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以來，《哪吒之魔童鬧海》成為現象級影片，這部電影的主角哪吒在古典小說中最詳細完整的描寫就在經典名著《封神演義》中——書中有三回寫哪吒的出身故事，文字生動，故事精彩。

《封神演義》是影響力僅次于《西游記》的古典神魔小說代表作。其中神魔世界的闡教、截教兩派與人間的商、周兩派四股勢力交織，姜子牙封神故事與武王伐紂歷史融合，情節錯落有致，跌宕起伏，神仙斗法場面充滿精彩的想象力。這部小說看似通俗，卻有著相當豐富、復雜的文化內涵。

《出仙入凡說封神》

南開大學“南開講席教授”陳洪近日出版了新著《出仙入凡說封神》，該書揭示了《封神演義》深層的、有趣的內蘊，可增進讀者對相關文化傳統的了解、對哪吒等中國神話形象的認知。值此書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近日舉辦了《出仙入凡說封神》新書發布分享會，本書作者陳洪，南開大學文學院張昊蘇副教授，南開大學文學院李歡博士（主持嘉賓）與讀者進行了分享。

現場

沒有躋身于“名著”卻意義非凡

談到《封神演義》這部小說，陳洪說：“《封神演義》在中國文學史上不是一流小說，就是一流半到二流之間，四大名著也罷，六大名著也罷，都沒有《封神演義》的一席之地。但是《封神演義》在中國的社會、在民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中國人的思想觀念、中國人的想象力都受它的影響。《封神演義》背后文化的、思想的內涵很復雜，有些也是模糊不清的。學術界現在很多相關問題都沒搞明白，比如這部小說誰寫的，學術界沒有統一看法，甚至于現在沒有一個百分之百的結論。”

《封神演義》中的人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一直在變形，陳洪介紹，以姜子牙為例，姜子牙原本是知名度甚高的歷史人物，《孟子》中是“誅獨夫”的正義的化身，《史記》中是“帝王師”的范例，唐肅宗之后成為官方的“武圣”，年年享受與“文圣”孔子老先生同等的皇家祭祀。但到了明代卻被太祖皇帝朱元璋“廢黜”，在“冷宮”中寂寞了將近二百年。而經由《封神演義》的創作與傳播，這個歷史人物在全新的軀殼中復活了。而小說所加的喜劇色彩與神職功能成為社會傳統中廣為接受的內容。

1990年版《封神榜》中的商紂王和妲己

《封神演義》中的商紂王，成為暴君的“共名”。雖然，在史學界對于其制造炮烙、蠆盆，以及比干剖心之類，有著不同的解讀，但經過小說的描寫、渲染，在社會大眾文化的層面上，此類情節成為“板上釘釘”的事情。在這個意義上，《封神演義》中的商紂王已經超越了歷史上的“帝辛”，成為人們抨擊暴政的標靶，從而被釘在了我國民間政治思想史的恥辱柱上。

除了人物塑造得精彩，從小說藝術的角度看，陳洪認為，《封神演義》在敘事上的一大特點是把人間的改朝換代戰爭與仙界正邪之爭交織到一起，敘事忽而著眼于人間、人事，如“黃飛虎反五關”，極似《三國演義》關云長的“過五關斬六將”，忽而變換到神魔之中，神通、妖術層出不窮，各種奇特的法寶滿天飛。作為大思路，這種結構與希臘神話有異曲同工之處。

《封神榜》中的姜子牙，由藍天野飾演。

張昊蘇認為：“《封神演義》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有很宏大的框架，有人界的，有仙界的，這給后世的改編、聯想、再創造留下很多空間。其中神仙的譜系在各種文獻中的記載迥異，但并不妨礙我們以想象、以文學創作將其貫通，將其賦予意義與價值判斷。”

《封神榜》中的哪吒

哪吒形象的演變與改編

陳洪重點分析了哪吒形象的緣起、演變，他談道：“哪吒在早期印度佛經里是咒語里的一個發音。后來傳入唐朝的佛經里有一個人格神，就是像神仙一樣的，叫哪吒，哪吒是北方天王毗沙門的一個侍從，到了晚唐，才開始有關于他的故事。到了宋朝，哪吒復雜起來了，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他跟父親的關系，一個是他的蓮花化身。我們現在熟悉哪吒蓮花化身的形象，和他把骨肉都還給父母，這兩件事都是在宋朝完成的，哪吒的肉身的問題有關禪宗的靈與肉的思考。傳到明朝《封神演義》的作者的時代，哪吒還骨肉給父母、蓮花化身的故事已經相當生動了，所以被作者寫在小說里。”

