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頒獎典禮已塵埃落定，今年也照例有若干冷門爆出。比如，在最佳動畫長片領域，來自拉脫維亞的獨立作品《貓貓的奇幻漂流》（Flow）力克環球影業出品、夢工廠制作的《荒野機器人》，書寫了奧斯卡史上又一次以小博大的神奇反轉。而且，這部影片目前就在國內院線上映，中國觀眾很幸運地第一時間便能一探小金人得主究竟魅力何在。

《貓貓的奇幻漂流》劇照

永恒世界與現實鏡像

事實上，早在《貓貓的奇幻漂流》拿下小金人之前，它已經在誕生之地創造了奇跡。該片自去年8月在拉脫維亞公映以來，便一舉成為現象級作品，目前已吸引到超過25.5萬人次觀影，而拉脫維亞的總人口只有大約180萬；其累計票房超越《阿凡達》系列，成為該國歷史上票房最高的電影之一；六個月后的現在，它仍舊在上映中，甚至還會出現滿場的情況。“我們打敗了詹姆斯·卡梅隆！”在上個月接受好萊塢媒體的視頻采訪中，導演金茲·茲巴洛迪斯說道。這位才過而立之年的動畫人還未被娛樂圈的規訓世故磨去棱角，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貓貓的奇幻漂流》的“小”或許首先在于它的故事，影片以至簡至純的筆觸勾勒大洪水來襲之際，黑貓、拉布拉多犬、環尾狐猴、水豚和蛇鷲在一艘帆船上同舟共濟，逐水漂流的經過。與通常以動物為主角的動畫電影不同，影片擯棄了擬人化的矯飾，角色的每一次瞳孔的收縮、每一寸毛發的豎立震顫都遵循著動物學圖譜。雖然全片沒有一句對白，但觀眾反而聽見了最原始的生存交響。

看似平緩的敘事，折射出的卻是宇宙的本質：唯萬物流變才是不變。片中，在人類痕跡徹底湮滅的末世圖景里，斷垣殘壁化作大自然重掌世界的宣言。巨鯨游弋汪洋之中，前一刻還如草灰蛇線，須臾后的茍延殘喘已是伏脈千里。然而，那些浸沒在洪水里的廢墟也好，層巒疊嶂的山城也罷，與其說是荒涼，不如說在洪水滌蕩之下顯出一份永恒輪回的空靈。

“我希望《貓貓的奇幻漂流》里的世界是永恒的，它能存在于任何時代。這種設定或許也能讓它在未來仍保有一定程度的新奇感。因此，你在電影里看不到現代建筑、摩天大樓或手機。因為那是一個自主構建的世界，所以我們擁有更大的創作自由。無論是廢墟、森林還是漂浮島嶼，所有場景都是敘事的一部分，而非單純的裝飾布景。它們能幫助觀眾理解角色。我總是從角色出發，再圍繞他們構建周遭環境。”茲巴洛迪斯曾在采訪中如此解釋片中場景的設定。

《貓貓的奇幻漂流》劇照

雖然故事本身沒有時間指涉，但是當洪水將各類物種困于一葉方舟，原本弱肉強食的異族成為命運共同體，銹蝕的帆船載著它們漂向未知，這場創世記悄然完成了對黨同伐異、民粹抬頭、社群割裂的現實的鏡像解構。

更奧妙的是，膽小的黑貓、天真的拉布拉多、頑皮的狐猴、敦厚的水豚以及孤傲的蛇鷲，這些主要角色的塑造避開了《動物農莊》里鋒芒畢露的政治隱喻，轉而將解讀權交到觀眾手中。有人從鈍感的水豚身上窺見老子“上善若水”的東方智慧，也有人將蛇鷲獨棲船頭的姿態讀作存在主義的現代性孤獨，但相信更多的觀眾還是會從黑貓由面對異類弓背炸毛，到愿意對陌生犬只伸出援手的變化之中，感受到善意引發的精神共鳴。

孤傲的蛇鷲與天真的拉布拉多

預算低人力少無礙創作自由

《貓貓的奇幻漂流》的“小”還在于它的制作成本僅350萬歐元，對比之下，此前預測更有望奪獎的《荒野機器人》制作成本為7800萬美元，大約是它的20倍；雖然該片由拉脫維亞的Dream Well Studio、比利時的Take Five、法國的Sacrebleu Productions三家公司聯合制作，但據導演茲巴洛迪斯透露，實際參與制作的人數不過15人至20人，“通常同一時間最多3人到5人在工作”，甚至很多時候就是茲巴洛迪斯單打獨斗，比如動畫打光、初期配樂、調色等。

