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白宮爭吵預示跨大西洋關系的終結?“獨立的歐洲”還只是愿景

當地時間2025年2月28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特朗普與澤連斯基在白宮會晤。視覺中國 圖
2月28日,在白宮,美國與烏克蘭領導人之間的那場爭吵令全世界為之驚愕。很快,歐洲領導人紛紛在社交平臺發文,聲援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盡管他們沒有直接批評這場爭吵的另一方——美國總統特朗普,但他們明確表達了對烏克蘭的支持。
自特朗普2.0時代開啟以來,歐美關系遭遇了二戰以來最嚴峻的挑戰。特朗普近期針對俄烏沖突采取的一系列動作正迅速削弱歐美之間的互信。繼美國副總統萬斯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批評歐洲在“價值觀上倒退”后,白宮的這場爭吵令歐洲陷入更大的震驚。除了在俄烏沖突上的分歧,特朗普還實施針對歐洲鋼鋁的高關稅措施,并揚言要在更多領域施加關稅,他警告歐洲的北約成員需將國防預算提升至占國內生產總值的5%,并聲稱美國將放棄對歐洲的安全保護。他還表達了將格陵蘭島強行并入美國的濃厚興趣。
有鑒于此,許多觀察家認為跨大西洋關系即將瓦解,有一位歐洲人沃爾夫岡·明肖(Wolfgang Munchau)這樣哀嘆道:“歐洲和美國分道揚鑣已不再是疑問。跨大西洋關系的終結曾多次被預言,但在本周末[1]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它終于終結了”。[2]
然而,這個判斷言過其實了。跨大西洋關系是二戰以來世界上相互依賴程度最深、關系最牢固的雙邊同盟,它不會因特朗普所帶來的挑戰而很快崩潰或終結。在短期內,歐洲會因這些挑戰而做些出于本能的應急反應,但經歷短暫的對美對抗后,歐洲會很快發現它根本無法放棄或擺脫跨大西洋關系,在可見的未來都是如此。
跨大西洋關系對歐洲意味著什么?
對歐洲而言,跨大西洋關系長期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包括為其提供專注內部一體化進程的安全保障,支撐歐洲所宣稱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是確保歐洲經濟繁榮和保持社會良性運轉的重要基礎。
首先,跨大西洋關系是歐洲一體化不可或缺的基礎。二戰結束后不久,歐洲富有遠見的政治家開始考慮在法德和解基礎上啟動歐洲一體化進程。從1950年代早期開始,由法、德、意、比、盧、荷六國共同發起的一體化進程,最終將28國(英國脫歐后成為27國)納入到一個共同體內,通過相互讓渡部分主權,實現在經貿、法治和貨幣等諸多領域的政策統一。尤為顯著的是,曾困擾歐洲上百年的領土主權之爭,也在一體化進程中變得不再重要。歐洲一體化似乎實現了歐洲長久和平,歐洲自稱它不再注重武力展示或對外軍事脅迫,而是作為一個“規范力量”(normative power),成為其他地區的發展典范——它為全球提供最先進價值理念、行業標準和社會規范。盡管存在這些進步,但它導致一種長期的深刻錯覺——歐洲的繁榮、持久和平及廣泛的規范影響力來自于歐洲獨特的內部一體化進程,與外部無關。
但事實上,歐洲一體化的成功與跨大西洋同盟關系密不可分。一體化啟動早期正面臨冷戰鐵幕的降落,歐洲一體化伴隨著將近半個世紀漫長的冷戰與東西方殘酷斗爭。即使冷戰結束后,主導歐洲一體化的歐共體轉型為歐盟,曾經的美蘇博弈轉變為北約和俄羅斯的博弈。若沒有北約和美國在歐洲的核武器與大量軍事基地——作為跨大西洋關系的核心支柱——歐洲內部從容的一體化進程幾無可能。因此,歐美同盟為歐洲一體化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外部環境。正如西方學者赫德利·布爾 (Hedley Bull)所評論的,沒有美國的軍事支撐,歐洲作為“民事力量”(或“規范力量”)無異于空中樓閣。[3]因此,跨大西洋關系對歐洲而言并非可有可無,而是其生存和一體化發展的安全保障。
