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25年2月20日，日本攝影家川內倫子的個展“遙遠閃亮的星，在手中閃爍”在上海 Fotografiska 開幕。

人們認識川內倫子大多是通過她創作生涯早期那些標志性的正方形的照片。鏡頭下，煙火與光在空中綻放，平凡的事物被色彩和凝視所包裹，具有浪漫、詩意的品質。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隨著逐漸興起的網絡論壇，剛嶄露頭角的川內的照片隨著眾多成名成家的攝影師一起被介紹到了中國。將鏡頭對準不起眼的微小日常并賦予其質感，這有別于當時以宏大敘事為重，以決定性瞬間為審美的攝影主流，在這段時期成長起來的攝影師心中滋生柔軟。

隨著時間以及川內倫子生活上的變化——成為母親，她的創作拓展了。在《天地》（Ametsuchi）、《Halo》和《As it is》中，她一邊審視地球以及對遙遠宇宙的印象，一邊繼續關注自己的孩子和家人。而本次展覽則展出藝術家近年來的重要系列作品，包括《M/E》（母親地球）和正在進行的項目《An interlinking》（連結）。《M/E 》系列（“ME”為英語Mother Earth的縮寫）向“地球母親”致敬，展現了川內倫子2019年在冰島拍攝的大自然壯麗景象，與她在疫情期間拍攝的日常生活和北海道冬季的影像。同時，M/E 的字母也可解讀為“me”（我），象征著個體與廣袤“地球母親”之間的深刻聯結。而在《An interlinking》系列中，她用影像記錄了長達20年的日常生活。在她的創作中，日常生活中的細小瞬間與大自然的壯美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在展覽一頭，兩面屏幕流動著視頻影像。“我感覺拍照片的時候，如果也拍一段視頻的話，是否能更好地傳達想要的東西？”川內倫子講述起了這些視頻的創作想法，視頻里的場景和展覽里的靜態照片視覺上有所重疊。展廳中央，半透的薄紗圍出一個朦朧的空間，里面散落著發光的照片。川內說她從冰島的攝影之旅中獲得靈感，想要營造出子宮的造型，希望觀眾能夠感受被地球母親包裹的樣子。整個展覽中流動著她創作中經常出現的三個主題：循環、生死和時間的流轉。“它的敘事線可能沒有那么清晰，可能甚至不能稱得上敘述線。展覽更多是自己身為人母后感受到的母親身份和大地母親這樣的一個連接。它更多是一個感受，而非敘述?！贝▋日f。

當晚5:45，川內倫子坐在四樓的紅色沙發上，接受澎湃新聞記者的采訪。此前，她為業內來賓做了導覽并回答了部分媒體的提問，頗為疲累，她說，需要吃一些上海甜品調整一下。專訪過程中，川內倫子話不多，仔細聽，認真看，輕聲輕氣地回應。

2025年2月20日，川內倫子在其個展“遙遠閃亮的星，在手中閃爍”現場。澎湃新聞記者 吳棟 圖

澎湃新聞：在沒有展覽的時候，您怎樣安排一天的時間？

川內倫子：也是一直在工作，基本上好像沒有不工作的時候。一般早上醒過來后喝個咖啡，吃個早飯，然后洗衣服做家務。做完后9點到6點工作，如果在家里工作的話，盡量不把工作拖到晚上，然后大家一起吃晚飯，吃完晚飯后去泡澡，泡澡特別開心。

澎湃新聞：您從事攝影已有近30年了，是怎么一直保持藝術創作的生命力的？

川內倫子：分時段。年輕的時候更有創作欲，有自己想拍的東西，也有想被世界承認的那種野心，當時自己的身體也很好，能干的事情很多。之后當然也辦了很多展，得到了世界的認可。那這個時候的話，感覺拍攝慢慢地變成了自己和自己內心對話的一種習慣了。仿佛拍攝，整理出版，然后展覽，像是人生的一環，變成了人生向前邁進的一個持續動力一樣。

選自《母親地球》系列, 2021,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選自《母親地球》系列, 2020,?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澎湃新聞：自《天地》（Ametsuchi）開始，似乎您的創作有一種“從自己身邊微小處發現”轉到“主動去尋找一些故事”的傾向，照片里也從“小世界的自然/宇宙”擴展到“更大的自然/宇宙”。這樣的轉變與您說的兩個時段是同時的么？

川內倫子：對，是有這樣的聯系。一開始就像大家說的“小日常”，更多的是從《假寐》（Utatane）這個系列開始的，我只拍自身，《假寐》的封面是一張手拿著勺子舀奶茶里珍珠的照片（川內此時做了個比畫，她伸直了手，比了手臂的距離）?；旧衔宜P心的就是手臂能達到的地方，關注非常近的這種自身。后面慢慢隨著時間推移，關注更廣的地方。但也只是拍自己的家庭和稍微遠一點的日常。等到《天地》這個系列時，變得更關心社會，是這樣一步一步往外拓的。

