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劇院出品的舞劇《白蛇》首演于2022年初，經過整整三年的打磨修改，在2025年3月初迎來了煥然一新的2.0版。以天水碧為主題色的新版海報讓人在視覺上直觀感受到了極為舒適的國風雅致，充滿東方美學的神秘典雅，然而細看之下，海報上方的雷峰塔塔尖朝下隨時將傾，美好之中隱匿的不安也就由此開始了。2.0版的情節內容沒有重大變動，最亮眼的是宣傳語“我們終將成為自己”。

《白蛇》劇照

如果說，1.0版給觀眾明確地呈現出“象征禁錮的雷峰塔始終未曾真正倒塌”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現狀，以此作為主題觸發當代人的話，那么2.0版“我們終將成為自己”則是試圖尋求對這一客觀存在的解決策略和方向指引。這既是創作者對白蛇結局的設定，也是對處于困境中的當代女性的期許。

主題的遷移，使該劇產生易卜生戲劇思辨式的思想內核。這無疑能成為吸引新老觀眾走進上海大劇院欣賞舞劇《白蛇》2.0版的動力。

《白蛇》劇照

《白蛇》劇照

超現實主義風格重構傳統題材

在上海大劇院的穹頂之下，一束冷光切開黑暗。一群妻子群像的舞者們整齊劃一地推著超市購物車，靈活地做著機械化動作，線條光影化作鋼筋森林，當代的“妻子”正麻木地生活在由超市、廚房、臥室等構成的雷峰塔中。舞劇《白蛇》以撕裂時空的勇氣，將千年蛇靈拋入當代都市的漩渦，創作者用舞蹈語匯完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精神分析之旅。舞劇《白蛇》并非傳統白蛇題材的舞劇改編，而是借用這一題材元素，重構出古今兩條線索并相互交纏的敘事時空。這一形式雖非創舉，但在舞劇中亦是有難度、有挑戰、有新意的。劇作將古裝的白蛇、許仙、法海三人放置在現代社會中對應賢淑妻子、自私丈夫和心理醫生的角色，不同身份卻有相似的性格和行為作為映照。青蛇成為妻子的潛意識、內心幽秘和另一重人格，象征著妻子未被馴服的原始欲望與未完成的自我。青蛇的性格與妻子截然相反，在現代時空不斷喚醒妻子內心深處對于自由、獨立和本真自我的向往。古代時空里白蛇看到青蛇自在恣意地生活，亦真亦幻地表現為妻子的夢境或潛意識。

舞臺上，天水碧的光影打在舞臺前的屏幕上，營造一種青蛇在水下世界的自由自在的氛圍，魚群靈動地躍動一如覺醒意識的象征，如夢似幻的詩意氛圍將白蛇的心理世界具象化地呈現在舞臺上。而功成名就的丈夫面對渴望自由的妻子，認為她生病了，一如許仙在端陽節哄騙白蛇喝雄黃酒，丈夫哄騙妻子吃藥，并請心理醫生進行催眠治療。這與《雷雨》情節的互文產生了奇妙的文化印證——自古夫權以各種形式產生的壓迫如出一轍，而雷峰塔亦是周公館。進入夢境中，醫生化身法海來攻擊青蛇。青蛇與法海的糾纏很巧妙地成為徐克《青蛇》里欲望與法理糾纏的延續。法力無邊的法海也只是重傷了青蛇，而意識不清的白蛇竟然在混戰中殺了青蛇——這是妻子理性與感性自我決斗的結果，令人震撼的是，雷峰塔何嘗不包括女性的自鑄。斬斷自己個人欲望的妻子卻被宣布痊愈。但妻子卻更加失魂落魄，直到再次催眠入夢，這一次白蛇水漫金山的決絕讓法海失敗了。重構的《白蛇》從女性的迷失、懷疑到接納自我，通過這一過程嘗試來探索女性的心靈與精神。