其次,跨大西洋關系長期以來是歐洲社會秩序的強大支柱。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歐洲有著全球最發達的福利體系,最繁榮的現代經濟,最先進的科技與教育體系,是發達國家最集中的大陸。這一切與歷史上的殖民主義密切相關。幾百年的殖民運動部分讓西歐和北歐國家獲得了當時世界上最為矚目的財富積累。而最先發端于歐洲的工業化運動又使歐洲成為在早期經濟全球化中的貿易和投資領頭羊,科技專利的壟斷地位與相對最發達的制造業能力又使歐洲在全球市場中幾乎占據所有優勢,而這些優勢是歐洲對其他地區勞動力剝削的終極工具與無盡資源。
二戰后殖民主義體系的終結并沒有瓦解西方在全球經濟體系中的優勢地位,它變得比其他地區更加富裕。這顯然和跨大西洋關系密切相關。可以說,盡管殖民主義統治在形式上于二戰后不久在各地區陸續崩潰,但歐洲與許多地區的殖民主義關系并沒有實質消散,正如1960年代的加納總理恩克魯馬(Kwame Nkrumah)所斷言,殖民主義正以新殖民主義的方式隱蔽地繼續發揮作用。[4]跨大西洋關系正好在某種程度上作為了隱秘的新殖民主義體系的權力基礎。
作為跨大西洋關系基石的北約是西方所鼓吹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支柱,而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核心隱藏著新殖民主義。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西方盡可能將其他國家吸納進其主導的國際組織和主張的規范與機制中,或由此建構的國際經濟體系中,這也包括歐洲與“非加太”(ACP)所簽署的《洛美協定》和之后的《科托努協定》。西方利用其科技、制造業優勢和金融優勢,通過以自由貿易為特點的國際經濟體系,對世界落后地區進行事實上的剝削。而這些被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行為被視作“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一部分。
簡言之,新殖民主義藏匿在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北約是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支柱,而跨大西洋關系的基石就是北約。
因此,歐洲通過與美國結盟所構建的跨大西洋關系共同維護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依賴于隱秘的新殖民主義在二戰后繼續獲得大量財富——依靠技術專利、工業制成品的高昂價格、落后地區被壓抑的資源產品價格、有利于西方企業的行業標準的設定、投資優勢和金融霸權,通過全球自由貿易體系而實現。
最后但并非是最不重要的一點,歐洲經濟繁榮也有賴于與美國的緊密合作。美國市場提供了歐洲最大的貿易與投資機會。如今美國是歐洲最重要貿易伙伴,也通過貨物貿易成為美國最大逆差來源之一;對歐洲而言,美國則是其最大順差來源。在西方日益強調重商主義與反對逆差的時代,跨大西洋關系對歐洲而言意味著緊密的經貿交流,和共同確保西方經濟優勢的持久性,應對非西方競爭壓力的共同基礎。
歐洲能否擺脫美國而獨立?很難
既然跨大西洋關系對歐洲而言如此重要,甚至生死攸關,歐洲為何要尋求獨立于美國?顯然這并非出于歐洲本意。特朗普政府對歐洲的傷害大概達到了歐洲人所能承受的界限,歐洲人對維護當前跨大西洋關系的信心正急劇下降,從而認定跨大西洋關系即將完結。因此,并非歐洲希望終結跨大西洋關系并尋求獨立,而是情非得已。然而,從宏觀角度來看,歐洲無法真正擺脫美國而獨立。
首先,獨立的歐洲防務在可見的未來不太可能。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時,法國等歐洲國家開始宣揚歐洲戰略自主,尋求一定程度上歐洲之于美國的獨立。但歐洲自主或獨立的所有核心在于防務獨立。近些年來,歐盟層面開展了一定程度的防務一體化進程,包括設立專門的防務預算,制定指導防務一體化建設的“指南針”,在歐盟機制外成立了“永久結構性合作”(PESCO)框架協議[5],等等。但這些離歐洲防務獨立依然遙遠。
