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歌劇總能讓我淚流滿面。

我對劇情早已了如指掌，開場時總會在手里攥住一塊手帕，到幕間休息前它基本還能保持干燥。但當《耶努法》第二幕開始后，養母決定把她女兒藏起來的嬰兒殺死那一刻，我就再也無法抑制情緒了。歌劇世界中沒有什么其他場景能比此刻更虐心，以至于我曾看到樂團的大提琴手在演奏時垂淚，舞臺工作人員用袖子擦拭眼角。

即使是最任性的舞臺導演也無法擾亂這部歌劇源自靈魂最陰暗處的力量。幾年前我為了追尋《耶努法》的根源，曾經徒步穿越喀爾巴阡山麓，留宿于一處名叫普里博爾的小鎮，那里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出生地。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這位精神分析創始人的出生地與作曲家萊奧斯·雅納切克的故鄉胡克瓦爾迪僅僅相距三英里，他們出生也只相隔三年。

我不確定他們之中哪一位更進一步地鉆入了人性深處。弗洛伊德對詞語進行分析；雅納切克將它們音樂化，在日常閑言碎語中奏響音調的碎片。弗洛伊德尋求宣泄——通過釋放壓抑的情緒來緩解痛苦。雅納切克在《耶努法》中也恰好實現了這一點。

在《耶努法》的創作歷程中，萊奧斯·雅納切克寫完第一幕后，擱筆整整七年，才開始創作第二幕，了解這點對理解這部歌劇頗有裨益。由于對自己在專業領域默默無聞感到沮喪，雅納切克在19世紀90年代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民歌和語音節奏上。直到1902年他才重新開始創作《耶努法》，當時他的女兒奧爾加在俄羅斯感染傷寒，回家時已經病入膏肓。雅納切克在女兒的病床前創作，一邊作曲一邊吟唱，他把源自自己的聲音獻給了劇中養母這個角色——這位親人超越邊界的愛，不足以挽救一個孩子的生命。《耶努法》中的一舉一動都是不可或缺、無法回避的。

萊奧斯·雅納切克

這部歌劇于1904年在布爾諾成功首演后，雅納切克卻收到了布拉格的拒絕信，當地歌劇院的首席指揮卡雷爾·科瓦羅維奇是雅納切克的死敵。維也納的古斯塔夫·馬勒也聳聳肩，堅持要求這部歌劇以德語演唱。雅納切克的朋友們湊錢出版了樂譜，但當時的歌劇界與今日同樣，對這位50多歲的鄉下無名氏毫無信心。

十二年后，科瓦羅維奇終于接受了《耶努法》——條件是必須以他自己修改后的版本上演。雅納切克的反應很矛盾。畢竟，科瓦羅維奇是捷克歌劇界經驗最為深厚的代表人物，就算是德沃夏克的歌劇，哪部能夠被搬上舞臺也都由他決定。科瓦羅維奇上演《耶努法》的決定是拋開了個人恩怨并承擔了名譽風險。當時的雅納切克年屆六十，遠離家鄉，剛剛與女高音加布里埃拉·霍瓦托娃（Gabriela Horvatova）有過一段瘋狂的戀情。他很高興能從《耶努法》中分心。

20世紀80年代，我曾在一間能夠俯瞰瓦茨拉夫廣場的公寓里與兩位資深雅納切克學者見面——西普教授和塞達教授。其中一位（我忘了是哪位）聲稱雅納切克更喜歡科瓦羅維奇版的《耶努法》，而非他自己的版本。我要求他提供證據。教授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封雅納切克手寫的未發表的贊揚信。

在這部歌劇于1916年在布拉格上演的最后一晚，卡夫卡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去看了《耶努法》。他在一家德語報紙上為它寫了一篇熱情洋溢的好評，促使這部歌劇在國外受到追捧，并引發了對這位作曲家作品的遲到的熱情。《耶努法》抵達英國是在1956年，由庫貝利克指揮，于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首演，很快成為經典。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由大衛·龐特尼執導制作雅納切克歌劇全集，除了布爾諾，其他地方從未有過這樣的創舉。

我經常想，當法國人和美國人對《耶努法》不屑一顧時，為什么英國人卻那么喜歡它。我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它所表達的是歌劇所沒有表達的一切。威爾第寫下了歷史人物和上流社會，瓦格納寫的是眾神和黃金。莫扎特提供了娛樂，柴可夫斯基則有舞蹈和決斗，其余的則都是古典主題。

雅納切克描繪的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場景，一座村莊，可以位于任何地方，那里有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可能是我們的表親或鄰居。《耶努法》是第一部呈現家庭生活的歌劇，諱莫如深的失蹤嬰兒，入獄的阿姨。未經任何軟化或矯飾。《耶努法》是我們所知道的生與死。歌劇界下一部與之類似的杰作是本杰明·布里頓1945年的《彼得·格萊姆斯》，一個飽受折磨的少年殺手對抗一群尖聲嚎叫的暴徒村民。英國人認為《耶努法》直擊內心，這并不奇怪。

我已經看過七個不同版本的《耶努法》，無論導演多么愛管閑事，我都無法自拔。在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最新版本中，屋頂上停著幾只巨大的黑烏鴉，后面的墻像是健身房，村民們在上面爬上爬下。如果這還只是幼稚的比喻，那么最糟糕的設計就是一個透明的牢房，兩個女人在牢房里發泄她們矛盾的愿望——耶努法想照顧她的新生嬰兒，而養母想殺死嬰兒。雅納切克令人窒息的閉鎖環境令人遺憾地消失了。

皇家歌劇院最新版本《耶努法》劇照

然而，《耶努法》超越了干擾。只要歌手好好唱，管弦樂隊緊跟樂譜，就沒有什么能打斷我們從頭到尾的注意力，除非發生了恐怖爆炸。科文特花園歌劇院使用的是更長的布爾諾版本，耶努法由美國人科琳·溫特斯（Corinne Winters）飾演，養母由卡里塔·馬蒂拉（Karita Mattila）飾演，倒霉的未婚夫拉卡則是尼基·斯彭斯（Nicky Spence）。整個演出陣容堪稱典范，來自捷克的音樂總監雅庫布·赫魯薩（Jakub Hrusa）尤其出色，他引出的管弦樂音色如此樸實而真切，以至于我不得不用上第二條手帕。無論你的生活中發生了什么，請確保你不會錯過《耶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