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6日，英國首相斯塔默按計劃飛往華盛頓，開啟特朗普2.0時代首次訪美，第二天在白宮與美國總統特朗普會談。出發前一天，斯塔默宣布英國將提高國防開支占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重，目標是2027年達到2.5%，下次大選后達到3%。此番表態契合了特朗普的要求，卻因犧牲海外發展援助開支而在國內引發爭議。

一周之內，北約兩個歐洲大國領導人先后上門拜會特朗普。相比于剛剛結束華盛頓之行的法國總統馬克龍，斯塔默以漲軍費表態，給特朗普親手送上英王查爾斯三世的訪英邀請信，換來了更直接的成效，且部分實現了預期目標。盡管美英經貿協定曙光初現，但特朗普對軍事支持烏克蘭態度不變，預示著跨大西洋關系的挑戰仍難平息。

當地時間2025年2月27日，美國華盛頓特區，英國首相基爾·斯塔默與特朗普在白宮會晤。視覺中國 圖

“拆東補西”漲軍費，行前示好特朗普？

斯塔默在踏上訪美行程的前一天官宣增加英國國防開支，看似突然，實則在情理之中。事實上，此前幾日國際媒體就透露了工黨政府將要漲軍費的消息。早在去年大選之前，工黨競選宣言便明確提出提高國防開支GDP占比至2.5%這一目標，勝選執政后，斯塔默政府自然負有兌現承諾的義務。

2月17日，歐洲多國領導人在巴黎舉行關于烏克蘭局勢和歐洲集體安全的緊急會議，斯塔默在會前便表態英國“準備好且愿意”在必要時在維和框架下向烏克蘭派遣地面部隊，在與會的北約、歐盟和歐洲大國領導人中態度最為堅決。既然歐洲要加強防務及對烏軍事援助，甚至有出動維和部隊的可能，斯塔默政府兌現承諾一事就必須要提上日程了。

在此背景下，斯塔默于2月25日在議會下院發表了關于國防開支的正式聲明：到2027年將英國國防開支GDP占比提升至2.5%，意味著2027年國防開支將同比增加134億英鎊；如果工黨贏得下次大選（2029年）繼續執政，國防開支GDP占比將繼續提高至3%；為實現這一目標，政府將在2027年把海外發展援助支出占國民總收入（GNI）比重從0.5%降至0.3%。

用斯塔默的話說，這是“自冷戰結束以來幅度最大的一次國防開支持續性增長”。之所以在此時宣布擴充軍費，離不開內外因素的驅動：一方面，特朗普政府近日對俄烏政策的重大調整加大了整個歐洲防務自主的壓力和緊迫性；另一方面，這與英國固有的外交與防務政策傳統一脈相承。

特朗普重返白宮后對北約盟友老調重彈，繼續指責其它成員國沒有履行增加國防開支的義務。2024年有9個成員國尚未達到2014年北約制定的國防開支GDP占比2%這一目標，特朗普在今年1月初正式上任前便提出各成員國將軍費提升至占GDP至少5%，比其第一個任期對盟國要求的4%更進一步。

如果說特朗普1.0時代歐洲國家尚未感受到切實的安全威脅，對此仍可置之不理，那么在當前俄烏全面沖突已3年的情況下，特朗普對“保衛烏克蘭安全”態度的不確定性迫使歐洲包括英國必須直面這一當務之急。斯塔默此舉，讓英國的國防開支進一步領先歐洲，也是在登門拜會前向特朗普傳遞信號：英國愿意增加國防投入、派地面部隊赴烏維和，換取美國為歐洲維和部隊提供“后盾”式支持（US backstop）。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斯塔默只是出于屈服特朗普的壓力或者是向后者“示好”。俄烏沖突爆發當日，時任英國首相約翰遜就致電烏總統澤連斯基表達“堅定不移的支持”。迄今為止，英國支持烏克蘭“抗俄”的態度不僅是兩大黨的共識，在整個歐洲也最為堅決。據德國智庫基爾世界經濟研究所的最新統計，2022年1月下旬至2024年底，德國和英國的援烏金額分別合181億美元和154億美元，是法國的三倍（51億美元），也顯著領先歐洲其它國家。