《白蛇》劇照

易卜生戲劇思辨的思想內核

這樣的情節和人物的設定，讓人不由想起與之高度相似的《海上夫人》——易卜生創作后期的名劇。易卜生對女性的命運本質和精神成長始終看得透徹，但對解決策略的認識卻是不斷發生變化的。不同于前期關注娜拉走出家庭來彰顯女性覺醒，《海上夫人》里那位終日徘徊在海邊的女主人艾梨達處于困于婚姻精神困境，她對海洋的強烈精神依戀是她對生命完整性的渴望，反復出現的幻覺以及對神秘水手的執念，構成了類似夢境的心理圖景。

易卜生劇作充滿弗洛伊德精神心理分析色彩的解讀，并呈現人物。艾梨達最終被賦予“自由選擇權”——丈夫房格爾同意解除婚姻束縛，允許她自主決定去留。這一設定凸顯易卜生的核心觀點：真正的自由不是被動逃離，而是清醒選擇后的承擔。艾梨達選擇留下，并非妥協，而是通過自主意志將“責任”轉化為“自我認同”。《海上夫人》通過艾梨達的“夢境”式心理圖景，預言了現代女性的存在困境：如何在自由與責任、個體與社會、欲望與道德間找到動態平衡，從而成為真正的自己。易卜生未提供簡單的答案，而是將選擇權交還觀眾，強調“人必須自由地成為自己”——這一思想至今仍具震撼力。

《白蛇》劇照

舞劇《白蛇》中有強烈的易卜生戲劇思辨的思想內核。導演周可近年來的創作大都關注女性議題，從《初步舉證》和去年的《玩偶之家2：娜拉歸來》里對女性現實處境的個體精神獨立和權力話語體系的強調，讓人對她作品中的現代思想討論記憶深刻。當然，相比于直接搬演《海上夫人》，將一個中國家喻戶曉的古代經典故事放置在現在社會的創作策略，顯得非常高明。一方面能夠引起更強烈的現代意識反思，另一方面舞劇的藝術形式在展現人物復雜的潛意識心理及夢境等具有更強的具象化表現力。我們慶幸，舞劇《白蛇》是一部有思想、有品位的作品，具有不俗的創作意圖。然而，我們也不禁要問，作為當代人共同的議題，白蛇像艾梨達一樣最終真正成為自己了嗎？

《白蛇》劇照

該劇“尾聲”一場名為“春分”是新增加的部分，象征著創作者的積極態度：春天會來的，或許對白蛇而言已經來了。古代白蛇為了愛情而要將自己從妖變為人，為了成為所愛之人的妻子，而要放棄自己千年道行和雷峰塔囚禁之苦，讓自己一分為二地成為“自己”和“妻子”（“妻子”還往往壓制“自己”），結果卻是歷經人間悲喜；而現代妻子要讓自己做回“蛇”，將“自己”和“妻子”合二為一，成為具有欲望、有完整自我人格的真正的“自己”。這是一種具有哲理高度和人文價值的結局。但目前它在舞臺上的呈現更多還是作為一種期許的狀態，而非作為一種結果。例如“尾聲”部分的舞臺處理就顯得有些矛盾和混亂：象征個人原始欲望與真我的青蛇，在花費了大量時間與法海糾纏后，卻做出褪去蛇衣成為人的舉動。這不禁讓人產生迷惑，影響觀眾對“合二為一”的理解。也因此容易讓人質疑：白蛇是否得到了真正的自我救贖成為自己呢？

《白蛇》劇照

《白蛇》劇照

當然，作為一部為呼應劇中跨時空的敘事內容的舞劇，該劇煞費苦心地融匯了風格感極強的芭蕾舞、姿勢線條優美的中國舞，以及流暢自然的現代舞蹈一起出現在舞臺上進行的跨界創作，美籍華裔芭蕾舞女舞者譚元元此次不再作為主演白蛇，而是以藝術總監身份來對舞蹈動作處理做更高要求，青年編舞者王培先在該版本的助力加入，使全劇的多種舞蹈更好地實現了無縫銜接，達到滿臺和諧的狀態。故事與舞蹈更加緊密地融合，使得主題挖掘更加深入，探討更為當代化的女性議題成為2.0版的重要看點。相比于更注重肢體視覺傳達的傳統舞劇而言，這是一部能給觀眾帶來不斷深入思考的舞劇。

《白蛇》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