目前,歐洲實現防務獨立將遭遇重重困難,包括:一是難以處理好與北約的關系。要實現防務獨立必須退出北約,而留在北約內,意味著歐洲必須實施兩套軍事操作和指揮系統,這在實踐上似無可能。沒有不同于在北約內依賴于美國的指揮系統,就無法從北約和美國的主導中獨立出來。
二是難以處理美國在歐洲的軍事存在。美國在歐洲有大量軍事基地,歐洲若想防務獨立就須讓美國軍事力量撤離歐洲。但在目前歐洲遭受外部嚴峻安全威脅情況下完全不可能。未來也很有難度。
三是防務獨立的資金來源。防務預算的大量提升會受到歐盟和成員國預算制度的限制,即使取消相關限制,資金籌措也會成為極大挑戰。當前和可見的將來,歐洲經濟發展情勢并不樂觀,無論通過銀行還是私人渠道為防務獨立融資都相當困難,何況歐洲各國需大量資金用于福利系統及經濟、綠色和創新領域日益增多的投資,否則歐洲將失去全球競爭力。因此,實際上歐洲很難投入可實現防務獨立所需的龐大資金。
四是統一軍工市場的難度。獨立防務意味著獨立和統一的軍工市場,以便實現武器采購和武器系統的統一性和可互操作性。但軍工市場的龐大利潤將誘發歐洲內部不同國家間爭奪,這會削弱歐洲軍工市場的統一性。
五是歐洲至今缺乏統一防務戰略文化,這意味著27個歐盟成員在如何看待北約及處理對美關系上并無廣泛共識。這可能將迫使德法等更為強調歐洲獨立的國家在歐盟外尋求“志愿聯盟”,以小多邊主義形式推動歐洲內的部分國家的防務獨立。但若不能在歐洲地理全境實現防務獨立,美國軍事影響及由此帶來的政治影響(包括處理科索沃問題和抑制波黑地區的安全風險等)依然無法避免。
其次,目前歐洲無法與美國開展針鋒相對的保護主義措施。
經濟領域的獨立性將表現為對特朗普的保護主義的堅決反制。特朗普揚言要對歐洲征收大量關稅時,歐洲有人提出要針鋒相對,盡管也有其他歐洲人表示要與美國媾和。[6]然而歐洲對美國采取脫鉤斷鏈以實現經濟獨立的舉措幾無可能。
如前所述,美國當前是歐洲最重要的經貿伙伴和順差來源,離開美國將使歐洲本已低迷的經濟發展變得更加困難。同時,歐洲并沒有更好的第三方市場可以替代美國市場。事實上,歐洲對于它另一個重要的經貿伙伴中國正采取持續的“去風險”措施,這弱化了歐洲市場與中國的聯系,并不有利于其經濟發展,不過是為滿足其去除未來與中國開展經貿交流所遭遇的安全風險的想象。因此,即使特朗普對歐洲商品加征高關稅,歐洲也很難采取完全對等的措施對美國進行報復,彼此經濟保護主義措施帶來的相互傷害對歐洲而言將難以承受。以此而言,即使歐洲會在激憤的情緒支配下對特朗普治下的美國進行部分的、或象征性的、短暫的“經濟進攻”或“脫鉤”,但歐洲會通過尋求特朗普政府在其他領域的對歐讓步來重新恢復正常的歐美經貿交流。
第三,美國在可見的未來都是確保歐洲穩定的一大因素。
鑒于歐洲并非一個主權實體,歐盟27個成員和歐洲40多個國家和實體若要保持穩定與和諧實屬不易。盡管歐盟機制使歐洲的持久和平似乎成為事實,但在國際“大轉折”(great transformation)時代,歐洲不同國家間的內部差異、矛盾和沖突正被凸顯出來。歐洲過去的團結正被內部諸多爭議所吞噬。歐盟及部分成員國與匈牙利、斯洛伐克等國家的關系因在對外政策和民主等問題上的沖突變得日益緊張,波蘭等東歐國家與德國等西歐國家在綠色和對外政策上的差異也變得較為尖銳,科索沃問題所帶來的地區不穩定性也日益突出。
更重要的是,歐洲極右翼勢力的崛起正在廣泛沖擊歐洲政治生態,極右翼政黨將如何影響歐洲未來還有待觀察,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帶來的不是秩序而是更多混亂。這些問題和矛盾并非能夠通過歐盟機構或歐洲一體化進程得以解決或消除,甚至一體化成為誘發這些矛盾的因素。
在很大程度上,盡管美國不太能夠介入歐洲這些內部事務或進行直接沖突管理,但它能夠為歐洲提供最終的安全保障與外部調停力量,從而一方面使上述所有矛盾局限于歐洲內部,顯示為不同國家間最終可資協商的利益矛盾,而不會轉化為不可化約的彼此間的主權與安全矛盾。無論如何,美國在歐洲的軍事力量確保所有歐洲國家“不敢造次”。
