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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同、R&B與流行音樂“愛的可能性”
方大同英年早逝,年僅41歲。

2010年5月8日,廣東省廣州市,方大同在廣州舉辦“Timeless演唱會”。
在去年十月剛剛發(fā)行專輯《夢想家》的他,似乎在用一種高調(diào)的方式宣布身體慢慢康復、即將重歸樂壇。在社交網(wǎng)絡信誓旦旦地向歌迷保證“這不會是最后一張專輯”的話音還未落下,方大同卻帶來了生命的絕唱。然而,他的離開不僅僅是個人的不幸。在近些年對華語流行樂所謂“千禧年樂壇”的懷念或反思中,R&B作為最為突出的元素或風格,在最近掀起一陣熱潮。陶喆、袁婭維、胡彥斌等老牌R&B歌手愈加受到關(guān)注,陶喆、黃宣等R&B歌手的“抽象”“小品”等特征被融入愈來愈多的網(wǎng)絡熱梗之中,即使是那些不怎么聽R&B的人,也逐漸對這種紅極一時的音樂有所耳聞。作為千禧年樂壇R&B最具代表性的歌手之一,方大同的離世,似乎也是在以一種肉身隕落的方式,為R&B發(fā)出一道絢爛的焰火:描述它的輝煌,紀念它的消逝。
在最近正在撰寫和修改的一篇關(guān)于R&B的論文中,我表達了如下觀點:如果我們對當下的流行音樂愈加不滿,并自覺地推崇曾經(jīng)的某種流行音樂風格,那么,這種風格就不能僅僅以“大眾文化”慣常的視角來理解,即把它作為文化工業(yè),認為它以偽自由化的姿態(tài)褫奪了人的自由。在當時的中國商品經(jīng)濟轉(zhuǎn)型與唱片工業(yè)發(fā)展的語境下,大眾文化的確很容易沾染文化工業(yè)的氣息。但在回望中,我們應當將其作為影響社會文化模式或情感結(jié)構(gòu)的、具有獨立自主性的藝術(shù)形式加以理解,或者至少應當承認這種可能性。而作為千禧年樂壇的代表風格,R&B無疑在這種問題意識中具有典型性。本文的主角是方大同,在此無法也不必從大眾文化及流行音樂的整體視角對R&B做出討論,但是,從這篇“仍在修改”的論文出發(fā),我們能夠嘗試以他為錨點,在分析其音樂的同時,回溯千禧年樂壇的盛況和R&B的黃金時代。換句話說,我們用R&B紀念方大同,我們用方大同重新理解R&B。
獻給大同。

《夢想家》專輯封面
1、“不好聽”
如果你是第一次聽方大同,你的印象可能是一個簡單的感覺:這就是R&B嗎?怎么顯得“不那么好聽”?同其他千禧年主力歌手,尤其是與“R&B教父”陶喆相比,方大同的歌曲在旋律上并不格外朗朗上口,他本人也很少有類似《小鎮(zhèn)姑娘》《今天你要嫁給我》這種尤為膾炙人口的歌曲。典型的方大同的歌曲會是這樣:它沒有前奏鋪墊,一上來就是主歌;第一句不會朗朗上口,相反可能會是不和諧音;簡單的編曲讓歌曲的開篇極為單調(diào),不過越往后聽,復雜的編曲演唱技巧,使得歌曲成為豐富而又精致的存在。所以,方大同的歌曲很難在一開始就迅速抓住聽眾,而是在反復聆聽之后,愈加能夠抓住聽眾的耳朵,使之欲罷不能。
那么,我們就要追問,到底什么才是R&B,方大同又如何依靠一種“不好聽”的音樂風格成為典型R&B歌手?
