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導演特別版《花樣年華》：秘密的“秘密”

郝煢

2025-02-18 15:25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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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開年的一場久別重逢，是《花樣年華》竟然有了25周年導演特別版。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的膠片在今天的大銀幕上重新顯影，影迷們得以再度窺探到那些隱藏在時光褶皺里的情感秘密。

梁朝偉喉結的微顫，張曼玉解開旗袍領口時蜷縮的指尖，躲閃中帶著拉絲的眼神，漂浮在空氣中濃得如離愁的煙霧，這些曾湮滅在DVD噪點里的細節，在4K修復的銀幕上纖毫畢現，管它年華逝去多少，旗袍上優雅的花樣還是如此鮮活。

《花樣年華》25周年導演特別版海報

“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帶）我走？”這句曾經沒問出口的問題，換了時空光景，竟是截然不同的結局。王家衛說，這個版本更接近自己最初對《花樣年華》的設想。在他的“草稿”里，這本是關于吃飯的三個故事，電飯煲、方便面、便利店。

因為不同程度的便利出現，人被從廚房解放出來，尤其是女性，獲得更廣闊的天地和選擇，由此也引發情感關系的變化。2000年的便利店是最先被拍攝出來的，但后來1960年代電飯煲的故事越拍越長，方便面的片段干脆無疾而終。所以王家衛說，“便利店”就成了《花樣年華》藏了25年的秘密。

這個“秘密”后來發展成了《藍莓之夜》，以一種更西化的視角打開，而這一次，我們有機會在大銀幕上看到意難平了25年的有情人，在另一個獨屬王家衛的平行宇宙里，勇敢地捅破那層窗戶紙。

《藍莓之夜》劇照

這看似和原片毫無關系的劇情，是王家衛埋下的時光解藥。

《花樣年華》劇照

周慕云對著吳哥窟樹洞低語的秘密，在特別版里被倒帶至千禧年的便利店柜臺前煥然一新。蘇麗珍與周慕云重逢于2001年，蒙太奇縫合了1960年代的旗袍與千禧年的牛仔褲，冰柜冷光代替了鎢絲燈泡的昏黃，微波爐叮咚聲蓋過老式掛鐘的滴答。

當平行時空的蘇麗珍可以氣勢洶洶直面出軌丈夫，也可以糊著勝利的蛋糕奶油半醉半醒地伏在便利店的桌上，曾被道德捆綁著留在煙蒂上心有不甘的唇印，終于在新世紀進化成最直接新鮮的熱吻。

《重慶森林》劇照

許多人看最后彩蛋的段落會覺得像《重慶森林》，除了其中主人公那份更鬼馬輕盈的氣質，也得益于鏡頭光影所傳遞出的質感。因為最初王家衛拍三種食物合作的攝影師是御用杜可風，而后倆是在拍完香港部分后，在泰國又來了靈感要重拍，于是現在看到的《花樣年華》的攝影就從杜可風換成了李屏賓，也就呈現了更深沉穩重、注重光影對比的影像語言。從如今發布的新段落回看，想象杜可風鏡頭下的周慕云和蘇麗珍，也許也是值得玩味的另一番風情。

至于那個電飯煲的故事，也是因為這次聽了王家衛在映前和AI對談宣傳視頻的解說，于是刻意去關注這個曾經輕易忽略的細節。電影開場沒多久，做外貿的鄰居們就拜托從事外貿行業的蘇麗珍先生代購電飯煲。而片中，多次出現吃飯的鏡頭和鍋具的畫面信息，也恰合當年創作中對這一主題的把握。當二人的情感關系發生微妙變化，一組橫移的鏡頭中，蘇麗珍家的老式土鍋冒著熱氣，而周慕云失落地抱著手里的電飯煲，也暗示出不同婚姻牢籠中人的抉擇傾向。

王家衛一早就說，這不是一個關于出軌的故事，而是關于秘密。所以即便時光流轉，當代人看待情感關系已然有了許多新的眼光，這個故事也絕不會變得老套與過時。而重看電影，就更像一個“解密”的過程，他們，和他們，是如何開始的，其中有怎樣的迂回與折惱。旗袍是泄露心事的開關，也是標注時間的解碼器，許多明明是連在一起的場景，比如吃飯、接電話、下樓買面，或者僅僅一個沖著某個方向的瞥望，因為衣著的不同，都可以讓人驚覺原來已經隔開長久的時間。

《花樣年華》劇照

而影片中困住人的，是婀娜的旗袍，是逼仄的樓道巷弄，也是人言可畏的心有戚戚。1960年代的蘇麗珍被困在“陳太太”的稱謂中，那個沒有秘密的香港，每一扇百葉窗都是偷窺的眼，相互有好感的人，因為道德的枷鎖而克制住愛意。每一次欲言又止、每一回目光交錯，每一次擦肩而過，都是遺憾的綿長注腳。

多年后她潛入周慕云的新加坡房間，帶走那雙繡花鞋時，煙蒂的唇印和吳哥窟的樹洞一樣，都是不可言說的秘密，而曾經同個屋檐下他們再次的擦肩而過中，孩子“庸生”的名字里又埋藏了和當年共寫武俠小說的往事相印證的更加隱晦的互文。

《花樣年華》劇照

其實看之前多少有些期待，導演是不是會在25年后給出不一樣的結局，畢竟在經年累月發行的不同版本的DVD里，也能從各種花絮中發現故事有不同走向的蛛絲馬跡。而沒有劇本的王家衛，早讓人物把百轉千回命運的可能性都盡可能地演繹。

結果是，過程中看到了不少模棱兩可、覺得新鮮又不確定是不是新增的細節，總體上故事還是那個故事，遺憾還是那個遺憾，多少又有那么幾分失望。可轉念一想，《花樣年華》的精髓不就是守著心中秘密的錯過，不就是那些愛而不得的感傷嗎？那些新鮮的細節，不過是為豐盈的人物情感的維度，撒上了更經典的調料。但這要換了一番新的走向，恐怕才是真的毀了經典。

很欣賞王家衛說這次是“把電影還給影院”，這個“史上最長導演特別版”的《花樣年華》只會在影院放映，之后不會再在其他渠道發行。這份任性，就很王家衛。這份專屬于影迷和創作者的儀式感，必須浸泡在明媚光暈里，必須裹挾著《Quizás, Quizás, Quizás》的手風琴尾音，必須在座椅皮革與爆米花氣味的夾縫中發酵；這個美到犯罪的“世紀之吻”只愿與觀眾在電影院相見，不會沒入數字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