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8日，結束了對朝鮮第四次訪問的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越南首都河內公開表示，朝鮮可以復制越南的發展道路，與美國關系正常化并實現經濟繁榮。

這是美國高級官員首次公開正式將“越南模式”作為一種選擇提供給朝鮮。

四個多月后，朝鮮外相李勇浩參觀了河內高科技工業園區和另一個越南北部主要工業園區，學習其招商引資的過程與成果。一時間，各種猜測不斷。

不過，究竟什么是“越南模式”？

一般而言，越南問題專家提及“越南模式”時會強調，該國在保持越南共產黨作為“領導國家和社會的唯一力量”的同時，積極開展“革新開放”政策，發展“社會主義指導下的市場經濟”，取得令人矚目的經濟成就，成為全球經濟增速最快的國家之一。

不過，美國人所說的“越南模式”無疑還包含著另外一層重要內涵——一個曾與美國展開殊死戰斗、曾與美國長期處于敵對狀態的國家，如今與美國等西方世界實現了關系正常化，甚至成了軍事合作伙伴和貿易伙伴。

蓬佩奧在向金正恩隔空拋出“越南模式”這一“橄欖枝”時便直言：“難以想象如今越南竟然如此繁榮，美越關系如此融洽……你的國家（朝鮮）也可以復制他們的成功之道。”

不過，“越南模式”的提法很快遭到了各方的質疑。“朝鮮與越南是有著本質區別的。越南與美國1973年1月27日就簽署了和平協定，而且也沒有無核化的問題。” 吉林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王生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采訪時指出，對越南既發展市場經濟又能保持越共領導這一政治模式較感興趣的朝鮮，其視角下的“越南模式”與美國的視角不會一致。

長期研究朝鮮和東南亞關系的馬來西亞國立大學專家胡秋坪（Hoo Chiew-Ping）則認為，朝鮮過去經常派遣官員到河內學習越南的社會主義經濟改革，“但是在很長時間之后，朝鮮并沒有實施其中任何措施”。她告訴澎湃新聞說，“朝鮮領導人對經濟發展方式可能有不同的想法。”

美國智庫10年前就拋出“胡蘿卜”

早在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公開提出“越南模式”之前，美國智庫就曾將越南作為朝鮮未來發展路徑的一個重要參照對象加以研究。

十年前的2008年7月，美國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邁克爾·奧漢隆（Michael O'Hanlon）曾撰文明確提出越南改革對朝鮮的借鑒意義。

彼時，朝鮮剛剛向朝核問題六方會談主席國中國提交核計劃申報書，隨后炸毀了寧邊地區核設施的冷卻塔，美國白宮則在確認朝鮮提交核清單的同時宣布美國將部分解除對朝鮮的貿易制裁，著手將朝鮮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中刪除。

“改革后的朝鮮會是什么樣子？就是今天的越南。”當時奧漢隆大膽預言，美國不應僅僅關注眼下的無核化進程，更應該戰略性地看到朝鮮更廣泛的改革前景，為后者提供更具誘惑力的“胡蘿卜”。

但就在半年后，半島局勢急轉直下，“越南模式”的政策建議也隨之被拋入了廢紙簍。

2013年1月，朝鮮新一代領導人金正恩的新年演講再度引發外界關于經濟發展模式的討論。德國之聲當時的報道稱這次演講出人意料，對經濟改革的提及預示著重大政策調整，并援引專家的話稱“‘越南模式’被朝鮮視為更佳”。

但即便去年5月歷史性的“金特會”新加坡峰會舉辦前后，美國官方也未將“越南模式”高調抬出。直至7月，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河內公開正式提及“復制越南的發展道路”，引發了朝鮮政策研究領域的熱烈爭論。

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堪培拉校區政治學榮休教授、越南問題專家卡爾·薩耶爾（Carl Thayer）告訴澎湃新聞，美國國務卿在河內向一些商人發表講話時提到，在過去十年，美越貿易額增長超過8000%，此后“越南模式”這一概念再次流行。

“（但）特朗普政府只是泛泛而說，而讓學者和觀察者們來界定‘越南模式’的含義。”他告訴澎湃新聞。

吉林大學教授王生認為，去年4月27日朝鮮勞動黨七屆三中全會宣布國內發展戰略轉移到經濟發展上以后，加之金正恩在中國和新加坡期間參觀了兩國的經濟發展成就，美國官方逐漸認為“越南模式”可以成為朝鮮未來發展的一個參照對象。

“美國的判斷是綜合性的。”他告訴澎湃新聞說。

據韓聯社去年底統計報道，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2018年的公開活動中，超過7成是和經濟和外交事務相關。

美越關系正常化花了20多年

在越南前外交官、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ISEAS YusofIshak Institute）研究員黎洪和（Le Hong Hiep）看來，朝鮮似乎對“越南模式”很感興趣。

“因為在越南進行‘革新開放’政策（Doi Moi）之前，與現在的朝鮮有一些相似之處：就像1980年代的越南，朝鮮經濟是一個由國有企業控制的指令性經濟，面對普遍的貧窮和失業。”他告訴澎湃新聞說，朝鮮同時“受到長期的經濟制裁，就像當年的越南一樣”。