實際上,R&B起源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其前身是一系列黑人音樂與歐美音樂的糅合體,包括爵士樂(jazz)與布魯斯(blues)、福音音樂(gospel)、靈魂樂(soul)等。作為黑人創(chuàng)造出的音樂,R&B先天帶有一種抵抗種族主義或強權(quán)政治的姿態(tài),不過這種姿態(tài)并不像搖滾那樣,充滿著破壞性的嘶吼,它反而非常“柔軟”:因為哀婉惆悵而百轉(zhuǎn)千回,因為自由而充滿即興特質(zhì),因為抵抗而拒斥一般的固定節(jié)拍。前兩種的抵抗姿態(tài)較為明顯,也符合當下的大眾對R&B的一般認知:華語R&B確實有著大量轉(zhuǎn)音的成分,甚至胡彥斌的那首《月光》,在經(jīng)歷歲月變化而聲音機能下降后,其本人也無法還原當年那般的極致轉(zhuǎn)音;華語R&B也的確加入了諸多即興成分,陶喆的怪叫就是為其歌曲加入更多即興修飾音的典例,甚至會有人稱這是其R&B的“標準形態(tài)”。而后一種,我們可以用阿多諾在分析爵士樂時所舉到的“切分音”來解釋。這是指通過改變強弱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特殊效果。譬如作品之前的節(jié)拍是“弱強弱強”,切分音的加入會使得節(jié)拍變?yōu)椤叭鯊姀娙酢保绱诉@個樂段與下一個樂段就會產(chǎn)生不在同一節(jié)拍上的感覺,典型的如方大同與薛凱琪演唱的《四人游》,其中充滿一種不跟在節(jié)拍上的游離感,(可能在)暗示一對情侶分手后又各自交了新的戀人的不同頻關(guān)系。阿多諾認為這種方式其實在擾亂原本的音樂節(jié)拍對人發(fā)出的“同一性”征召,讓人在樂曲的間隙能夠逃離固定的拍型,覺察到自身不必跟著音樂走。這確實是一種柔軟、細致入微的抵抗強權(quán)的方式。盡管阿多諾的態(tài)度相當曖昧,有時又覺得這種對同一性的抵抗是一種虛假抵抗,但這至少能夠說明,R&B所擁有的這些特質(zhì),都能夠與“柔軟抵抗”相呼應。
不過我們?nèi)匀豢梢曰貞幌掳⒍嘀Z的“虛假抵抗”:確實,無論是婉轉(zhuǎn)、即興還是擾亂,既然歌曲本身仍然保持一種有機的完整性,使人感受到和諧,那就說明歌曲背后仍然有著一致的節(jié)奏型。只是這種模式,并不一定在更隱秘的層面征召個體意識,使得各種抵抗要素成為虛假的存在,相反,它也有可能將人與音樂的和諧建立在個體自由的基礎上。從這個意義上,R&B最為核心的特質(zhì)反而是律動(groove)。律動最表面的意思是身體跟隨音樂不由自主擺動,目前已有實證研究證明R&B確實相較其他音樂類型更有律動能力。而更為深層的內(nèi)涵,根據(jù)新近研究,它表示一種更為復雜的節(jié)拍:更為隱性的強弱關(guān)系,或者隱性、顯性綜合在一起,形成更為細膩和復雜的節(jié)奏型,這種節(jié)奏型無法在意識層面得以運作,因此訴諸身體層面,使得身體與之呼應起來。
仍然以《四人游》為例,細聽此曲,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方大同的演唱較之薛凱琪更具律動感。有博主因此將音樂文件導入聲音軟件中,發(fā)現(xiàn)方大同演唱的強弱關(guān)系以十六分之一拍為速率,而薛凱琪則只有八分之一拍。因此,方大同的隱性節(jié)奏型更容易引發(fā)身體層面的搖擺感,律動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在不同的音樂作品中,實際情況會更為復雜,我們只是舉了一個最為直接的例子。不過它也足以證明,律動在更為細致入微的層面超越了意識的邊界,它直接調(diào)動起身體的共鳴,在搖擺中讓個體與音樂達成和諧。自然,身體是拒絕一切觀念的,我們?nèi)菀紫氲降吕掌澋热说摹扒閯印备拍睿眢w能夠作為抵抗權(quán)力主體尤其是資本主義宰制的潛能,成為一種抵抗意識被同一化的方式。在這里,R&B以律動達成了這種功效。