選自《母親地球》系列, 2020,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選自《母親地球》系列, 2019,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澎湃新聞：在2010年的《照度》（Illuminance）之后，您漸漸不常使用方形構圖這一被大眾所認為的屬于您風格式的構圖方式。這次展覽里的兩個系列顯示了您在畫幅上的自由選擇。這個轉變是因為不想讓自己被局限為只拍“正方形”構圖的攝影師嗎？您是如何考量主題與畫面比例之間的聯系的？

川內倫子：其實都有，首先自己不想被和這種“正方形藝術家”畫上等號，這是改變的原因之一。其次，更多我想針對想拍的主題需求來選擇不同的畫幅和相機。像《天地》拍燒田野的時候，我用的就是一個大畫幅的相機，相機非常重，操作很繁瑣，但這樣的話更能夠匹配燒田野這樣壯闊的感覺。而像這次展覽的《M/E》，我用的是135 數碼相機，所以畫幅選擇基本上要看不同的主題。

澎湃新聞：其間您的女兒出生了，我記得您說過，孩子的出生改變了您以及您的拍攝?？煞裰v講您是怎么看待拍自己女兒的？

川內倫子：拍女兒我有兩種不同的視角，一種是作為父母，這時我單純覺得自己的孩子很可愛；另一種情況就是把女兒當做和其他事物一樣的主題或者對象來拍，這個時候就不涉及父母的感情。兩者界限非常模糊，我也很難去跟大家解釋，但確實是這樣，是一種孩子與拍攝對象的結合。而且我覺得自己本身就喜歡拍孩子，孩子是還沒成為人類的人，他/她生活在成人世界之外的另外一個世界。我帶著好奇心，帶著一種尊重去拍。但當孩子慢慢成長，變成人類了以后，他/她的魅力慢慢就消失了。所以我最近也不拍女兒了。她也有點大了，不要被我拍了。哈哈。

無題, 選自《連結》系列, 2015,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澎湃新聞：這次展覽里的系列《An interlinking》里包含了您近二十年的創作，但它似乎沒有出現在您個人網站上的作品瀏覽里，它感覺既是新作，又像是結合過去照片的編輯，您是怎樣創作這個系列的？

川內倫子：這個系列和《假寐》以及《照度》系列其實是一樣的做法，我會從舊的作品集里面摘取照片，同一時期也會拍新的，然后把它混在一起。因為還沒有完成這個系列，等于是半成品展示，所以個人網站上沒什么信息。

澎湃新聞：日本文化有沒有給您什么靈感和養分？

川內倫子：我開始走上職業攝影之路是在上世紀 90 年代，那個時候沒有互聯網，照片更多是在雜志和報紙上出現，大家也是從那里獲取知識和信息。雜志里面有非常多樣的照片，很多新晉的或者是名家的照片會放在上面，那個時候，我感到這種攝影文化是閃閃發光的，很流行、很帥，這有一定的影響。

澎湃新聞：您的作品具有一種凝視的特質，無論是您對生活的觀察，還是觀眾對您的作品的觀看。這種緩慢的、人性的視角似乎與如今流行的短視頻之類的速朽視覺相去甚遠。您是否對愈發快速的世界有著疑惑或擔憂？那些新的成像機器，如監控、無人機與人工智能對您的創作是否有影響？

川內倫子：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和那些完全是不同世界的東西，感覺沒有受到太多的影響和困擾。

無題, 選自 《連結》系列, 2012,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無題, 選自 《連結》系列, 2022,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澎湃新聞：您的作品對于一代中國年輕人產生過很大的影響，有什么可以對他們說的么？

川內倫子：算不上建議，我認為每個人都有一個只能自己看到的世界，大家應該去追求這樣的世界。就像剛才咱們談到的凝視，應該去凝視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有個性的這一面。

澎湃新聞：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的“厭女”觀點在中國，引發廣泛談論。網上有一句話“有話要說的女人等于‘麻煩的女人’”。您作為女性，怎樣看待女性主義與自己作品的關系？還是說您的創作是建立在藝術家的身份上？

川內倫子：我不太愿意把自己當成女性藝術家或者女性攝影師去表現，更多是以一個人，或者就是一個藝術家、一名攝影師來想呈現自己的作品。很多時候如果去做這樣子一個主題，我會被人問，為什么創作這樣的東西？這解釋起來非常麻煩。我更希望關注更大的，不能說更宏大，但是概括力更強的這樣一個主題，但是現在我也開始關注一些社會問題，比如說戰爭、沖突，全球變暖這樣一些主題也會呈現出來，但我不想讓自己的主題和作品非常強烈地去呈現這些社會問題。而更希望用日常的事物，用一根線把這些大的主題串聯起來，呈現給大家。

澎湃新聞：您未來的創作計劃是怎樣的？

川內倫子：4月我會發布一件新作品，是我與日本一位名叫篠原雅武的哲學家合作的一個作品。2022至2023年間，我與他有著長時間的郵件往來，他把哲思發給我，我拍照片寄還給他，他再寫文字返還給我，這樣來來回回的一組作品。

2025年2月20日，川內倫子個展開幕，人們正在觀展。澎湃新聞記者 許海峰 圖

展覽信息

展覽時間：2025年2月21日—6月22日

展覽地點：上海市靜安區光復路127號，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