《出仙入凡說封神》內頁

陳洪分析電影《哪吒》時認為，第一部魔童的設定，是把古龍的武俠小說《絕代雙驕》江小魚與花無缺的情節，嫁接到哪吒與敖丙身上，是成功的改編。原著小說里的哪吒兼具善惡兩性，善是主要的，但是也有惡作劇的一面，這是得以改編的基因。文藝創作有很多成功借鑒的例子，比如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不少情節是從《封神演義》里借鑒的，而金庸的小說又借鑒了還珠樓主的作品。

“第二部《哪吒》電影的成功之處在于兩點，一是作為動畫電影，技術已經接近于世界范圍內所能達到的最高層面，帶來前所未有的視聽體驗。二是突出了親情內容，親情的話題覆蓋社會的話題，容易在觀眾中激起共鳴。”陳洪談道。

留下更多闡釋空間的“兩頭堵”

《封神演義》里面有很多矛盾存在，比如做盡壞事的商紂王最后被封為天喜星，這其中是有一定保護色在里面的。

張昊蘇教授認為，寫小說的一個技巧是兩頭堵，作品本身可以容納很多很豐富的內涵，容納不同的角度。一方面對于作者的自我保護很有幫助，因為《封神演義》中反抗君權、父權的主題在古代是相當敏感而且有爭議性的。另一方面也給后人留下很多進一步闡釋的空間。

陳洪補充道，《封神演義》小說里的矛盾也體現了古典小說的普遍特點。第一，很可能作者自己也沒想明白——中國古代小說很多都是作者自己沒怎么想明白，所以就有矛盾，比如《水滸傳》，宋江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是梁山領袖，及時雨宋公明肯定是好人，很早他就寫下反詩了，“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可是他又處處講要歸順朝廷，要接受詔安。《西游記》孫悟空曾經大鬧天宮，后來他保唐僧去取經，沿途的妖怪不少都是當初他的把兄弟，他打的獅魔王、鵬魔王、老虎精，跟花果山猴子精沒有什么區別，這也是矛盾。另一方面，寫成這種兩頭堵，這個小說不太容易被社會上那些拿著放大鏡的人挑毛病。所以雖然有反抗君主的內容，但最后商紂王封天喜星。

90版《封神榜》中的殷郊

回到《封神演義》，殷郊形象同樣具有復雜性。陳洪談道，殷郊的形象在《封神演義》里涉及的內容并不太多，但在《封神演義》之前的《武王伐紂平話》里面殷郊是重要角色。

陳洪認為，殷郊在《武王伐紂平話》里的形象，在《封神演義》里有一部分繼承了，有一部分改變了。在《武王伐紂平話》里，殷郊處在一個巨大的矛盾的焦點上，面臨著一個多重選擇的難題。他父親紂王因為寵幸妲己，很殘忍地殺了他的母親，又信了妲己的話斬草除根要殺他，他要給母親報仇就要殺父親，這就是一重倫理上的困境。他要殺他父親，他自己沒有這個能力，只能去投靠周。周是他父母之邦的一個敵國，他要投降到敵人的陣營里，才能實現自己心中的正義。這里面就有點像《天龍八部》中蕭峰最后自殺，他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一邊是他的父母之邦，一邊是撫養他長大對他有深恩的，是跟他有仇但是又跟他的命運捆綁在一起。

“此外，《武王伐紂平話》中殷郊能力特別強，楊戩、哪吒在《武王伐紂平話》里面都沒有。殷郊使一把大斧，力大無窮，很多大事都是他解決的，最后殺紂王和殺妲己，別人出手解決不了，他親手砍死他父親，然后殺妲己報仇。在《武王伐紂平話》中殷郊處在聚光燈的焦點上，內心的斗爭和在矛盾面前的選擇，很有點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感覺，不是一般是非得失的問題，是內心的人格的掙扎。”陳洪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