《Soulboy》專輯封面
到這里我們就可以解釋方大同歌曲的“不好聽”了。在不同的R&B來源中,方大同受Stevie Wonder、Marvin Gaye等人影響較大,其音樂風格也更偏向靈魂樂,正如其第一張專輯名稱暗示的那樣,他是一個“Soulboy”。而這就使得他不像基于布魯斯的陶喆一樣,在旋律性上多下功夫,讓音樂變得更為婉轉(zhuǎn)絲滑;而是發(fā)揮靈魂樂的特色,讓律動吸引聽眾。我們以《麥恩莉》作為分析案例。這首歌一上來便是幾句快速的歌詞:“曾經(jīng)受過一些傷害,曾經(jīng)想過放不開……”完全沒有情緒的鋪墊,感覺如機關(guān)槍一般砰砰發(fā)聲。這幾句歌詞在旋律上幾無吸引力。而在一系列機關(guān)槍式的主歌之后,副歌的突然襲來,就讓人覺得突兀,在情感上無法被吸引:為什么突然就“感謝你的出現(xiàn),過去的事就如煙”了?但事實上,歌曲在顯性層面維持著6/8拍的急促節(jié)奏型,但在隱性層面制造了“強弱強弱”或“緊緩緊緩”的節(jié)奏型。(主歌)對過往所受情傷的警惕與(副歌)打算放下過往而繼續(xù)相信愛的決心、(橋段)無法表達自己此刻復雜情感的語塞與(副歌)終于決定投入愛的懷抱的堅定相互映襯。同時,主歌每一句結(jié)束時的貝斯,又使得每句最后一拍吐字總以重音的形式發(fā)出,這又是一個隱性節(jié)奏型。在顯隱之間,歌曲構(gòu)筑成了一個多義性的時刻。在對過往情傷的回望與面對最愛女孩幸福的雙重情緒中,終于放下往事,但仍心有余悸;突然下了去愛的決心,但內(nèi)心的幾重想法總是剛到嘴邊就停住,難以訴說,最后只好說“感謝你的出現(xiàn),過去的事就如煙”。這種難以用言語和觀念傳遞的情緒,只有完整聽過幾遍后才能掌握,其不再通過旋律表達,而是以身體為中介,在多重節(jié)奏型中潛在感受這種多義的表達。這也是這首旋律并不尤其動聽的歌曲,能夠成為方大同代表作的原因之一。
當然,我們不能說方大同完全不注重旋律,他也在旋律與律動之間保持著平衡。譬如《橙月》(2008)這張專輯便是以旋律性出發(fā)制作的,方大同希望每一句旋律抽出來都能成為一句高質(zhì)量的獨立體,不需要依靠編曲的配合與律動的搖擺行進。因此,在這張專輯中,《小小蟲》《為你寫的歌》《三人游》等都成了方大同傳唱度較高的曲目,它們更注重情感的鋪墊,旋律的設計更為精致,弦樂在其中也有著更重的參與比例。換言之,它們更“好聽”。只是,相比于旋律方面的建樹,方大同在律動方面的貢獻,顯然更為顯著。
2、“記錄者”
要提醒的是,目前讓律動擁有合理性的前提,仍然是歐美語境中的R&B。在這種語境中,黑人對于白人為主的強權(quán)政治反抗有著天然的合法性,而畢竟處于弱勢無法正面抵抗的他們,也就必然要想到使用一種超脫白人意識形態(tài)的方式,塑造新的、屬于自己的文化言說方式。律動便是這一背景下的產(chǎn)物。但是,當R&B來到中國,這種語境自然就消失了。千禧年樂壇為什么會從R&B出發(fā),律動的合理性又從哪里來?這對于方大同,對于華語流行樂來說,是一個共同的疑問。

《David Tao》專輯封面
讓我們試著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情勢。1997年,陶喆發(fā)布了第一張真正的R&B專輯《David Tao》,影響力極大,乃至于千禧年樂壇的代表人物周杰倫等人,其R&B創(chuàng)作,都與之相關(guān)。可以說,這張專輯開啟了一種新的音樂模式:在至今的音樂app評論區(qū)中,面對陶喆的《飛機場的10:30》這張專輯中的歌曲,網(wǎng)友們都表示驚嘆,難以想象這是來自1997年的歌。和同年份的流行歌曲相比,它的差異太大了——那年流行的還是張學友的深情高歌,周華健的快意武俠,劉歡的《好漢歌》,騰格爾的《天堂》。這些曲風充滿了濃濃的懷舊氣息,而《飛機場的10:30》則產(chǎn)生了鮮明的風格斷裂,像是“上一秒老師身揣戒尺,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奮筆疾書,下一秒歌聲就給你帶回到人手一個iPad的現(xiàn)代課堂。”(網(wǎng)易云音樂高贊評論)從這個時刻開始,R&B與律動開始正式進入華語樂壇。
