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復旦大學120周年校慶，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有不少與復旦同齡的知名師生、校友。去年底，復旦官微發布了由檔案館編輯的一百二十周年紀念校歷，在先期透露的幾張歷史照片中有“亞洲球王”李惠堂先生于1926年3月受聘為復旦教師、擔任復旦足球隊教練的珍貴一幀。激動之余，我馬上將相關內容傳送給好友、李惠堂先生的長孫李松濤博士，并在同一時間聯系復旦出版社的嚴峰社長，道明來龍去脈。嚴老師告訴我，這本紀念校歷尚未付梓，并爽快答應印刷完成后第一時間送幾本過來。紀念日歷從上海來到北京，隨后松濤博士一路帶在身上，從香港、再到臺北家中。他告訴我準備12月31日拆封，作為迎接新年的一環。他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所以我猜測大致要先行類似于古人沐浴、更衣、熏香之類的禮儀，準備好心境再來看日歷。雖然早已有“劇透”，他還是發短訊描述了自己的心情，并在新年的第一個朋友圈寫道：“家族榮光與個人經歷，居然亦成今日因果。從1905到2025，百廿年來，積厚流光。一本日歷，正見古人所謂：不有君子，何以為國。”

1926年3月，“亞洲球王”李惠堂受聘為復旦教師、擔任復旦足球隊教練，照片刊登于復旦大學一百二十周年紀念校歷2025年3月3日一頁。

李惠堂在綠茵場上

李惠堂先生出生于1905年，和復旦是同齡人。他在綠茵場上叱咤風云的事跡無需贅言，一句“看戲要看梅蘭芳，睇波要睇李惠堂（看球要看李惠堂）”足矣。1923年5月，李惠堂首次代表中國足球隊參加在日本大阪舉行的第六屆遠東運動會并獲得冠軍。1926年，又帶領中華足球隊擊敗了葡萄牙等國，創下連勝紀錄。在1936年的柏林，李惠堂率領的中國足球隊在奧運會首秀。近年來關于李惠堂在抗戰時期的愛國表現也得到史學家的關注。比如他拒絕為日本和汪偽政權踢球，在廣西、廣東各地巡回表演，宣傳抗日，為抗戰募捐，貫徹了體育救國的精神。1934年，東北三省已完全淪陷，那一年的最后一屆遠東運動會，足球決賽恰好在中日之間進行。作為球隊隊長的李惠堂在比賽結束前打進關鍵進球，最終以4:3擊敗日本隊，這粒進球也被他本人視為“足球生涯中最重要的進球”。 

這樣一位錚錚鐵漢，又是柔情萬分的。松濤博士給我看過好幾張俊朗挺拔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腳蹬足球的我印象最為深刻。發質飄逸的背頭，標志性的美人尖，除了作為英姿颯爽的運動員風采外，卻透露著幾分孩童氣。男性在自己真正熱愛的事物面前總是會流露出這樣的特質。在松濤博士的口中，先祖父是為了真愛不顧一切的。本來家族為李惠堂安排了婚約，而與從小是鄰居的祖母情濃意切的他毅然決然地做出了私奔到上海的決定。兩人于1925年底抵滬，他們的婚禮是在教堂舉行的。還有一點出乎意料的是，李惠堂寫詩，還出版了自己的詩集，取名為《魯衛吟草》。（據松濤博士：魯衛之名，一來因為祖父名“惠堂”。友人也稱之為“老惠”，老惠魯衛，音近相同。二來祖父沒有兄弟，乃曾祖母獨子。故一直心傷此倫。春秋魯衛乃兄弟之國，故詩集以魯衛命名。）詩集中就有詩紀念私奔到上海后的第一次滬上觀雪，曰“凜冽嚴風草樹枯，江山一夜雪花鋪，忍寒獨賞階前景，玉線銀沙亦畫圖”。 