片中的動畫打光由茲巴洛迪斯一人完成

然而，資金和人員的有限卻激發了茲巴洛迪斯和他的團隊將有限的工具用到極致。最為特別的或許就是《貓貓的奇幻漂流》的制作主要依靠了Blender軟件。“Blender是一款完全免費的開源軟件，這意味著任何人——包括孩子——都可以用它來制作自己的電影。最酷的是，那些在影院上映的商業動畫長片，用的也是同一套工具。它的功能完全不遜于付費軟件，而且這款軟件沒有固定的風格限制。你可以用它做出《貓貓的奇幻漂流》這樣的作品，也能創作更寫實的風格。電影最終呈現的視覺效果只是我們的藝術上選擇。”茲巴洛迪斯在接受采訪時透露，“通過Blender自帶的EEVEE進行渲染。每一幀在4K分辨率下的渲染時間約為0.5至10秒。我們沒有使用渲染農場，最終渲染是在我的電腦上完成的。沒有進行合成，所有顏色的調整和優化都是通過著色器完成的。”

茲巴洛迪斯還透露，他會通過虛擬場景和虛擬攝像機在實地勘景拍攝。“有些導演能在腦海中精確構想出每個畫面，再將其具象化，但我需要通過不斷嘗試去發現可能性。這種方式非常直覺化，比多數動畫制作流程更自發、更靈活。我刻意避免遵循既定規則或固定路徑，而是讓創作過程充滿未知的‘有機感’，通過這種方式保留手工創作的不完美痕跡。”

茲巴洛迪斯采用虛擬場景和虛擬攝像機在實地勘景拍攝。

導演茲巴洛迪斯還跟美國媒體介紹了如何在有限的制作經費和人力資源之下確保創作的自由：“在制作動態分鏡（previz）或動畫分鏡（animatic）時，我會盡可能快速完成工作。這種方法可以高效地幫助我探索創意的可行性。我并不擅長繪畫，因此動態分鏡對我來說更合適。它速度更快，而且我喜歡頻繁移動攝像鏡頭。有時我會大致勾勒出一座建筑，但通常都很基礎。然后，我會將這些文件交給概念藝術家。許多環境概念藝術家也使用Blender，因此他們可以直接導入我的文件。盡管他們通常會從零開始重建所有內容，但我的文件至少能提供正確的比例。有時他們會在我的模型上進行繪制，而在其他情況下，他們會直接在3D中設計所有內容。當他們把文件發回給我時，我會要求他們保持模型在原位，而不是移動到場景中心。這樣，我就可以輕松地將所有內容導入回去，并確保完美對齊。”

動態分鏡與最后成像的效果對比

而技術上全新的嘗試也無礙它在美學上的追求。茲巴洛迪斯曾在社交媒體上透露自己受到宮崎駿早年的動畫劇集《未來少年柯南》的深刻影響，前作同樣是以后末世為故事背景。之后，他又在訪談中坦言：“相比動畫電影，這部電影在制作上更多受到真人電影的啟發。當然，我喜歡吉卜力工作室和宮崎駿，但我認為在攝影方面，自己更傾向于阿方索·卡隆的長鏡頭；我還喜歡手持攝影機的移動拍攝法，以及同一個畫面里的多線敘事。”

茲巴洛迪斯坦言受到宮崎駿的動畫劇集《未來少年柯南》的影響

《貓貓的奇幻漂流》證明了在宮崎駿和好萊塢之間，動畫在技術及美學上的探索仍有千萬條路可以走；對于年輕的獨立動畫人而言，奧斯卡獎更是莫大的鼓舞；而導演金茲·茲巴洛迪斯其實還有更遠大的期許。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他直言希望《貓貓的奇幻漂流》的成功，能鼓勵拉脫維亞政府和其他國家的政府更慷慨地資助非傳統的電影——不是將其作為慈善事業，而是作為有利可圖、風險相對較低的投資，沒準這還能有助于促進旅游業的發展。“全世界那些可能從未聽說過‘拉脫維亞’的人，現在都會知道這個國家了。”茲巴洛迪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