1986年，越南出臺“革新開放”（??i M?i）政策；1996年越共八大提出要大力推進國家工業化、現代化；2001年越共九大確定建立社會主義定向的市場經濟體制；2006年越共十大提出全面推進“革新”事業。

越南提出“革新開放”之時，正因上世紀70年代末入侵柬埔寨而受到國際社會的孤立，長期無法獲得國際金融支持。這一背景與當下朝鮮因發展核武器而受到的制裁頗有相似之處。

后來隨著越南的撤軍，尤其是“革新開放”的推進，越南人均國民收入實現了從1990年的不到95美元快速增長至2017年的2342美元這一“跨越”。取得這一矚目的成績與越南制造業的價格優勢及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出口導向型經濟密切相關。

“越南較小的經濟體量和人口規模意味著，朝鮮模仿越南的政策是可行的。越南的經濟改革步伐相比之下更加循序漸進，更加不激進，也許會讓朝鮮感覺更舒服。”黎洪和進一步認為。

同時，越南與外部世界關系的緩和也與經濟的騰飛比翼而起。2006年，越南出臺的新《投資法》取消了對外商投資的諸多限制，次年初該國成功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據《越南經濟時報》報道，截至2018年7月，越南累計吸引外資3330.3億美元，其中制造業是吸引外資最多領域。

這其中與美國的關系改善尤為關鍵，也頗為曲折。1995年，越南與美國正式建交，但直到20多年后的2016年，時任美國總統巴拉克·奧巴馬才成為首位訪越的在任美國總統。

在河內，奧巴馬當時宣布全面放開對越南的殺傷性武器禁售令、主動邀請加入TPP、建立富布萊特大學，同時為美越“全面伙伴關系”框架增加了軍事、經濟和社會支柱。

“美越實現邦交關系正常化以后，關系發展很快。如今越南已經成為美國密切的軍事合作伙伴和貿易伙伴。”王生補充說。

但完成這一步并不容易。2013年，就在時任越南國家主席張晉創成功訪美、兩國宣布建立全面合作伙伴關系后5天，美國眾議院通過《2013年越南人權法案》，大加批評越南人權情況，雙方關系發展的根本性矛盾仍未消除。

“在外交方面，越南在改善提升與美國關系方面的經驗同樣更貼近朝鮮。”黎洪和說。

當前，美國與其東亞盟友韓國、日本，皆位列越南的前五大貿易伙伴國。

“越南模式”or “朝鮮模式”？

但即便在美國政策研究界內部，有關朝鮮是否會對美國國務卿拋出的“越南模式”橄欖枝“感冒”也有諸多分歧。

美國斯坦福大學舒思深亞太研究中心朝鮮專家斯奈德（Daniel Sneider）告訴澎湃新聞，朝鮮官員訪問越南已經很多次，包括非常近期，朝鮮最高領導人“不必親自到越南學習該國市場經濟的模式”。

“在很長時間之后，朝鮮并沒有實施（訪問越南看到的）其中任何措施。因此，我們不知道推廣‘越南模式’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促使朝鮮發生改變，因為以前的接觸并沒有奏效。”馬來西亞國立大學的胡秋坪說道。

美國朝鮮問題專家、曾任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美韓研究所“朝鮮經濟論壇”主任的布拉德利·巴布森日前撰文提到，與越南“革新開放”后積極尋求外國人對本國經濟戰略和政策選擇的看法相比，朝鮮一直不愿與外國參與者進行高層次的經濟政策對話，而是遵循“以我們自己的方式進行經濟管理”的政策。

彭博社最新的一篇報道也對比了兩個國家國情、時代環境和發展機遇的異同。報道認為，朝鮮和國際社會“隔離”的時間遠遠超過當時的越南，這或使其融入世界經濟變得更加困難；此外，在技術層面，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報告指出，當越南在上世紀80年代開啟改革進程時，農業勞動力超過了70%，而當前的朝鮮，農業勞動力占比只有約一半。

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是，經濟開放度相當高的越南嚴重依賴貿易，進出口總額已高達GDP的1.85倍，這使其很容易受到全球經濟、貿易、投資趨勢的積極或負面影響。這一點，也為朝鮮復制“越南模式”增加了不確定性。

“朝鮮一直倡導‘主體意識’，因此，它不會完全復制哪一個國家的發展模式，而是要吸取各家之長，采取適合朝鮮國情的‘模式’。”王生說。

王教授具體舉例說，朝鮮可能會發揮其在東北亞區域合作中的重要的歐亞大陸橋的“橋頭堡”位置，依靠貿易港口這一戰略性地理位置和交通樞紐、金融中心這一自身定位來發展經濟。

多次進入朝鮮、長期致力于從事“朝鮮交流”項目的新加坡人蔡優進更看好“朝鮮模式”，“20年后，大家所談論的，會是‘什么是朝鮮模式’？”他在美朝領導人首次新加坡峰會前夕，曾如此向澎湃新聞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