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沈燁文 鮑琳奕 林昕萭

編輯｜單暢

指導老師 | 燕曉英

“帶爸媽出來旅游，錢花了，可彼此都不開心”“吵的第N架，已經持續冷戰一小時”“進飯店，我媽說你進去吃吧，我站門口等著”……

在小紅書搜索“帶爸媽旅游”，相關筆記數量超過16萬條。對平日里忙于學業或工作的子女來說，選擇在難得一遇的假期與父母同游，既能享受旅游的樂趣，又能盡一份孝心。

然而，成年子女帶父母旅游，途中難免沖突和矛盾。社交媒體上，#帶爸媽旅游前必須宣誓#曾多次登上熱搜，人們希望通過和爸媽“約法三章”避免旅途中的不快。但對許多子女和父母來說，“開開心心出門，高高興興回家”依然是一種奢望。

對于“帶爸媽旅游”這件事，子女的態度如何？在外旅行，父母和子女的沖突又從何而來？我們將以數據為支撐，探索這些問題的答案。

一邊盡孝，一邊崩潰

小紅書里，一些網友以過來人的身份分享著帶父母旅行的攻略。然而，也不乏子女“吐槽”自己和父母一起旅游時“不堪回首”的經歷。從詞云圖可以看出，談論相關話題時，“崩潰”“掃興”赫然位列最常被提及的詞匯之中。

經過對相關小紅書貼文的進一步情感分析，我們發現子女對“和父母旅游”這一話題的負面情緒明顯高于正面情緒。“和父母旅游的破防瞬間”“和父母出游，人已崩潰”……網友們紛紛訴說著自己帶父母旅游時“雞飛狗跳”的故事。

有研究發現，成年子女的年齡更大，代際沖突的程度反而更高。學者給出的解釋是，子女年齡越大，承受的生活壓力越大，與父母的接觸頻率越低，加大了代際差異，導致更多的沖突來源[1]。

根據調查，在我國，有79%的老年父母不與子輩同住[2]。對習慣分開居住的父母和子女來說，突然置身于幾乎全天緊密接觸的旅游場景中，更是增加了矛盾產生的幾率。

11月帶父母去日本自由行之后，容容表示自己今后不會再選擇和父母一起出游：“太煩了，他們嫌三嫌四的，我吃力不討好。”

既然產生矛盾的風險如此之大，子女們起初為什么想要帶爸媽旅游？

符國群等人在2021年開展了一項對于“子代-親代”家庭旅游的研究，他們發現，情感補償（58.3%）、榮耀父母（25.0%）、預期后悔（16.7%）是驅動成年子女和父母出游的主要動機[3]。或愧疚于平時為父母付出太少，想以此做些補償；或擔心父母日漸變老，以后同行的機會越來越少；也有人希望通過旅行讓父母更有“面子”。

那么，這些出游前的美好期許，是如何在旅途中化為泡影的？

矛盾重重的旅途

我們爬取了相關討論的評論區，分析得出：旅行過程中，子女和父母最常在飲食、行程和住宿問題上產生沖突。

飲食方面，父母不習慣當地特色口味，是旅游體驗下降的一大原因。外出旅游時，年輕人通常樂于品嘗新鮮菜品，但年長的父母對陌生食物的接受度往往更低。

一項對中國成年人的調查研究顯示，中年組（41歲-60歲）和老年組（60歲以上）的多樣化飲食偏好均低于青年組（18-40歲）[4]。有網友留言：“我帶我媽出來玩，她吃不慣泰國菜，腸胃炎了，我滿大街給她找中餐館，還要符合北方人口味的。”

行程安排方面，旅行的節奏是大多數子女和父母產生沖突的根源。

有原本想悠閑度假的子女因父母太喜歡“特種兵”旅行而疲憊不堪：“我媽是主打特種兵，早上醒了就馬上要出去，玩到很晚才回來。就這樣連續一個星期，期間我實在受不了，讓她自己去玩。”