1936年李惠堂與夫人廖月英合影，同年柏林奧運會舉行

《魯衛吟草》

其二（詠梅）是李松濤博士最喜歡的一首

退役后的李惠堂活躍在足球圈，做了好幾項開創先河、獨樹一幟的事。第一，1941年10月起他開始為香港電臺主持每周五晚的足球節目，是中國的第一位足球評述員。第二，他著書立說，且產量頗高，如《足球經》《球圃菜根集》《香港足球五十年》《足球技術》《足球規則詮釋》《雜果盤》《足球登龍術》《足球讀本》等。第三，獲得英國足球總教練的文憑，并獲得國際足聯頒發的國際裁判證書，成為中國第一位獲得國際裁判資格的人。先祖父的這些著作、書籍以及記錄歷史的證照檔案等紙質文獻、家譜都傳到了長孫的李松濤博士手上，而這些也正是近年來復旦的圖書館、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極為重視的內容。

《足球經》

李氏直系家譜

李惠堂所獲英國頒發的足球教練證書

松濤博士經常會和我聊起一些沒有記載在書上的家族軼聞。比如他精于建筑的曾祖父李浩如（被粵港兩地同行稱為“石行偉人”、“石狀元”）原名為李五，與洋務派大臣張之洞交往甚密（他用現代語言幽默地將其描述成是張之洞的“建筑項目承包商”）。“浩如”之名便是張之洞起的，他們家珍藏的曾祖父的護照上可以看到實證。復旦的歷史系一直以來都有重視近現代人物研究和檔案搜集的傳統。我的導師金光耀教授致力于顧維鈞的研究，與顧維鈞夫人嚴幼韻女士及其女楊雪蘭等都保持著十分緊密的聯系，疫情期間完成了《以公理爭強權——顧維鈞傳》一書。嚴幼韻女士（1905-2017）是復旦的第一屆女生，與李惠堂一樣，也是復旦同齡人。校史館里有一欄是她的照片和介紹，講到她開著84號車牌來學校上課，經常上下午還會換裝，而“84”在英語中的發音又酷似“愛的花”，這便成為她的愛稱。2023年馬英九先生來訪時，曾在此處饒有興致地停留。得益于各位師長的言傳身教和學術人脈資源，在學生時代我們就有機會參與到近現代家族歷史人物研究的學術活動中。吳景平教授與蔣宋家族及后代交往密切，特別是宋子文大女兒宋瓊頤這一支。尤記得2008年在復旦召開的國際會議，讓散在美國東西兩岸、菲律賓等地的宋家后代聚集到了一起。期間發布的《宋子文與他的時代》畫冊，更是收藏了頗多家族成員提供的歷史照片，近日在經濟學院的會議室發現了這本書，勾起回憶無數。松濤博士昨日又傳來一張照片，是他的四姑和姑丈的結婚照，般配的俊男靚女，不僅是最疼愛他的長輩，還是香港保濟丸的持有者。李惠堂家族生活空間的斗轉星移，加上家族譜系通過聯姻和繁衍不斷壯大，只要深挖，就會發現中國近現代史的諸多線索。

李松濤所藏報刊上的記事和老照片

李松濤所藏報刊上的記事和老照片

前兩日，我問松濤博士，家族這么龐大，這么多人，是不是做學術的只有你一個？還真是這樣。我常說我們的相知、相熟源于工作中的“不打不相識”，我們都認同成為朋友是一系列的因緣際會，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們家與上海、與復旦的緣分。每一次與復旦的新朋相識，他總是要這樣袒露一番心跡：復旦中文系蔣天樞先生的《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是他的學術入門磚。從香港中文大學到北京大學的求學之路，師從體系中與復旦古籍所的同脈相傳，再到他在2023年出版的書《天上人間——禹域神話與歲時令節》的編輯們。似乎我們在交往中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處事都和復旦有著不可思議的連結和聯動，這大概就是從李惠堂先生開始就埋下的與復旦的奇妙緣分。手里握有一大堆重要史料和紙質文獻的松濤博士已經有自己的決定和想法，而他們家與復旦的故事、或者說共同的歷史正在展開和延續。

（本文照片均由李松濤博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