而對于當時的中國,一方面是商品經(jīng)濟轉(zhuǎn)型之下,流行文化與大眾文化開始發(fā)端,它們已經(jīng)開始參與到上世紀90年代的文化樣貌中去,并勢必在未來發(fā)揮更大的作用。但同時,這種流行文化如何在與世界其他經(jīng)濟文化主體的交流中保持自我,尤其是保持民族性與文化自主性,這又是一個新的問題。流行音樂也不例外,金兆鈞在2001年的《人民音樂》中就發(fā)表了名為“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中國流行音樂的世紀末批判”的文章,表達一種在毫無疑問被工業(yè)唱片體系和歐美流行樂影響或收編的情況下,仍然要建立自主流行音樂文化的“知不可為而為中的希望”。可以說,上世紀曾經(jīng)的通俗歌曲在“千禧年”這個關(guān)頭面臨著一種潛在的危機,而這種危機又實際呈現(xiàn)為歐美文化霸權(quán)與中國本土流行文化之間的強弱關(guān)系。恰如黑人群體一樣,音樂此時亦有一種“反抗”的意味。于是當R&B橫空出世,音樂人似乎嗅到一絲新的生機。事實上,R&B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hip-hop,的確一時間被賦予了建立新文化的希望。前者的典型形態(tài)可視為以周杰倫為代表的“R&B中國風”,后者則可視為王力宏為代表的“Chinked-out”。律動能夠借由身體表達一種不被觀念影響的、復雜的文化表征,而這有助于中國文化在音樂中的言說。
不過,或許由于方大同特殊的身份特征,他的R&B并沒有強烈表現(xiàn)出某種“本土性”。方大同出生于夏威夷,小學就讀于上海市天山路小學,長大后則移居香港,成為一名“不唱粵語歌的香港歌手”。這種多元的文化身份,讓他在一眾華語歌手中顯得更像半個局外人。因此,方大同對律動的使用,投射到具體的音樂內(nèi)容上,并不直接代表“本土式經(jīng)驗”的言說。或許,他間接表現(xiàn)了當時的中國人尤其是青年群體的文化模式,但在直接體現(xiàn)上,是各種復雜心緒的表達。
方大同的歌曲很難被類型化。即使是永遠唱不完的“愛”之主題,他歌曲中的愛也千奇百怪:他唱《三人游》《四人游》,前者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便是“舔狗”,表示卑戀者內(nèi)心的自我扭結(jié),后者則唱一對后悔當初分手,此刻卻意識到無法回頭的情侶,他們各自找到了并不滿意的新歡,還相約一起去歐洲旅游。太奇怪了!他在《小小蟲》中唱一次初戀的邂逅,由于一條小毛蟲掉在女生身上,男生勇敢跑過去摘下了蟲子,于是兩人開始一場奇妙的曖昧。他也唱《愛在》中兩個人分手后男生的獨白,明明是自己不想回頭而又覺得女方傷心,于是勸慰對方“只能夠期待,愛無處不在”。用現(xiàn)在的視角看,這可能會被冠以“渣男”的名號。但正是這種顯得“不正確”的諸多愛情,才讓那些難以被言說的、細膩的思想心緒,被用音樂表現(xiàn)出來。在方大同歌中,愛情是拒絕一切概念化的,是否定性的。《誰知愛是什么》中他寫道對于愛“天才也不懂她,多么的難懂,科學家的腦袋瓜,未必看得通”,然而“愛呀就是這么的偉大”。在《Love Song》中,否定性姿態(tài)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他明明先唱道“我唱的這首歌,是一首簡單的,不復雜也不難唱的那一種歌”,但接下來他以diss近十首經(jīng)典情歌的方式,表達“愛不是這樣,愛不是那樣”“而我只想唱一首love song”。有趣的是,歌曲前半段編曲確實極為簡單,在主歌部分僅僅以合成器演奏類似于《小星星》的簡單旋律,來搭配人聲演唱。這就又形成了一層反諷——愛簡單,愛不簡單,其實愛還是簡單。
