簽訂自貿協定，可以說是給了歐盟很大的一個面子。

不過，2024年特朗普領導著一個愈發激進和絕對忠誠的共和黨第二次當選，讓許多歐洲精英們徹底放棄了幻想。白宮橢圓辦公室里發生的鬧劇，更是堅定了歐洲的想法。

歐盟在最近一周的動作也的確非常迅速。因為，要改革的東西實在太多。

從最基本的說起，歐盟的法律是禁止歐盟將預算用于軍事用途的。到目前為止，歐盟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大頭都是以各成員國獨自援助的形式給出的。歐盟層面上為了規避這一要求，動用了2020年時設立的預算之外的歐洲和平機制（European Peace Facility）的資金，但數額只有十幾億歐元。

因此當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3月4日提出歐盟要用8000億歐元來強化歐盟的軍工產業時，歐盟已經跨出了改革的一大步。同時，馮德萊恩還打算將歐盟成員國3%的赤字紅線解除，此后國防預算將不再計入赤字，給予成員國更大的國防開支自由。

在3月6日舉行的歐盟緊急峰會上，歐盟各國首腦也開始討論重新啟用新冠時期的共同借貸方案，為各國籌集國防資金。

但是，一個大洲范圍內的產業鏈重組，畢竟不是過家家，不是一天之內就可以完成的。現在的歐盟面臨的問題就是它要為自己過去八十年來對美國的依賴買單。一個很諷刺的情況是，馮德萊恩宣布了8000億歐元的國防增強計劃后，美國的軍工股票紛紛大漲。這正是因為歐洲過去二十多年對國防的輕視，以及二戰后一直以來對美國的防務依賴。

因此，怎么在歐洲重建自己軍工體系的這數年時間內，依舊保持和美國良好的關系，并讓美國繼續擔負對歐洲的防衛義務，是歐洲最重要的任務。

實際上，歐洲領導人們這一系列的發言，也是說給特朗普聽的——“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準備獨立了，在我們真的做到獨立之前，麻煩你繼續保護我們。”

同時，怎么說服歐盟各國的民眾，尤其是遠離俄羅斯的西歐以及南歐各國的民眾將本可以留給民生的預算投入國防，也是布魯塞爾以及部分歐洲國家政府要面臨的難題。

總之，這是二戰之后歐盟第一次在無法依靠美國的情況下面對嚴峻的外部挑戰，甚至美國本身就是外部挑戰的一部分。布魯塞爾以及歐洲各國政府如何應對，將決定這個超國家聯盟的未來。

正如馮德萊恩在講話中所說的，歐盟已經迎來了一個分水嶺的時刻。

（徐曉飛，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現居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