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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復生|為什么讓費翔演紂王?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最近很多人吐槽《封神》,認為劇本出了大問題:男主角姬發性格成長不夠,沒立起來。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完全搞錯了。男一號明明是紂王,或者說,是費翔。
說費翔是真正的男主,這是老好萊塢早就定下的規矩——誰的咖位大,誰就是主角。不管影片怎么開場,只要人群里出現了鮑嘉,甭問,這伙計肯定是男一號。鮑嘉怎么可能是配角呢?你也不用擔心他會早掛,經紀人頭一個就不同意。


兩部《封神》海報中費翔飾演的紂王位置的變化
“封神”,成在費翔,敗也在費翔。或者說,成功在于選了費翔來演商紂,這促成了第一部的火爆;失敗在于沒有繼續保持費翔的戲碼,這導致第二部口碑大跌。第二部票房不佳,就賴費翔戲份太少。這才是根本原因。其實第二部的工業水平還是略高于第一部,特效也很不錯,除了殷郊的藍精靈形象比較拉分,其他都有進步。故事是比較拉胯,但是,商業成功的核心要素,就看能不能觸到潛意識的爽點,觀眾有誰真正在乎故事呢?賈玲特別明白這一點,從來不背戲劇性包袱,李煥英的熱辣滾燙,需要什么故事?
紂王必須要由老偶像費翔來演,才算有形,才算恰如其分,才算對得起紂王的風采。烏爾善巧妙地用顏值為紂王翻了案。紂王依然殘暴,但殘暴正是魅力的隱秘來源。正如史書所載的殷壽,質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何況,還有新增的情種人設,對妲己一往情深。觀眾需要看這樣的霸道總裁。這種偶像氣質,讓質子們心儀,也贏得了少年姬發的愛戴。這故事很俄狄浦斯。

《封神1》中費翔飾演的紂王十分出彩

費翔塑造了一個迥異于傳統形象的紂王
電影里,殷壽不失為一個合格的君主。烏爾善像馬基雅維利那樣,悄悄勸我們說,不能以尋常道德來要求帝王,為鞏固權位和邦國大計,不惜父子反目、手足相殘,原本不足為奇,何況,這還是來自原生家庭的創傷。當上天降下詛咒,殷壽也并不拒絕以身獻祭,還是表現出了帝王的崇高犧牲精神。聞仲的愚忠自有根據,按小說中的描述,聞太師雖然反對紂王的殘暴,卻依然要維護大商的基業,最終戰死沙場。
在商王高大形象襯托下,姬發就是個弱雞。不但先天缺乏君主品質,而且后天“成長”還發育不良,到了第二部結束,我們還看不到任何主角光環。我是不太相信第三部他可以完成基因突變式的弧光。
編導壓根兒也沒打算讓他成長,姬發,永遠是一個披著主角外衣的配角。編導明藵實貶,不失時機地損害著他身上的君王德性和統帥才具:莫名其妙的戀愛腦和“小不忍”,天真愚蠢的投降主義,哪有半點領袖氣質?雖不乏匹夫的小小血氣之勇,卻毫無大局觀,屢置西歧百姓于險地。相比殷壽,誰才是真正的王者,昭然若揭。

于適飾演的姬發被認為“成長”不足

紂王的君王形象十分飽滿
路演和宣發的主角,都是daddy費翔。這種推廣策略,說明制片方很清楚片子的潛在主題,更明白利益所在。但是,他們也很糾結,畢竟,紂王的暴君形象深入人心,決不能違反主流的政治正確,正面表現紂王,不但難以過審,也說服不了自己的啟蒙主義小良心。當然,主要是怕說服不了市場,觀眾雖愛看偶像派的紂王,但理性上并不承認。電影必須跟著身體和感性走,還不能讓觀眾認識到這個真相,從而惱羞成怒。
這就帶來了電影表達的糾結矛盾,微妙的拿捏和欲迎還拒、半推半就的拉址,才是真正的電影藝術。烏爾善邊推敲邊喃喃自語。這種矛盾導致了劇作的失敗,因為它必須失敗,才能成功。
對第三部做個預測吧。按這個邏輯走下去,我們只能在大結局里迎來紂王英雄般的謝幕了,雖然作為反派死于無法抗拒的命運,他卻會享受悲劇的美學待遇——包括他和妲己的愛情。面對鹿臺的熊熊烈焰,姬發將投去曖昧復雜的一瞥。他始終生活在紂王的陰影中。那個為華夏文明奠定千年根基的武王,是立不起來的。