此外，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以來，英國國防開支無論是總量還是占GDP比重，同樣領先其它西歐國家。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于2月18日發表《英國應該做什么來保衛烏克蘭和歐洲》一文，以“提建議”的方式間接披露了英國政府的動機：英國是歐洲稀有的全面軍事強國（德國受制于二戰后的規則制約無法充分實現軍事潛能）；歐陸是英國最緊密的貿易伙伴，且對英國的安全至關重要。

當特朗普突然轉向、美國副總統萬斯在慕安會公開炮轟歐洲令后者驚詫時，置身歐陸和歐盟之外的英國似乎從挑戰中看到了機會。承襲了帝國時代“光榮孤立”和二戰后“三環外交”傳統（三環為英聯邦、英美特殊關系和聯合的歐洲），后脫歐時代的英國以“全球英國”、重塑大國地位為戰略目標，當前更是看到了在新局勢下進場、承擔歐洲安全領軍角色的機會，并借助英美特殊關系，成為維系美英、美歐關系的橋梁。

但確定政策是一回事，如何以可行的方式落實是另一回事。雖然英國不受歐盟年度財政赤字上限（GDP占比3%）的約束，但斯塔默上任之初接手的就是財政“黑洞”（政府公共債務約2.7萬億英鎊，占GDP的99.4%），財政大臣里夫斯還將220億英鎊的虧空歸咎于上屆保守黨政府。工黨政府絞盡腦汁平衡經濟增長、公共服務和財政負擔，大幅度加稅的手段反倒令公眾普遍不滿，斯塔默的滿意度一度遭遇斷崖式下跌。

斯塔默的辦法并無新意，還是“拆東補西”。只是這樣還是難免兩難困境：要想真正增強國防，還需要花更多的錢，否則用英軍前總參謀長理查德·丹納特的話說，國防開支占GDP的2.5%遠遠不夠，只不過是目前支出太少的后果“填坑”；占用海外發展援助的開支，又引發黨內部分議員和反對黨的質疑乃至反對，斯塔默還被貼上“背叛”這一慈善事業的標簽。

斯塔默在講話中強調英國正在面對“危險的新時代”，承認過去幾周的事態加快了其想法和決策。用增加國防開支的方式向特朗普表明姿態，同時以此為條件爭取“美軍后盾”，斯塔默設想“一舉兩得”，只是面對捉摸不定的特朗普，設想到現實注定存在相當的距離。

“三環外交”成果有限，歐洲安全前景難料

英國《衛報》將斯塔默此次訪美形容為其“迄今為止最大的外交考驗”。從2月27日兩國領導人白宮會晤前后的動態來看，斯塔默將其外交和談判技巧發揮到了極致，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和突破：美英經貿協定露出曙光，從而避免關稅大棒；特朗普對英國向毛里求斯歸還查戈斯群島沒有異議。然而對全歐洲關切的烏克蘭安全后盾問題，特朗普仍不輕易松口。

不同于三天前“伸手打斷”特朗普的馬克龍，斯塔默率先給特朗普送上了英國國王查爾斯三世親筆簽名的邀請信，正式邀請特朗普訪英。面對“意外驚喜”，特朗普當場用1分鐘讀完正文，當即確認接受邀請，并盛贊查爾斯三世是“極好的人”。按照慣例，英國只邀請歷任美國總統國事訪問一次，2019年曾正式訪英3天的特朗普卻獲得第二次邀請，用斯塔默的話說“史無前例”，更體現了英國的特殊考量。

在大禮的加持下，斯塔默的談判技巧收到了成效。在他和特朗普共同舉行的白宮新聞發布會上，特朗普表示兩國有“很好的機會”且“很快”達成貿易協定，如此一來“關稅就沒有必要了”。由于2月10日特朗普宣布對所有美國進口鋼鐵和鋁征收25%關稅（直接影響英國），在被問及斯塔默是否說服他放棄征收關稅時，特朗普坦承斯塔默“嘗試過了”，還盛贊后者的努力和談判水平。

