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 | 鑒片工場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海報

“徐克為什么要這么拍？”看完《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許多觀眾會這么問。

拍金庸戲的難點在于，觀眾對它的情節太熟悉了，任何一點改動都會招來巨大不滿，而《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竟有如此大手筆的改動。說實話，即使想過1000種修改方案，我依然想不到，徐克能做得這么極致、這么顛覆。

是的，這是一款陌生版的《射雕英雄傳》，它不是換換角色、換換服化道、換換鏡頭的“新瓶裝舊酒”，它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再創作”——魂是金庸的，魄卻是徐克的。

如此改動的意義何在？

實話實說，《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是我目前看到的所有“影視金庸”中，最具時代氣息、思考最深入的一部。徐克用它回應了“全球化退潮時代”的種種關切，乃至“身份政治”引發的諸多困惑，從而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接上了地氣，使它與現實有機地結合了起來。這遠比華麗的鏡頭、勁爆的特效、宏大的場面更驚心動魄。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不只是武俠劇，它為每個現代人重建武俠夢，找到了合法性。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劇照

金庸沒說的，徐克一一為我們說明

金庸的《射雕英雄傳》被認為是金庸的代表作之一，幾次改編成電視劇，很多改編版都成了“經典”。可仔細推敲，它與今天的時代存在著不小的裂痕。

首先，“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與全球化的關系如何？

《射雕英雄傳》寫于全球化尚未開始的時代，國與國的界限相對清晰，且當時從世界大戰走向整體和平（仍存在“冷戰”、局部戰爭等）的時間不久，人們普遍有危機感、末日感，容易形成集體的身份認同，比如國家意識、民族意識、傳統文化意識等。

隨著全球化的推進，世界已安享了數十年的和平與高速發展。在今天，依靠數字科技，我們很容易在網上看到其他國家人們的生活，我們對他們的了解，可能比對鄰居更多，培育出一種虛幻的“地球是平的”感，原有的集體身份認同出現裂痕。

跨國婚姻、跨國情侶、跨國同事、跨國好友之類已如此之多，當必須做出選擇時，該何去何從？我們還能像老一代人那樣，自覺地捍衛傳統賦予我們的身份嗎？還會把“為國為民”視為不可動搖的法則嗎？

在金庸的原著中，并沒給出答案。

其次，“理性強大，情感幼稚”的愛情還能存在嗎？

受時代影響，金庸小說帶有男權色彩，其中女性多是“理性強大，情感幼稚”的半孩子，她們聰明、智慧，卻缺乏社會經驗，需要男性保護，即使是“女諸葛”黃蓉，也只是郭靖的“完美助手”，仍是男性想象的造物。

顯然，這種愛情因貶抑了女性人格，很難被現代社會認可，當這種似乎甜蜜的關系消散，現代人落入了“愛無能”“無法浪漫”的困境中。世上真有對等的愛嗎？男女之間真的已無浪漫可言？

這也是金庸原著無法回答的問題。

其三，“工具人”的未來是什么？

生活在現代社會中，我們都是“工具人”，通過不斷提升自己的技藝，來換取生存與發展的機會，雖然我們厭惡越來越激烈的彼此“互卷”，卻都知道，不投入其中，差距會越拉越大，必須說服自己堅持下去。

“工具人”沒有明天，只有數不盡的當下。可放棄了價值關切、只專注于效能，我還是我嗎？成為一個“活死人”，結果將會如何？

金庸原著也沒告訴我們。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劇照

恰恰是“附魅”，使我們變成了人

在《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中，核心線就是被大汗養大并收為義子的郭靖，在面對蒙軍攻宋時，毅然站在了大宋一邊。

郭靖的選擇并不來自具體的生活經驗。他從小生活在草原，與蒙古大營的勇士們一起長大，對中原并不了解，直到成年后，才隨師傅去了中原，2年間，遭遇各種波折，遠不如在草原時活得那么愉快。更何況，郭靖的父親當年死在中原的仇人之手，如果不是游牧人無私幫助，母親與郭靖早被殺死了。

所以，大汗都感到奇怪：南宋給你什么好處了？我可是一直把你當親兒子。

正是草原的廣袤、慈愛與包容，養育了郭靖，在片中，徐克用大量鏡頭，狀寫了草原之美，尤其是大汗出場那一橋段，馬隊縱橫，旗幟飄揚，天空中鷹隼翱翔，在眾騎手中，一眼便能看到大汗的巨大氣場，將“英雄氣”三字呈現得淋漓盡致。在我看來，這是片中最出彩的鏡頭。