但更多情況下，隨著年齡的增長，體力顯著下降的父母難以跟上子女安排的行程節奏。一名網友說：“我一天最多安排兩個景點，我媽還是一天到晚在酒店，定了景區門票，還沒逛到就累了。”有時，即使子女認為自己已經足夠放緩行程，依然無法真正滿足父母的需求。

住宿方面，和父母截然不同的作息習慣，困擾著不少子女。有網友留言：“我吃宵夜，我媽說要睡覺了；早上雞還沒啼，她就來敲我房門。”

而縱觀所有沖突場景，消費觀念不同，是子女和父母在旅途中發生不快的“重災區”。出門在外，年輕人大多秉持“玩好、吃好、睡好”的原則，更加舍得消費；而對許多父母而言，食物太貴、酒店太貴，都會讓他們玩得于心不安。

全家在北京旅游時，小宇就曾對父母節儉的消費觀感到無奈：“他們看到了酒店前臺的房價表，就開始說‘以后沒必要訂這么貴的酒店，100塊的就行’。旅游旺季，我到哪里找100塊一晚的酒店？”

四川農業大學的胡家鏡教授多年來專注于旅游消費者行為研究，她在接受我們采訪時指出，這種現象與兩代人成長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比如，50-60后的父母經歷了物質極度匱乏的時代，而70-80后的子女則生長于中國經濟騰飛的幾十年，使得子代與親代在消費觀念上普遍存在沖突。

來自暨南大學管理學院的賈廣美以自己和父母旅游的經歷為靈感，完成了《共創與共毀：成年子女-父母旅游互動價值研究》。她告訴我們，相比子女，父母在旅游消費方面往往有更多顧慮。“他們擔心一次旅游消費太多，會給子女帶來經濟壓力。”

從網友的評論中，我們發現：父母和子女一同旅游時發生的意見或觀念沖突，幾乎總是伴隨著情緒方面的矛盾。父母“挑剔”“愛生氣”“掃興”“焦慮”，是對“帶爸媽旅游”持有負面態度的網友最常抱怨的問題。

對子女來說，比具體的沖突更令人崩潰的，是自己盡心盡力做了旅游規劃，卻始終沒有得到父母的認可。旅途中，父母在話里話外流露出的負面情緒，如“這個景點下次免費我也不來了”“我不吃，你不要亂花錢，這有啥吃的”，也很容易讓子女的心情跌入低谷。

回憶整段旅程，小宇覺得自己的安排一直在被否定，父母“全程沒說一句好，從來都不提供情緒價值”，讓他很難受。一名有相似經歷的網友也表達了困惑：“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怎樣的兒女算孝敬的兒女，怎樣的兒女能讓父母滿意。”

賈廣美認為，子代與親代在情緒方面的矛盾，與中國文化的含蓄內斂有關。“一方面，子女為父母做安排的時候，父母不太能很直接地感受到來自子女的愛；另一方面，父母也不太愿意表達對子女的感情，即便他們感受到了子女的好意，可能也不會直接給出正反饋，使得雙方產生誤解。”

沖突之外，和解與反思

了解了子女的態度和看法，我們不禁要問：和子女同游之后，父母的評價如何？他們是否還愿意再次和子女同行？

符國群等人對有“子代-親代”旅游經歷的家庭進行了訪談，他們發現，旅行過后，父母的旅游評價和再游意愿普遍比子女更高[5]。

作為家庭旅游的主導者，子女對旅游過程中的代際沖突記憶更深刻、情緒浸入更強；而父母在事后回憶時通常強調子女的孝道行為，淡化過程中的不愉快。譬如有老人在被問及旅游中和子輩的沖突時說：“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一家人不計較。”[5]

研究者還發現，旅行回家后，親代幾乎無一例外地會把旅游見聞與親朋好友分享，或者把照片、紀念品懸掛在家庭中的顯眼位置，進行“追憶”“炫耀”和“分享”。

《2024年中國銀齡旅游專題報告》顯示，25.6%的中老年受訪者最希望“不跟團，和子女一起旅游”，其受歡迎程度在所有出游方式中位列第一[6]。雖然代際差異重重，和子輩一起看世界，依然是眾多年長的父母所深深向往的。