敘事視角轉向西岐,《封神2》中紂王的戲份大大減少

費翔在《封神2》的路演和宣發中依然占據重要位置
烏爾善不會選擇站在內心軟弱的姬發一邊。他站在超人式的強者一邊。
《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2022年出版,2023以后大火,如果按李碩的說法,武王克商標志著文明曙光的初現,那么,殷商則代表了來自文明之外的凝視——它來自聞仲額頭上的眼睛,也來自費翔混血的眸子。封神榜成為熱門IP,喚起了超歷史的歷史熱情,激蕩起原始美學的神秘獰厲。這并不是偶然的。當今的全球世界,新型的“截闡”之爭正在展開。

李碩《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書封
徐老怪也選擇站在截教一方。郭靖和姬發處于同樣的敘事位置。在《射雕英雄傳之俠之大者》中,郭靖同樣是歷史的被動角色,自始至終,沒有發出改變歷史的行動。我們只看見他不停的長距離奔跑,最高潮的行動不過是兩軍陣前的空洞演講——大汗的主動撤軍,甚至讓郭黃都不敢置信。在兩個半小時里,郭靖不是在表演神功,就是在演習操練,其余時間就是找黃蓉。黃蓉只負責被找、反找或逃跑——逃脫歐陽鋒。他們始終是盲目的,小說中聰慧絕倫的黃幫主,淪落到只知道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為小兒女的愛情哭哭啼啼;郭大俠見到滿街的電燜叫花雞廣告,仿佛“高倉健”看到“幸福的黃手帕”,瞬間忘掉了國之大者。

《射雕英雄傳之俠之大者》中郭靖“演講”退兵被評論者詬病

巴雅爾圖飾演的大汗。
抗元大義,陰差陽錯,轉移到失心瘋的歐陽老英雄身上,“金刀附馬”卻始終維護大汗的安全,多么像《英雄》中的無名啊。徐克表面上頌揚郭靖的俠之大者,視角卻悄悄落在大汗的馬背上,它才代表著攻城掠地的歷史精神啊——劇中的大汗真是好有王者之風。這和烏爾善的立場是不是有些相似?
烏爾善和徐克知道,必須表面上講“反抗強權”的主題,這是立場正確問題,但市場的實惠才是根本,殷壽不能真罵。怎么辦呢?
想起抖音上刷過的一則視頻,公交車上,北京大媽和年輕姑娘搶座,起了沖突。大媽義正辭嚴說,年紀輕輕小姑娘,長得這么漂亮,一點沒禮貌!小姑娘立馬熄火,乖乖讓了座。一句話,既維護了尊嚴,守住了道德至高點,又撈了實惠。各自滿足核心利益。大媽有里有面,情商高呀。
“射雕”的旁白顯示了敘述視角的錯誤:開頭是郭靖,最后卻是華箏。敘事學上的錯誤,未必就是表意上的錯誤。作為大汗的女兒,華箏其實代表了歷史的主動視點,張文昕的表演為什么出彩?還是故事賦予了她精神深度和戲劇空間。劇終時華箏策馬獨立于草原的黃昏,無端地讓我想起《亂世佳人》最后的剪影,南方種植園的女兒斯嘉麗,拋棄失敗的感情,從父輩的土地汲取能量,煥發出面對歷史、繼續生活的勇氣。

張文昕飾演的華箏贏得好評
表里不一,自相矛盾,導致了故事邏輯的混亂和敘事的割裂,《唐探1900》同樣有這個毛病,但是在外表上卻處理得很光滑,雖然一會兒搞笑,一會兒煽情,讓觀眾不知所從,切換不及,難免尷尬。應該說,陳思誠,在把握時代脈搏上,還是第一流的,他表達的機智,也無人能及。精準切脈,爽點配方,揉合低級笑話、屎尿屁和各種雜耍,然后塞進一個懸疑探案的筐里,不露痕跡。說他是時代精神和商業運營的精算師,毫不為過。他的票房穩定,真是靠實力。

周潤發、王寶強、陳思誠在《唐探1900》宣發活動上
主流的電影人,得大換血了。第五代早該集體徹底退場了,第六代已沒有什么市場,70后精算師只能是一個過渡。新世紀以來,憑靠人口基數和經濟總量撐開的巨大電影市場,固化了陳腐的利益格局,縱容了“影視圈”的生產惰性:反正中國觀眾不挑食,多快爛省的電影照樣可以大賣,干嘛還用心拍?如今,觀眾沒那么好騙了,幾代電影人的老把戲也已用光。現在的局面如不改變,今年春節檔的爆火,說不定就是曇花一現。
一個餃子下鍋不叫餃子下鍋。中國電影的大鍋需要更多的餃子。

《哪吒之魔童鬧海》導演餃子在指導中
(劉復生,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海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海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海南省文聯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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