郭靖的堅持，來自母親的教誨，來自對父親遺志的繼承，來自師傅們的影響，乃至與黃蓉的情感共鳴。

在片中，大汗說：如果我當初給你起一個蒙古名字就好了。郭靖回應：即使我有一個蒙古名字，也不會忘掉我的漢名。

當蒙古人？還是當宋人？這是郭靖的兩難選擇，對應當代網友普遍遭遇的身份困惑——改變身份，會有更好的生活，以及情感上的圓滿。在“理中客”看來，掙脫自己的身份是一種理性行為，是“得到啟蒙”和“祛魅”。

可完全“祛魅”的人生真的值得度過嗎？過一切“合理”的人生，真就是終極目標嗎？

事實是，人是唯一能主動創造意義的動物，倒是黑猩猩，才完全按“趨利避害”的原則生活。人之為人，不因能“祛魅”，更在于能“附魅”。完全合理的生活，對人而言，是一座監獄。

郭靖選擇大宋，與利害無關，與邏輯無關，它來自生命深處的呼聲，只是在互聯網時代，很少人能再聽到這聲音，隨著血脈賁張的感覺漸行漸遠，《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給人們以當頭棒喝。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劇照

為什么不能把華箏與黃蓉的角色互換

在《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中，郭靖、黃蓉、華箏的情感關系是另一主線。

與以往的古靈精怪、冰雪聰明的黃蓉不同，徐克選擇的黃蓉更具成熟感，她珍重情感，卻不受情感綁架。在蒙古大營，為幫郭靖，始終不肯露面，甚至一度準備放棄與郭靖的感情。然而，當她得知蒙古大軍要進攻南宋邊關時，她果斷來到那里，她相信郭靖定會成為抵抗者。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呈現了一個有獨立人格、不依附他人的黃蓉，她與郭靖是一種共鳴的關系：為與郭靖重聚，黃蓉讓全城餐館掛她拿手菜的招牌，并在雨夜山巔，用鐵槍引雷電，考驗郭靖是否能想起他們曾經的經歷，從而找到自己。當不聰明的郭靖終于領悟，二人互相奔赴，將現代人的浪漫呈現得淋漓盡致。

如果只想再現原作，會有更簡單的辦法：把片中華箏與黃蓉的角色換一下即可。劇中華箏的形象、氣質更接近原著中的黃蓉，但這就背離了《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的初衷——徐克要寫的愛情，不源于“無知”“幼稚”“不解風情”，而是兩顆孤寂的心在人海中突然發現彼此，驚訝于相似，溫暖于相似后的共振。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劇照

幼稚、清純、美麗、服從、背景、癡愛……這些華箏都有，但郭靖需要的是從相愛中找到生命的意義，發現值得“附魅”的所在。黃蓉讓郭靖看到了中原的豐厚、博大、美好、善意與真誠，想象中的故鄉因黃蓉被激活。

愛是可能的，浪漫永存。今天讀金庸原著，固知黃蓉只是傳說，并不存在，但看《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卻會感到，黃蓉是存在的，現代人可以找到。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海報

為“大俠夢”找到了新場景

在《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中，郭靖、黃蓉與歐陽鋒的對立，是第三條主線。

在原著中，歐陽鋒也是反派，但徐克在片中強調了他是“武之大者”，為了更強，歐陽鋒不擇手段，卻上了黃蓉的當，走火入魔，于是他獨立對抗蒙古大營，差點成功刺殺大汗。對網友來說，這個想象不過分，互聯網中，個體挑戰集體，甚至給一國帶來風險的個案屢見不鮮。

郭靖應戰歐陽鋒，并非“多此一舉”，而是“俠之大者”與“武之大者”的巔峰對決，這是兩種立場的競逐——我們該變得“更強”，還是變得“更好”。當“更強”成為人類的威脅時，“更好”必須站出來。

郭靖不出手，歐陽鋒可能讓蒙古大軍退出，符合郭靖的利益，但《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想講述的是“義利之辨”，用不義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標，是以惡制惡，惡人會借口“避免更壞”，成了操盤者，結果仍然是一個壞世界。所以，郭靖以命相搏，打敗了歐陽鋒，又毅然站在蒙古大軍的前面，阻止其進軍。

不否認，一切價值都有“懸置性”，它“懸置”在現實之上，經常發揮不了作用，甚至“幫倒忙”。可沒有“懸置”能力，我們豈不成與世沉浮的行尸走肉？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海報

不論“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是否有效，我們都有義務堅守它。只是在法治社會中，“大俠夢”似無可能。《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為“大俠夢”找到了新場景：隨著全球化退潮，民族、國家、傳統、文化等議題正變得越來越嚴肅、越來越沉重，能像郭靖那樣無條件接受并捍衛自己的身份，像他那樣欣賞并接納女性的獨立人格，像他那樣不被現實利益所蠱惑，那么他就是大俠，是“俠之大者”的繼承者。

讀懂了徐克的這份苦心，自然會為《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