除了在題材上的豐富,方大同還經(jīng)常進行一些音樂形式上的試驗。譬如《春風吹》就是續(xù)接美國名曲《loving you》而繼續(xù)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意在將美式靈魂樂轉(zhuǎn)接至一種中國語境中。他還用R&B的方式改編王菲的《紅豆》與《廊橋遺夢》的著名插曲《nothing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十分有趣的是,他對《紅豆》的改編鮮明體現(xiàn)了我們所說的“復雜經(jīng)驗的表現(xiàn)”。原本在王菲的演唱中,歌曲本身是單義的,人聲演唱出淡淡的、冷冷的效果,但歌詞內(nèi)容卻是“可是我有時候,依然抓住留戀不放手”,看清現(xiàn)實的理智,與內(nèi)心懷揣的希望,反差和矛盾,使得一種復雜的心理執(zhí)念側(cè)面表現(xiàn)出來。但在方大同的版本中,這種心理執(zhí)念是正面直接輸出的。人聲本身的憂郁與切分音等技巧的使用,讓一段慢板抒情歌曲變成了帶有律動感的獨白,相思難割舍的情緒直接在其中體現(xiàn)出來。這正是R&B的優(yōu)勢。
簡言之,方大同歌曲的內(nèi)容表達極為豐富,但又充滿著拒絕類型化與概念化的特質(zhì)。他能夠讓我們感受到那種思緒的隱秘角落——乍一看極為不合理,但忖度之后又覺得極符合身處特殊情形下的心理活動。只是,在近幾年的華語樂壇中,這么有趣的歌曲,已經(jīng)很難再看到了。
3、“愛,愛,愛”
最后一個問題是,這種通過律動的音樂,通過描述隱蔽的獨特經(jīng)驗,方大同的音樂,會為我們的流行文化留下什么?
我們不妨從方大同對愛的癡迷說起,他永遠在唱愛。就像《愛愛愛》里的歌詞:“愛還是會期待,還是覺得孤單太失敗,我愛故我在。”他似乎擁有一種執(zhí)念,永遠在“世界中心呼喚愛”。即使在最后一張專輯里,作為音樂中的“病隙碎筆”他也用兩首歌專門表達愛的滋味,分別是《誰知愛是什么》與《沙漠里的水》。

《愛愛愛》專輯封面
誰知愛是什么?實際上,愛從未在哲人筆下消失過。尤其是在當代理論家之中,愛占據(jù)了尤為重要的位置。巴特勒借助黑格爾談愛,巴迪歐著有“愛的多重奏”,斯蒂格勒也認為人類世的注意力經(jīng)濟問題來自“愛的缺乏”,齊澤克則用愛來呈現(xiàn)象征界與意識形態(tài)的“縫合”問題,呈現(xiàn)世界的真相。在關(guān)乎人類生存與生命的基本問題前,愛顯得脆弱且無力,但諸多理論家仍然對此情有獨鐘。綜合不同人的思想,愛其實表達了一種以主觀姿態(tài)形成共識的方式。兩個相愛的人明明是完全不同的獨立個體,但他們能夠相互理解,達成共識,成為最小的共同體。換句話說,愛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知識學”方案的雛形,它能夠最終通達對所有人都能共同認同的所謂“真理”。而這并不需要外力的刺激,不需要任何權(quán)力主體的背后操作,成為共同體的力量完全來自他們個體本身。呼喚愛,相信愛,也就成為面朝未來的人類發(fā)展的另一種可能。
從這個角度而言,“愛”與“律動”其實形成了互文關(guān)系。這是因為,律動同樣讓我們與音樂作品產(chǎn)生共鳴,而這種共鳴并沒有借機讓權(quán)力主體對個體形成宰制,而是在身體層面發(fā)揮效力,讓我們自主地與音樂融為一體。這種感覺就像愛一樣,并且成為愛的延伸:愛只發(fā)生在兩人之間,但對歌曲的共鳴,可以擴大至“友愛”,發(fā)生在許多人之間。可以說,方大同歌中的愛,成為他對律動耕耘的顯化。在這幾天中我曾看到許多地方歌迷自發(fā)來到公共場所,共同演唱方大同的歌曲,表示對他的紀念。這種自發(fā)而行的無功利行為,其實已經(jīng)表示著“愛”的發(fā)生。