另一方面,美國實際上成為抑制歐洲最重大的潛在危機爆發的主導力量。美國依靠北約及其政治影響力確保了《代頓協定》的有效性,從而確保波黑地區的基本穩定,也通過主導在科索沃地區的北約駐軍確保了巴爾干地區的基本安寧,以及它在這一地區的政治介入(如派遣特使進行調停)也使美國成為該地區事務的重要主導力量。而美國軍事力量和政治存在的缺失,可能使歐洲陷入群龍無首的安全架構中,法國、德國或意大利可能會爭奪在歐洲的安全主導地位,或基于各自利益考慮而發展歐洲獨立防務,這可能最終使各國間潛在的矛盾演化為安全沖突。
換言之,沒有美國的歐洲可能會誘發一些歐洲國家的軍事野望和新的主權渴求,而一體化并不能限制這些渴求,尤其考慮到極右翼勢力正在放大歐洲的疑歐主義力量,這對歐洲而言相當危險。因此,美國在歐洲的軍事和政治存在實際上使歐洲內部日益增多的矛盾難以演化為歐洲內部的更大沖突,這有利于確保歐洲的穩定與繁榮。
結論:歐洲怎么辦?
現實地看,上述跨大西洋關系帶來的根本利益與擺脫美國帶來的諸多挑戰會使歐洲的獨立傾向最終變得幾乎不可能。然而,從理論上看,獨立才是歐洲真正的前途所系。因此,這時最需要的是歐洲最強大的決斷力和意志力,而非復雜的利益計算。
無論如何,歐洲在當今所謂“地緣政治競爭”時代,應認識到新興國家群體性崛起的背景下,依賴跨大西洋關系所支持的新殖民主義及歐洲由此持久獲利的情況不會一直延續下去,帝國主義時代的列強爭奪也不符合作為具有后現代色彩的歐洲的哲學理念。歐洲啟蒙思想所指引的理性、開放主義和宗教(意識形態)寬容應成為其持續的思想指南。在此基礎上,它與中國和許多南方國家其實具有共同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基礎。當摒棄對中國等南方國家的陳見和睜開被腐朽的帝國主義思想所蒙蔽的雙眼后,它會看到中歐等合作的廣泛空間,而這一合作不僅有助于歐洲擺脫美國的束縛和壓迫以實現真正獨立與經濟上的再度繁榮,和全球非西方世界共同塑造一個更為自由與開放的、符合各國而不只是西方的國際秩序也將成為可能。即使歐洲離開美國似無可能,但非西方世界對歐洲實現獨立充滿期待。
(簡軍波,復旦大學中歐關系研究中心主任、上海歐洲學會副秘書長)
注釋:
[1] 這里指的是2025年2月14-16日舉行的慕尼黑安全會議。
[2] Wolfgang Munchau, The end of the transatlantic alliance: Europe has lost its way, FEBRUARY 17, 2025, https://unherd.com/2025/02/the-end-of-the-transatlantic-alliance/
[3] Hedley Bull (1982/1983) ‘Civilian Power Europe: A Contradiction in Terms?’ in Tsoukalis, Loukas (ed.), The European Community: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originally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 21, Nos. 1-2, September-December 1982;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3), pp. 149-164.
[4] Kwame Nkrumah, Neo-Colonialism, the Last Stage of Imperialism 1965.
[5] 可參見該合作框架官網:https://www.pesco.europa.eu/
[6] EU’s Von der Leyen Suggests US LNG Could Replace Russian Supply, https://www.bnnbloomberg.ca/investing/2024/11/08/eus-von-der-leyen-suggests-us-lng-could-replace-russian-supply/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