事實上，沖突之外，共同旅行依然能給父母和子女留下珍貴的回憶。一位年輕人在接受賈廣美等人的訪談時表示：“生活中不好意思說的話，可以在旅游的時候說，比如‘老媽我其實很愛你’。”在陌生的旅游環境下，成年子女和父母更容易向彼此吐露心聲，談及原本不常聊的話題，彌補平時沒有機會深入溝通的遺憾[7]。

回家后，容容對旅途中發生的矛盾進行了復盤和反思——自己在做行程規劃時沒有詢問過父母的喜好和意見，可能是他們對景點興趣不高的原因，“還有就是我的性格也比較急躁，容易發脾氣”。

像容容一樣做出反思的子女還有很多。對于“帶年長的父母外出旅游要注意什么”，網友們結合自身經驗，給出了不少中肯的建議。

如果父母習慣節儉，報價時把價格降低，是一些網友“親測有效”的方案；飲食方面，要確保三餐中至少有一頓父母習慣的餐食；行程方面，最好讓父母知悉旅行計劃，更有參與感，也要體諒父母的身體狀況，讓行程節奏松散一些；住宿方面，應該安排舒適整潔的酒店，并多多適應父母的作息習慣。

也有網友強調情緒價值和包容心態的重要性，比如“不要讓父母覺得自己是負累”“讓父母怎么舒服怎么來”……

基于對旅游市場多年的觀察和研究，胡家鏡教授認為，要解決“帶父母旅游”的困境，除個體努力外，也需要宏觀層面的發力。“現在有很多兒童友好型的旅游產品，方便家長帶孩子出行，但適合‘攜老型’旅游的產品仍然是匱乏的。”她舉例，一些度假型酒店會在為兒童提供興趣課程的同時，給父母安排下午茶，讓父母和孩子短暫分離，同時滿足兩代人的需求，但類似的“攜老型”旅游產品極為罕見。

不過，父母與成年子女的相處模式，也在發生著變化。在胡家鏡教授看來，隨著學習型社會的建立，下一代年輕人和父母之間，會有更好的家庭互動和溝通方式。

受訪者依依告訴我們，在外旅游時，父母會尊重自己的每一個決定，即使買到性價比較低的食物，也會“全家一起吐槽，但不會掃興”。阿白也非常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每次旅行：“我們全家相當隨和，愿意遷就彼此，出來玩就是要開心的！”

社交媒體上，不少子女還在繼續構想帶爸媽旅游的行程。如何成為“能讓爸媽開心”的子女，以及“不讓子女掃興”的父母，又一批家庭將在旅途中摸索答案……

參考資料：

[1] Liu, C., Bai, X. (2023). The Influence of Parent- and Adult Child-level Factors on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Quality: A Study of Chinese Families with Multiple Children in Hong Kong. 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Gerontology.

[2] 黃慶波,杜鵬,陳功. 成年子女與老年父母間代際關系的類型 [J]. 人口學刊, 2017, 39 (04): 102-112. DOI:10.16405/j.cnki.1004-129X.2017.04.010.

[3] 符國群,胡家鏡,張成虎,等. 運用扎根理論構建“子代-親代”家庭旅游過程模型 [J]. 旅游學刊, 2021, 36 (02): 12-26. DOI:10.19765/j.cnki.1002-5006.2021.02.007.

[4] Ma, Z., He, J., Sun, S., Lu, T. (2021). Patterns and stability of food preferences among a national representative sample of young, middle-aged, and elderly adults in China: A latent transition analysis. Food Quality and Preference, 94, 104322.

[5] 符國群,張成虎,胡家鏡. 基于孝道視角的“子代—親代”家庭旅游過程分析:驅動因素、代際互動和旅游評價 [J]. 營銷科學學報, 2019, 15 (02): 1-18.

[6] 北京量子之歌科技有限公司,灼識咨詢. 2024年中國銀齡旅游專題報告.

[7] 賈廣美,姚延波,范雪豐,等. 共創與共毀：成年子女-父母旅游互動價值研究 [J]. 旅游學刊, 2023, 38 (03): 36-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