斯塔默的表述則超出貿易范疇，直指經濟協定，稱兩國將圍繞人工智能的潛力商談協議，以充分挖掘人工智能的潛能而非“過度監管”。不同于歐盟，英國至今沒有正式立法監管人工智能，2月上旬的巴黎人工智能峰會上英美兩國都沒有簽署《關于發展包容、可持續的人工智能造福人類與地球的聲明》，可見以往強調“人工智能安全”的英國在產業管理方向上亦趨近美國。

經貿之外，特朗普用“傾向于接受”的暗示，化解了兩國關于歸還查戈斯群島的可能摩擦。查戈斯群島位于印度洋中部，1814年《巴黎條約》后作為毛里求斯一部分成為英國殖民地（毛里求斯在1968年獨立后堅持對其擁有主權）。去年10月英國工黨政府與毛政府發表聯合聲明，確認兩國達成協議，英國向毛里求斯歸還查戈斯群島，其中迪戈加西亞島英美海空軍聯合基地則以租賃形式由英國繼續管轄99年（外加延期40年的選項）。

不料隨著毛里求斯和美國政府更迭，各方內部出現異議。毛里求斯新總理拉姆古蘭要求重新談判，認為原版協議是“賤賣”。經過新一輪談判以及拉姆古蘭與斯塔默通電話后，雙方似乎達成了共識，將軍事基地租賃費總額從20億英鎊提升至近90億英鎊。但美國不少共和黨人依舊認為英國歸還查戈斯群島威脅了美國在印度洋的戰略安全利益。如今特朗普當著斯塔默的面表態看好歸還協議，無疑給后者吃了一顆定心丸。

正如英國廣播公司（BBC）所說，斯塔默的白宮之行在經貿等雙邊關系領域取得了一些進展，尤其涉及英國經濟最敏感的關稅問題，不過距離任何實質性的協議仍有待時日。與此同時，斯塔默和英國政府關心的另一個議題——烏克蘭危機和歐洲安全，卻注定無功而返。

斯塔默在白宮確認英國將派地面和空中部隊赴烏克蘭維和，為未來俄烏和平協議的執行提供支持，在維護歐洲安全方面“扛起更多責任”，希望美軍能在歐洲提供空中、后勤、通訊支持作為“后盾”。可顯然特朗普對此并不買賬，在回答記者提問時“偷換概念”，把重點轉移到了美烏礦產協議上，稱這份協議就能提供“后盾”，因為“如果美國工人在烏克蘭，就沒人會胡鬧”。

在體面、友好的外交辭令下，斯塔默和特朗普明顯的分歧也凸顯了英美兩國不同的利益出發點：特朗普說自己“感覺”能信賴俄羅斯總統普京遵守協議，還以“有和平協議之前不談維和問題”為由，回避為歐洲派駐烏克蘭維和部隊提供“后盾”的問題；斯塔默則側重于“堅實、公平且以力量支撐”的俄烏和平計劃，確保停火可持續且不能有利于俄方。

唯一明顯的“改觀”，或許只有特朗普對澤連斯基的口頭評價。也許是因為第二天就要在白宮接見這位烏克蘭總統并簽署礦產協議，特朗普面對BBC記者問及是否仍認為澤連斯基是“獨裁者”時，用反問的形式“否認”，還稱自己對后者“充滿敬意”、兩人將舉行“非常好的會談”。

總的來看，出于英國的經濟發展和安全利益，斯塔默急需盡快上門接觸不可預測的特朗普政府，爭取減免關稅、安全保障、彌合外交分歧。他訪美的議題和著手點，仍沒有跳脫“全球英國”戰略定位下廣義的“三環外交”傳統框架：查戈斯群島涉及調整、維系英國與前殖民地（英聯邦國家）的密切關系，經貿問題是英美特殊關系的保障，而烏克蘭維和涉及到英國與歐陸的共同利益。

從效果來看，斯塔默此次利用“三環”連接點產生了有限的效果，但也力不從心。不同于美歐關系風波未平，雙邊貿易和查戈斯群島問題的進展確保了英美特殊關系暫未出現劇變，可美英關于烏克蘭危機的解決路徑仍存在顯著分歧。歐陸和平何以實現，英國又能否兼顧自身經濟發展、安全保障和全球外交定位，依舊是工黨政府的持續考驗。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