我們不能說通過R&B與律動,就能夠讓所有聽眾彼此友愛起來。但這至少表明了一種可能性,即大眾文化與流行音樂并不更多代表著消極意味的自由淪喪,相反,它本身組成了一個愛的共同體。而除了在基本原理層面的愛與律動的互文,在現(xiàn)實層面,流行音樂對愛描繪的缺失,同樣凸顯了方大同的珍貴。流行歌曲中從來不缺乏愛的話題,但是像方大同這樣,以發(fā)生在細枝末節(jié)的觸感,緩緩道來愛的體驗的,當下幾乎沒有。近期最熱門的情歌可能是《跳樓機》,這首歌似乎同樣在表現(xiàn)一種卑戀情結(jié),認為對自己忽冷忽熱,難以看到雙方的未來,歌詞是這樣的:
Baby我們的感情好像跳樓機/讓我突然地升空又急速落地/你帶給我一場瘋狂/劫后余生好難呼吸
一個極為不妥帖的比喻(甚至比不上“愛情走得太快就像龍卷風”),加上俗套的作詞,其實讓人無法感受到真實戀愛過程的實際感受。唯一能夠留下的印象,只有魔性洗腦旋律,以及在抖音中隨著旋律進行的各類小視頻。而相比之下,方大同的《愛我吧》,他如此講述逐漸接受對方不愛自己的現(xiàn)實:
愛我吧,像是你的心不動/說完了,我都不想承認心痛/忘了吧,我也不能坐在這兒心掛/愛我吧,愛我吧
像是一個人在喃喃自語,第一個“愛我吧”以一個拖音演唱,是在努力希望喚回對方的愛,但隨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能為力,等到最后的話說完,還在掩飾自己實際上心碎的感覺,接著對自己不斷勸慰,但仍然幻想奇跡的發(fā)生:愛我吧,愛我吧。我們對這種真實的愛已然越來越遠。一方面,對于愛情,尤其是純愛的渴求,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變化變得不再受關(guān)注。當周杰倫故技重施他的校園戀愛主題,寫出的《等你下課》等歌曲已然變得干癟,也無人問津。另一方面,對愛的詮釋逐漸變成了“磕”,像是《難哄》播出時的浩大聲勢,人們想要看到的并不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經(jīng)歷,而只是俊男靚女癡癡守候久別重逢時,諸多細節(jié)到底能有多“好磕”。我們生活在缺乏愛的時代,而方大同的最后一張專輯似乎也在言說這種缺乏——愛就像沙漠里的水。誰還會在這個時代仍舊保持對愛的追求呢?也許也只有方大同。而他此刻離去了。甚至,他的最后一首歌《沒啥好說》中,似乎也在放棄愛:戀愛中的對話,生活中的發(fā)言,總有人不能共情,總有人彼此批判。
那就沒啥好說。
方大同為我們留下的還有很多,由于篇幅,我們不能一一說明。我其實還想分享作為“建橋大師”的他如何以不同的方式詮釋“橋段”的內(nèi)涵,分享他的最后一張專輯從復調(diào)轉(zhuǎn)為獨白帶來的不同效果。當然,也分享他生命最后一段時間的故事:這張專輯大多時候是在他身體還算可以時,通過手持麥克風在餐桌上錄制的。《回留》等歌曲中虛弱的顫音,也成為歌曲敘事的一部分。但翻來覆去,我還是選擇用這一條線索穿起他的貢獻:他對R&B律動的精研塑造了不同的人與歌曲的共鳴方式,這種共鳴方式引向了隱秘經(jīng)驗的獨特表達,向我們傳遞了華語流行樂罕見的另類創(chuàng)作路徑,而最后,無論是對愛的題材的癡迷,還是愛的內(nèi)涵在方大同歌中的深化,律動與愛形成了別樣的互文關(guān)系,它讓我們看到大眾文化與流行音樂對社會發(fā)生作用的另一種可能性——
愛的可能性。
我們呼喚愛,恰如我們呼喚大同;我們哀悼大同,正如我們面對愛的消逝。
未來的許多日子,我們還會聽到方大同的歌,在自己的房間中,在商場里,在新婚典禮上,在街邊人的哼唱中。我們聽他每一首《為你寫的歌》,聯(lián)想到這個瘦瘦小小的男生,戴著無鏡片的黑框眼鏡,仿佛在禮貌地對每個聽眾打招呼,繼而專注地創(chuàng)作、演唱。他在《等著你回來》,他是《特別的人》,他為我們留下了一道永遠的聲音印記。
謝謝大同。
2025年3月3日
急就于上海—維也納的航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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